下士朱旺

作者: 灵寺

灵寺,本名熊廷旺,四川成都人。本文为其小说处女作。

清明,小雨纷纷。雨珠挂在锃黑的枪管上缓缓下滑,犹如凝结在草茎之上的晨露,一滴流进枪膛,一滴渗入大地。在新疆某旅营区内,广场上,红旗下,一名国字脸、身材发福、带有陕北口音的大校,站在队伍前面正在做“4·12誓师动员大会”的讲话。台下的官兵眼神凌厉、坚毅,每人配备清一色最新式的单兵装备,在这潮湿的空气中,他们火热的胸膛里氤氲出一股股热浪。上级刚刚下达紧急命令,命令他们组建一支合成营队伍,从乌鲁木齐出发,目的地是边境崆咔山口地区一处叫2346的无名高地,具体任务不明。

“登车!”

动员完毕,随着指战员一声口令,战士们闻声而动,一步一脚印,口号伴随着脚步,声音震天响。登车时,前拉后推,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营门口锣鼓齐鸣,留守官兵在为他们送行,车尾压过减速带时,车厢内传出一个声音。

“团结,预备,唱。”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众人齐唱,营区伴随着声音消失在视线中。他们来到火车站,群众被这支队伍吸引住了,纷纷投来目光。朱旺就在队伍中间,他不觉站直了身体,浑身充满了劲,跟着队伍穿过人群。队伍来到单独用于军事用途的月台,轨道上停靠着一列锈迹斑驳的列车,虽有翻新,可造型依旧充满了古董味。前面车厢装人,后面车板拉装备,战士们俗称“闷罐”。

“周攀。”

“到!”

“艾广兵。”

“到!”

……

“朱旺。”

“到!”

点名像放炮,一声比一声响。朱旺从点名开始就酝酿气息,当点到自己名字时,他恨不得把自己嗓子吼破,仿佛声音高一分,他离晋级士官就近一步。翻车厢就比较狼狈了,幸好朱旺还算高,400米障碍也跑得多,像翻二郎板那样,支个双力臂,挂个腿就能上去。稍矮一点,或者障碍跑得少的,都不太容易上。车厢很空旷,有四米高,大伙随意地躺在各个角落,朱旺跑过去挨着艾广兵,两人是同年兵,比较熟络。艾广兵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一张包公脸看不出表情,应该是在思考,撇着眼神回应朱旺的唠叨。朱旺觉得无趣,捡起脚边的一粒麦子扔进嘴里,反复咀嚼。这时,车厢外面来了个少尉,应该是个排长,他将车厢门从外面锁上,车厢归于一片黑暗,渐渐地,传来轮对与铁轨摩擦的声音。接近五年的军旅生涯让朱旺的好奇心彻底磨灭,他不会怀疑上级的任何指令,相反,他觉得这种生活才是有奔头的,有激情的。他已经适应了该如何在军队生存下去,也略获荣誉,满足着小小的自尊心。他总结了几点心得,有任务就把任务完成好,有荣誉就尽力去争取。但凡迷了路,就抬头看看旗帜,跟着队伍,这样就不会迷路,心也就安下来了。

再次迎来光亮时,就到了叶城,这里号称“天路之始:上山第一城”。部队要在叶城做短暂休整,然后开车至少翻过五座海拔超过五千米的雪山,路程漫长且天气恶劣。晚饭时,薛班长提醒朱旺,让他抓紧下载点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到上面可就没机会下了。他相信薛班长,他知道薛班长上过几次山了,很有经验。于是他把收藏的歌曲全部下载,又接着下载了三部小说,加上随身携带的两本,足以打发时间了。

车队即将翻越界山达坂,这里海拔5248米,冻土之上飘着雪花。战士们迎来了第一个挑战——高反,他们已经没有了刚出营区时的精气神,横七竖八地瘫在车厢内,脸色发白,嘴唇发紫,目光恍惚,抵抗力稍弱些的掏出了红景天就往嘴里塞。体质好的人里朱旺算一个,但他也不好受,膀胱胀得像两个秤砣一样抵在木板上,不敢吃,不敢喝,不敢动,一路走来靠着韧劲和自我鼓励。朱旺绝不会因为尿胀就去影响车队的进程,只有怂货才会那样干。他知道还有很多人像自己一样憋着,他不可能去当这个出头鸟,何况这次任务事关他套改的关键时期,更不能因为这样一些小的问题,影响领导和战友对自己的看法。众人埋怨艾广兵的车技,把一车厢人颠得七荤八素,但是在部队没一个人敢得罪驾驶员,除非他想坐“过山车”。他只好检索往昔,找一个比此刻更难熬的时刻来做比较。他想着,在北京参加阅兵的时候,为了纠正腿型,睡觉时会把两腿绑在一起,一晚上至少疼醒十来次。如此一比较,憋尿好像轻松了许多。

运输车被篷布裹着,不时会有冷风从拼接口的间隙中吹进车厢内,那些没来得及戴棉帽的冻得直哆嗦。有时候也会有阳光从缝隙穿进来,大家就会往那束光中间挪动,会暖和不少,朱旺也想过去挤挤,但他怕尿意再次涌上来。老天长眼,他想。光线随着车速慢慢朝他这边移动,光束越来越近,他恍然看见,光幕像个牢笼,扬起的尘雾困在其中,就像是稻谷上狂舞的蠹蛾。一声呼吸后,光打在了面罩之上,尘雾钻进了食道,然后到小腹、膀胱。他犯恶心,一阵干呕,全身突然松了劲,吓得他抓紧收缩膀胱肌,下体闪过一丝寒意。在他翻找空瓶子时,对讲机里传来了参谋长的声音,让原地休息十五分钟。一排人对着崖边狂泻,没有一个人可以撒到崖底下的烂车架上。放松后,忍耐带给了朱旺细小的成就感,他很享受,甚至有些怡然自得。景帅上车后,大车队已经走了十分钟,潘小平在角落里数落他,但那个山东大汉并没有给他这个东北的小个子班长面子,还反戗他,我的菊花要是像你的嘴一样,在零下十多度的野外,想张就张,那也不必让你等这么久。两人顿时火药味上来,站起身誓要教训对方,带队干部听到动静,敲了敲驾驶室的玻璃,指了两人,才平息一场大战。朱旺倒想两人打起来,他不太喜欢潘小平这个同年兵,他爱哭鼻子,爱打小报告,嘴又臭又犟,看谁不顺眼就暗地里叫别人“山炮”。如果真动手,小个子指定挨揍,说不定还会被送下山,如此一来自己就少一个竞争对手。

车队在三十里营房兵站休整一晚后,天还未亮队伍就集合了,上级命令他们要在下午五点之前到达2346高地。带队干部去带电台车去了,朱旺跟艾广兵熟,混到了驾驶室的位置。这里要比车厢舒服很多,同时也有一定的责任,就是防止驾驶员因为长途驾驶而疲劳,需要给驾驶员递烟、递水,陪他聊天。艾广兵总是心思沉沉,没有搭理朱旺一句话,眼神也没有回应一个。难道他把自己当作晋级士官的对手,所以不愿与自己多说话?朱旺心中有些神伤,他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临近套改士官,艾广兵精神有些紧绷,对自己也没有多大信心。他也知道艾广兵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干活扎实,话少,但出口就膈应人,得罪了连队不少人,一来二去名声也不好,最后倒成了老黄牛,出力不讨好。

沿途是一片别样的风景,无尽的荒漠中能看到狼和藏羚羊在道路两侧漫步,天边是蓝色与褐色的缝合线,风席卷着黄沙在飞舞,湮灭,又起舞。缝合线呈弧状,稍远处看,视线尽头变成了一个曲面,车子仿佛是按照惯性在向下移动。在车队左前方,山坳顶部,突然砰的一声惊雷,激起的雪花扬在半空中,而后沿着山脊两侧飞流直下,宛如为大地女神戴上了项链。待到山脉归于平静,在那壑谷雪流交汇处,似拱起一颗珍珠。在朱旺还在回味女神的韵味时,长剑100导弹矗立在视线内,直指苍穹,蓄势待发。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一种游戏。倪琼身上有一种木质的香气,他会把她骗到身边,然后把手中的鞭炮插进牛粪里,牛粪会炸得溅她一身,她就会一直哭。她哭,他就会觉得自己很有男子气概。

2346高地是一个让人绝望的小土坡,光秃秃,没有绿植,没有水源。唯一醒目的标识就是车队拐出主路时,路沿上立着一个写有“34”字样的小石碑。车队刚到达小土坡时,战士们虽有些疲乏,但未丧失战斗力,工作还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过了不到半小时,天空开始变得一片雾白,山坡处披上了一层霜衣,雪花如棉絮般铺天盖地,挤压稀薄的氧气。大家的行动开始变得迟缓,一心想抓紧搭好帐篷,好有个栖身之所,来躲避这寒风中飞来的刺骨的冰刃。朱旺缩着脖子,蜷在炊事车前,恍惚着脑袋,残留着部分意识。他隐约听到有人来说,饭要尽快弄熟,没啥要求,带着热乎劲就可以。从车厢取米是一个大难题,朱旺感到四肢还挂在身上,就是使不出力,折腾了许久腿也没能迈上车厢板。后来,不知谁派给他一个搭档,两人合作,取米到米上锅用了三十分钟,在这里似乎一切都变得无比艰难。汽油罐是最让他头疼的一件事,压力阀一旦小于0.4mpa,灶头就会熄火,就需要不停地往罐子里打气,维持气压,而那位去抽油的搭档已经出去了一小时,如今是死是活都没影了。朱旺早已没了恼怒的力气,他拖着瘫软的身体,左脚踩着踏板,双手扶着气筒手柄,身子弯曲成九十度压在双手上,每“哧”一声,他的精力就被抽走一分。雪已经把部队的痕迹掩埋,连部挤满了吸氧的人,来吃饭的人寥寥无几。现在能走来吃饭的人都是适应能力强的人,脑子还能想事,他们知道,不吃东西只会更加难熬。

深夜,对于战士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清醒的噩梦的延续而已!

炊事班的帐篷是连队搭的,帐篷下沿并未用土盖住,寒风从那里肆虐进来。朱旺感觉自己像是躺在手术台上,下半身被打了局部麻醉,一位医生拿着刀子在给自己做开颅手术,整个过程必须清醒地看着,而后承受着莫大的疼痛。他们把能盖的全部往身上加,睡袋、被褥、大衣,脑袋套着针织帽再加上棉帽,还是没有暖意。帐篷内的人交替发出呻吟,宛若一曲交响乐。薛班长说帐篷像冰窖,便独自在冰天雪地走了一个晚上,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两种同样的困境中做出选择的。到底在2346高地度过了多少个夜晚,朱旺已经记不得。他无时无刻不与头疼做斗争,疼得厉害,他就忍耐,疼得稍轻,他就臆想,这样能够带来些许快感,太疼了就容易清醒,就幻想不成。他这么想的,只要死不了,倒也乐意吃点苦,毕竟痛苦总会过去,他也曾想过别的事,比如入党、套士官、买个房子、找个女人、出版小说之类……这些想法总是一闪而过,没有结果。领导也觉得2346高地不是人待的地方,可能还未见到敌人,自己倒被这恶劣的天气给消灭了。于是,部队开始转移,大家的热情变得高涨,拆帐篷的速度远超搭建的速度。此时有几个感冒的已经被送下了山,朱旺发现艾广兵已经不在驾驶员之中,他失去了争夺晋级士官的机会。

此次的转移点是一处低洼地,有一个小水泊,小草挂点绿色,海拔也要比2346高地低上300米,氧气充足,每天下午六点不会下雪,最关键的是晚上可以熟睡了。官兵们的士气变得高昂,干劲十足,搭帐篷、打地钉、抡锤子都毫不费劲。朱旺这时候才有精力打量炊事班的其他成员,看清他们的样子。金钟治是一营的副营长,身材干练。旅长尚武在旅里经常举办军事竞赛,金副营长在军官竞赛中脱颖而出,也是“魏武卒”的主考官,深受旅长青睐,据说这次任务结束后回去要调正营。李江是炊事班长,重庆人,也是一营的,算朱旺的半个老乡,两人以前炊事比武时有过照面,算老相识。薛班长是上来混高工资的。景帅年轻热血,常常把报效祖国挂在嘴边。潘小平与朱旺是同年兵,上山目的大抵一致,为了晋级士官更容易。老采最有意思,年过三十五还未结婚,爱开黄腔,时常炫耀在外面遇到的女人。加上司务长和给养员,一共七人,负责此次的炊事保障任务。

急促、连续的哨声穿破梦境……

紧急集合!

紧急集合!

帐篷内,战士们惊起,纷纷跳下床,争分夺秒,摸着黑把物资塞进背囊。朱旺庆幸昨晚自己没有一件一件地脱衣服,他套起衣服,把被子一折,把战备所需的物资一股脑塞进背囊,在身上挂起战备包和水壶,扛着背囊就往外面冲,边跑边系腰带、扣扣子。营长已经站在探照灯下,拿着秒表数着人头。战士有的拖着背囊,有的咬着帽子,有的被鞋带子绊倒,摔得连滚带爬,反正就是一股脑往营长那里冲。营长按下秒表,向队伍中走去,把队尾三人叫下来,罚每人原地五百个俯卧撑。三分钟内到达的则检查物资,缺一样没带的罚五十个俯卧撑。老采在队尾被揪出,脸被自己气成了猪肝色,靠坐在背囊上,甩掉额头上的汗,捅着不合脚的陆战靴。检查时又有人被揪出,潘小平因为手电没电,也被算作是缺一样。朱旺面无表情,心里却乐开了花,他又将这个同年兵比下去了。

经过一段时间调整,部队慢慢地恢复了常态。炊事班白天要做饭,其余时间则跟着连队挖工兵坑,学军事地形学和卫生救护。薛班长、朱旺、景帅、老采四人常以大头兵自居,嚷嚷着看不懂图纸。每次拿到军事地形图,美其名曰分析地形,实则借助看图纸的机会在附近转悠。他们发现原来他们一点也不寂寞,山坳处都是兄弟单位,全隐蔽在伪装网下,有炮兵团、装甲团、陆航旅、工兵九团等等,少说有五千余人。由西向北走三百米,他们遇到一处工事,这里有几间集装箱改制的房间,他们上前打招呼,女人穿着迷彩大衣,臃肿成一团蹲在地上,头发潦草,脸泛着高原红,嘴唇皲裂,犹如干涸的池塘上那被暴晒的泥块。她眼神警惕,身体往铁皮上缩,埋着头说,男人们都出去干活了,自己只负责为男人做饭。景帅想要把水壶的水递给她,被薛班长一把拉开了。驻地已经成了一个小点,他们没带望远镜,肉眼看不太清,于是一行人开始朝着水泊前进。三头藏羚羊在水泊处喝水,有两头见有人撒腿就跑远了,一头与他们玩起了游戏。人追,它就跑,人停,它就仰头咯咯叫,一来一往几个回合,也没有缩短与藏羚羊的距离,反倒把自己的力气给磨没了,回去时差点没赶上做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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