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二三事

作者: 秦客

秦客,本名王刚,陕西清涧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西湖》《黄河文学》等。出版诗集《虚构一场雪》、传记《我渴望投入沉重:路遥年谱》等。

“其实天下很多算术是不可解的,碰巧遇到的是一些可解的算题。”一行对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自言自语道。

长安城的城门早已关闭,除了亮灯的碉楼、敲锣巡夜打更的声音之外,整个城市陷入一片宁静的深夜中。对于一行来说,暮色终结了喧嚣不安的白天,带他走进一个辽阔、静谧的无际世界。这个黑色世界是他熟悉,甚至是令他亢奋的,因为只有在这个广袤的黑色夜海中,他才能进入快速的运算和思考中,偶尔也会不经意地咬几下右手的食指。

一行是一位对数字天生敏感的僧人,擅长算学,国子监算学馆的学子都不知道他的学问究竟深到何种程度。每每遇到棘手的算题时,他总是像一些天才的算学少年一样,咬咬右手的食指,片刻之后,就有了新的运算思路或结果。除了算术,作为密宗传人的他还精通五行、天文、历法、卜筮等杂学,掌握着诸多不被世人所知的深秘口诀。

开元年间,玄宗皇帝三次召见一行。前两次召见,一行得知消息后以云游的方式躲开了。第二次云游刚刚归来,第三道诏令又到了面前。面对皇帝连番的紧急召见,一行不得不在第三次召见时奉命回到长安。

“天下大旱,法师可有求雨的法子?”这是玄宗见他时说的第一句话,直入正题。

时逢大旱,从洛阳到长安的路上,一行几乎见不到一片长势喜人的庄稼地,偶尔有零星的几块水田,靠的也是引渠灌溉,多数人工开凿的渠早已断流。晌午的太阳像大火球一般正火热地炙烤着这片土地,天空仿佛着了火一般,那带着燥热之气的蓝色天幕,流火一般倾泻下来。远处,空气在微微地颤动,如风在轻盈地舞蹈,变换着各种姿势。一行隐约看见,山田的庄稼因缺水而耷拉着萎靡不振的脑袋,叶片蜷缩着;路边耐旱的杨树和槐树上,零星地挂着黄叶,而大部分的叶片因时节和干旱早早就飘零了。目睹这一路的旱情,一行心事重重。旱情已经成为此刻这片土地上最无情的灾难。他在出发前其实已算出召唤他所为何事,只是他没有想到玄宗见到他后会问得这么直截了当。

“求雨有求雨的法子。”一行胸有成竹地说。还没等玄宗问话,一行接着又说道:“如果能找到一件有竜形状的物件,就可以求雨。”

“朕这里最不缺有竜的物件,法师尽管去选。”玄宗当即吩咐宫人带着一行到宫内各府库去查看。在宫人不注意时,一行会不自觉地咬一咬食指。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算好了时间。宫人们找到了很多有竜的物件,正如玄宗所说,他这里不缺有竜的物件,金银铜铁瓷质的各种造型的竜类文玩、器皿不计其数。

一行对着这些看着像竜又不像竜的物件,对宫里随行的宫人说:“这些看起来都不是真正有灵性的竜,我要找能求雨的竜。”

几天后,一行兴奋地指着一面直径一尺的铜镜说道:“找到了。”只见镜鼻上有一条生动的盘竜,眼睛突出,竜须翻卷,张牙舞爪,简直就是一条随时准备腾空而飞的活竜。“这才是一条真正的竜。”他手捧着这面有盘竜的古镜激动地对宫人说道,“有灵魂的镜子,才能养得住有血肉的竜。”一行说完,又不自觉地咬了咬食指。

拿到有盘竜的古镜,玄宗皇帝当然高兴。他问一行:“法师,什么时候才可以求到雨呢?”

“该来的时候,它一定会来的。”一行回答。其实,熟谙气象的一行说的这个“它”,并不是玄宗认为的那场要求的雨。

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一行告诉玄宗可以设坛祈雨了。玄宗当即要求一行在光太殿外开坛设场,他要手捧香灯亲为长安乃至天下的百姓祈雨,他要见证一场及时雨的到来,也想见证一下一行神奇的祈雨之术。

坛设好了,一行把盘竜的古镜带入求雨的法场,口中念念有词,他逐渐唤醒这条盘踞在古镜中沉睡已久的竜。不一时,古镜上的竜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玄宗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行和那枚盘竜的古镜,好像雨会从这面镜子里下出来。

接着,一行用那根咬过的食指代替毛笔,徒手在空中书写,不一时,人们觑见天空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些模糊的文字,玄宗认为这些文字像是他见过但不熟悉的梵文,起码可以肯定不是大唐的文字。一阵微风吹来,这些字随着吹来的风在皇城的上空舞动着。

风逐渐变大,文字随风而散。古镜上的盘竜呼之欲出。

一行对着玄宗皇帝说:“盘竜出世,请圣人回避一下。”玄宗极不情愿地在宫人的带领下离开了法场,回到宫里的寝室。

一行盘坐在蒲团上,手中的念珠一颗颗划过他的大拇指。一阵狂风后,耳边有了阵阵的凉意。南山的云向长安城正徐徐涌来,随着风声的增大,云越积越多,越积越厚,浓重如墨的云使夜色越发暗了下来,一时长安城变得风驰云厚。

所有的人都屏息沉醉感受着这股清凉之风,生怕稍有惊动,这风要随时溜走似的。宫人一路小跑着向玄宗报告:“起风了,云来了。”

随着一阵更大的风吹来,一个状如漏斗的漩涡快速漂移至铜镜旁,有宫人看见黑灰色形状的竜被一股气流牵引,借着旋风向着乌云密布的天空飞去,飞到整片云海里,就在大家屏住气不敢呼吸时,古镜哐当一声,从桌上掉落了下来。也印证了孔子所说:“竜,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

宫人急忙跑着去给玄宗报告:“竜飞天了,竜飞天了。”

一行站起来,用食指继续在天空比划着,再没有出现那些隐隐约约看起来像梵文的符号,只见那条竜在云中来回穿梭,在云海里翻天覆地,谁也不知道是竜在云中翻卷,还是那竜与云早已在天空中融成一体了。

南山的上空响起一阵连绵的闷雷声,伴着闪电由远及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味,有人闻到了,说这是海腥的味道,这竜一定是海里的竜,要么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海腥味呢?于是,宫人再次小跑着去给玄宗报告:“打雷了,打雷了。”

风中的湿气越来越重了,重到无法将它吹动,风逐渐慢了下来。又一阵闷雷传来,震得人几乎失去了听觉。就在这时,风骤然停了,雨水顷刻而至,令人猝不及防。一行求来的这场雨,就在玄宗刚刚入睡时开始下起。

宫人一路激动地跑着喊着:“下雨了,下雨了。”他想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报告给玄宗皇帝,谁知道玄宗回到寝室以后早已和年轻的妃子入睡了。宫人静静地立在了寝宫的门口,大地彻底地凉了下来,看着这场难得的雨露,喜悦的泪珠在他的眼睛里不停地滚动,他克制着,怕惊扰了寝宫里的皇帝和妃子。此刻他感受到一团热气正缠绕在他的身上,后背汗流如雨,脸颊上一阵燥热,但那一颗颗发亮的泪珠还是从他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到面颊,带着温度滚落到地上,很快和雨水交混到一起。

长安城里的百姓被一阵阵的雷声惊醒,当他们听到风雨声后,急忙起床,有人兴奋到来不及穿衣服就光着身子跑到院子里沐浴这场久违的雨,有人拿出家里所有能装置雨水的盆盆罐罐迎接这场珍贵的夏雨,也有人在雨水的滋润中忘情地拥抱在一起,还有人在梦里与这场雨不期而遇……

次日,玄宗起床后,立在门口的宫人及时向他汇报了这场夜雨。“像一行这样的大师,才正是朕最需要的人才。”玄宗一边穿衣服,一边对着身旁慵懒的妃子说道。

求雨之后,玄宗让一行住在了建筑雄伟的浑天寺内,赐给他西域的名马和宽敞的专车,还有一百多名弟子和仆役为他服务。很快,一行与官率府兵曹参军梁令瓒一起对前朝张衡的浑天仪进行了技术改进,改进后的水运浑天仪可以完全模拟天体的运行。

一时,一行成了大唐的骄傲,有人称他“一行大师”,有人则尊他为“一公”。每当有外国使团来长安考察,玄宗就对主客司的官员说:“带他们去看看我们大唐的圣物,让他们了解一下天地与宇宙。”玄宗说的圣物就是一行浑天寺内的“浑天仪”。主客司的人把使团代表们带到了浑天寺,他们参观水运浑天铜仪,偶尔一行也会给他们演示一下测算时间的原理或日升月落的运转规律。

在繁华的长安城,一行非常清楚,各国使团虽络绎不绝来参观,但浑天寺却不是重要的机构。他所改进的浑天铜仪只不过是利用水力驱动带动各级机械齿轮旋转。在他看来,世界在每天转动的齿轮中演绎,浑天仪只不过是对天体的一次简单丑陋的模仿。

如果把大唐比作一个人的话,皇城就是大脑,长安城就像容纳五脏六腑的体腔,三省是心脏,六部是肝脏,御史台是肺叶……地方机构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新鲜的血液。这样说来,浑天寺什么也不是,顶多算是脚掌上最不起眼的小趾,没有它照样可以吃饭、走路、打仗,有了它倒是看起来会更加完美一些。

进入秋季,长安城下了几场连阴雨。连绵不绝的秋雨似乎能将人间所有的繁华和尊贵一一消去,只留下清冷的夜和孤寂的人。

因为风湿带来的浑身酸痛,一行在入夜后盖着厚厚的被子早早入睡了。深夜,他被梦惊醒,他清楚地记得他刚刚做的那个梦。他在梦中回到了少年时代,长安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他穿着单薄的衣衫在院子里扫雪。这时,邻居王大娘给他带来了一件翻新的棉袄……被梦中往事惊醒的时候,一行额头满是汗水,他怔神许久。

一行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一行一直渴望梦见自己的爷娘,可爷娘在他的记忆中越来越模糊了。如果不是遭遇变故,一行家也不会进入衰微的境况,爷娘也不会那么早就离世。

又一个月色浸润的深夜,一行再一次梦见王大娘来找他,身后跟着她的小儿子,戴着枷锁,浑身沾满了血。王大娘叫着一行出家前的俗名,希望他能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帮她小儿度过此番遭遇。

醒来以后,一行胸口感觉到异常地沉闷,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他点着蜡烛,灯光在房子里慢慢晃动。一行看着自己晃动的影子,一个人浮现在他的心底,他很快沉浸在回忆当中,这种记忆如同一个漫长的永远无法做完的梦,令他心神不安。望着窗外,他打量着夜色中的长安城,也打量着自己的内心。想着王大娘过去对他的接济,他想如果王大娘有难处,他将如何去报答她当年对他的帮扶之恩。

还没等到他去寻访王大娘,她就主动来到浑天寺找一行。原来,王大娘的小儿子遇见了一个光头文身的街痞,此人右臂刺了一条大蛇,左臂上刺着蟾蜍、蝎子、蜈蚣、壁虎,双臂合起来就是五毒俱全,他自称“五毒郎君”,街巷上的人简称他为“五毒”。此人好打架斗殴,经常被关进大牢,出来后照样耀武扬威,是长安城臭名昭著的祸害。

一日,王大娘的小儿子和同伴去西市看完胡人的歌舞表演后,在大街上撞见了这位五毒郎君。此人自恃臂力过人,右手捏着一条大活蛇的蛇头,蛇眸子里发出盈盈的冷光,嘴巴里不停地吐着蛇信。这条小胳膊粗的蛇缠绕在他的肩膀和脖颈处。当五毒郎君遇见王大娘的小儿子时,看他的衣着打扮,觉得不像是权贵人家的公子,但也绝不是穷苦人家的子弟。五毒郎君对着王大娘的小儿子说:“拿一贯钱来,要不让大蛇咬你!”此人一边大声嚷嚷,一边将蛇头伸向了王大娘的儿子。

王大娘的儿子自小喜欢舞枪弄棒,也曾拜师学过一些拳谱剑术。看到五毒郎君握着大蛇朝他咬来,本能地拔出随身的佩剑防身,他想用这把剑挡住那条大蛇,挡住五毒郎君对他的冒犯。他只想着防身,用佩剑保护自己。谁知,五毒郎君仗着自己在街上的恶名,看着眼前这位身体单薄的陌生小郎,他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和他的大蛇一起迎身而来,料想此人只是拿剑吓唬他,定不敢对他和大蛇怎样。

王大娘的小儿子眼看这个恶棍和大蛇朝着自己袭来,便起式,一个转身云剑,五毒郎君的大脖子和蛇在行云流水的剑式中被定格,瞬息间他手中的蛇掉落在地,五毒郎君的脖子血流不止,像一把旋转的茶壶一样转了半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给周围喷洒下不少血,蛇落地后不停地翻滚着,人血与地上蠕动的蛇混在了一起。这位五毒郎君已然见了阎罗王。

王大娘的小儿子在长安城的街市上演了“一步杀一人”后,人群中有人喊:“杀人了,出人命了!”一些人跑了,一些人远远地围观着,王大娘的小儿子手中还持着剑,立在原地发愣,随即就被盯五毒郎君的几名暗桩控制住,移交给巡街的武侯,被羁押到京兆尹的大牢。

一行的盛名早已在长安传开。王大娘想着她对一行以前的种种关照,便厚着脸皮来到浑天寺里向一行求救。命运之神似乎有意向一行抛了一个很难解算,也没有答案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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