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云

作者: 王小忠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等。

1

吱呀——咣当——先是开门,接着是物件相互碰撞的声响,原本睡不踏实的我这下彻底失去睡意。除了母亲,家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在这个时辰起来的。隔壁就是堂屋,是母亲专门念经礼佛的地方。以前所挂关老爷的中堂被取掉了,换之而来的是母亲从寺里请来的菩萨。所摆瓶瓶罐罐也不知去向,陈旧的柜子上是一排盛满净水的小铜碗,三盏长明灯,还有一盘干果。除了寺里有佛事活动外,母亲所有时间几乎消耗在这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堂屋里。堂屋是她独有的世界,不允许别人长久驻留,更不允许说出有丝毫亵渎与侵犯的言语。早就习惯了,我们从不惹母亲生气,连父亲都弃去了他暴戾的脾性。对母亲的所作所为我们都怀有各自的衡量标准,也是因为洮河两岸风俗复杂,人心各异,倘若有半点差错,几辈子过去,还会有人提及,因而大家只是保持着惯性的谨小慎微。

母亲知道我在隔壁,尽管她很小心,可我还是醒来了。整整两个小时,念佛机里传出的声音清晰可闻。听着佛音,仿若置身云端,似真似幻。其实家里有个念经的人,或许也是福气吧。我只能这样去想,至于母亲的心思,谁愿用不恭的言语去猜测呢!

然而母亲已经不在了。初冬的某天早晨,我接到家人的电话,说母亲早早起来就晕倒了。我一时回不过神,但马上感觉到母亲可能已经没有了,家人只是为安稳住我的心情而说了善意的谎言。

自从在洮河沿岸的车巴沟驻村起,我回家的次数少,因为手头的工作忙忙碌碌,做不到全身而退。当我在中午时分赶到老家的时候,母亲躺在炕上,只有一口气,已经没有了意识。大家都没有动,实际上大家何尝不清楚呢。从早上六点多至此已过去近七个小时,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本家兄弟们说,等大家忙忙乱乱将人抬到炕上,才开始叫救护车。我知道老家的情况,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压根就没有指望过。

事已如此,但也不能坐等母亲咽气。通过各种方式,我们终于找来了救护车,去了县城医院。送母亲的那一瞬间,我心头突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倘若抢救过来,但母亲永远醒不过来,该怎么办?这样的事情的确是很难做的。真若那样,母亲只好受罪了。如果不去医院,我们谁能担当起让别人看来是极为不孝的罪责呢?母亲其实是很健康的,她总是闲不住,在我们的思想中,也暂时没有将死亡和母亲拉在一起。父亲常年身体不好,才是我们兄弟几个经常担心和唠叨的话题。然而母亲却先一步,留下了父亲,留下了我们。

县城医院没有开颅的条件,建议我们到大医院。母亲颅内出血十分严重,我从所拍片子和医生的神情上,早就看出了不祥。怎么办?大哥说,还是走吧。大哥是本家最大的兄弟,当然他也很清楚母亲的情况,只是不便明说,依然坚持要颠簸上百公里路途。大哥那样做,莫不是为换取村人眼里的一片孝心呢?按我的想法,其实没必要折腾了。所谓孝心,更多时候就是给别人演戏。孝心深浅,这么多年来我们自己心里没有底吗?常言道,人生道路是自己走出来的,真的是吗?有时候,我反而觉得很多条路摆在我们面前,却不由我们来选择。果然,没有走出十公里,母亲就走了。她没有给我们说一句话,也没有经历疼痛的折磨,就那样平静地走了,我心里默默记住了母亲离开尘世的时间——乙亥年九月廿八日酉时。

母亲生肖猪,今年七十一岁。从五十八岁皈依到如今,念经礼佛这件事上她从来没有马虎过。我不知道,十多年来,她的精神世界得到了怎样的解脱和满足。然而当我想到现实中的母亲常常表现出近乎木讷与痴呆的状态时,内心却是一片茫然。

母亲生育过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九七八年冬天,母亲三十一岁,那时候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那年大哥八岁,二哥五岁,三哥三岁,我不满一岁。大哥机灵,但不去读书,在家除了帮母亲干碎活,就带着我们。十五岁那年,一场恶疾要了大哥的命。那时候人命贱,哭几声就没事了。听老人们说,母亲对大哥的离世就是那样。谁曾想到,相隔短短两年后,二哥和大哥患了同样的恶疾,母亲就有点站立不稳了。不要怕,还有几个。这话是家里老太太说的。属于安慰,还是对家门不幸及不公命运的抵抗?谁也不清楚。但那之后,父亲再没有出远门,他和母亲一同守田地,一边照顾老人,一边大声呵斥着我们。见证父亲暴戾的脾气就集中在那段时间里。

母亲自然是习惯了,她对父亲的暴力从不去反抗。父亲的暴力也是因母亲散漫的性格,次数多了,我们习以为常,实际上也是过于怕父亲。母亲眼泪很少,当初失去了两个儿子,也没有表现出伤心欲绝和痛不欲生来。但那次她失声痛哭了,几天之后,还沉浸在悲伤中,好像对自己来到尘世而无法原谅,但她找不到理由。起因还是她的散漫。一家人一起打碾青稞,其间母亲去邻居家借东西来迟了。父亲见蹒跚而来的母亲,眼睛像充了血一样,杈把都打坏了。多年之后,母亲才说起过那次迟到的原因。我们为母亲的散漫还持有抱怨,当然也无法彻底原谅父亲的暴力。母亲似乎命中注定和佛结缘,那次就是因为她在邻居家多看了几分钟《西游记》。

几十年过去之后,我还是做不到彻底的理解。所有一切实际上源于洮河中游一带的传统习惯——女人在家庭里是没有任何权力的,男人的地位高高在上,是一个家庭中主宰一切的“神”。这样的传统源头深了,怎么能梳理得清呢?母亲除了散漫,我们很难找出她身上的其他毛病。一个地道的农民,在农牧区结合十分紧密的地区生活,各种各样的思想都会入侵。

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打破禁锢的界线,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母亲一直努力着,这让父亲想不通。实际上,我们也对母亲这种悄无声息的转变持有质疑态度。只是碍于她的身份,或是心理上的障碍,不敢明说罢了。

2

母亲和父亲大半生都合不来,他们的性格就是两个极端。磕磕绊绊能走过这么多年,不至于决绝,顾全一个完整的家的同时,也顾全了我们的精神世界。然而他们之间的矛盾没有间断过。甚至今天,父亲虽然不再打骂,而满脸怨恨与怒气依然未曾消退。

母亲没有理由不疼我们,何况她是失去了两个儿子的母亲。几十年过去,每提起离世的我的两位兄长时,母亲已经不流泪了。她的时间仿佛停留在那个节点上,或许是那个节点上的伤疤作用于母亲,因而她的行为之中夹带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愚蠢。

弟弟自幼身体羸弱,又不爱读书,于是他继承父亲并不精湛的手艺,出门给人家做桌子板凳之类的木工小活。弟弟出门在外一般不会超过一个月,其间总要回来住几天。他大多在牧区定居点上,那次是主人家要给儿子结婚,要赶活,因此没有中途回家。整整五十天,母亲端着碗也要跑到门口看几回。

弟弟迟后的回来,却让母亲付出了代价,也让家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失。母亲对此并没有认识到有什么过错。这一切当然也是十几年之后她才告诉我们的。她说,那天家里来了一位僧人,说家中要出大事,有血光之灾。她一听就慌了,于是对那位僧人苦苦相求,那僧人也答应诵经祈福,化解劫难。僧人念了一小会儿,并叮嘱她一日内不要出门,之后就走了。总之,那天她是倾其所有,连一对古旧的银耳环也双手恭送人家了。几日后,她的躲躲闪闪让父亲看出了破绽。再之后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一次晚饭时分,父亲的愤怒达到极点,母亲再次遭受精神与皮肉的双重痛苦。当时我们始终没有明白,父亲为何无缘无故打母亲。毕竟是父亲,就算我们有足够的力量,也会被意识中父亲的威严和地位所扼杀,但我们在心里真的对父亲仇恨不已。母亲没有流泪,也没有辩解。十几年之后,母亲提及那件事儿时,我们真不知道应该体谅父亲,还是可怜母亲。母亲依然不认错,大家心里都清楚,那僧人出门拐进另一小巷,脱掉僧服,又可能换上道袍,再去找像母亲一样可怜而愚蠢的另一个母亲了。

是的,我们无法给母亲一个让她信服的理由。母亲是失去两个儿子的母亲,这个理由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逃脱父亲的打骂,也没有逃脱我们对她的嘲笑。母亲对此并不痛恨,也不伤心,说花钱买心安。仔细一想,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理解母亲呢?因为这个尘世上,再也没有比心安更值钱的东西。弟弟结婚的时候,母亲依然健壮。那天她很高兴,但哭了。哭对母亲来说为数不多。如果老大老二在,多好。母亲哭着说。的确也是弟弟的婚事办得寒酸,可我们都尽了所能。一切平安着,其实就够了。弟弟婚后不久,就病了一场,整个家庭再次被几十年前的那种阴影所笼罩。母亲的样子令人担忧,她一边看起来轻松地为我们洗菜做饭,一边又情绪失控,拿着草芥追着飞舞的苍蝇,口里叫着失去的两个儿子的名字。母亲越是这样,父亲越是暴躁。炕上躺着一个,地上叫着一个,还活不活了?父亲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收拾起搁置很久的工具,出门去了。

半年后,弟弟慢慢好了起来。弟弟的病是用邻居家老太太说的偏方治好的。母亲得到偏方后,就在大街小巷和压面铺里收集鸡蛋壳,完了她将鸡蛋壳放到锅里炒黄,擀成粉末,让弟弟每天空腹喝。鸡蛋壳吃好了弟弟严重的胃溃疡,个中病理我们说不上来,但邻居老太太功不可没。

邻居老太太六十多岁,是虔诚的佛教徒。弟弟好了之后,母亲就和老太太黏在一起。老太太每天去寺里,母亲就跟着。很多次,母亲说,她去寺里完全是为了我们,学习诵经也是为了我们。我们没有理由拒绝母亲的疼爱与呵护,但心里依然嘲笑母亲的愚蠢和迷信。

3

母亲终于皈依了。那年,母亲五十八岁,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佛祖收了个蠢货。父亲的话有点过了。其实父亲也是随口一说,他不会想到母亲真的皈依了。佛祖对放下屠刀的人尚且可原谅,而对一个年近花甲的村妇有啥理由不敞开胸怀呢!皈依对母亲来说极其简单,因为她对皈依的含义并不清楚,她只是念经礼佛,况且从头至尾会念的经文就那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其实,在洮河中游的农牧区接合地,像母亲一样皈依的人很多。洮河径流面积大,地域广,因地区民族不同,各种教派林立。母亲选择了皈依佛教,也或许不仅仅是因邻居老太太的劝说。记得早年,父亲的老相好多次路过,都要来家里喝口水的。他们或去寺院里还愿,或去求个平安。不论拉家常,还是说真事儿,都没有离开过佛。父亲心硬,对此半信半疑,信,也只是一瞬间的念想。可是母亲不一样,因为母亲失去了两个孩子。记忆当中,母亲也常说要去寺院祈愿之类的话。

和我的猜想一样,父亲以为母亲只是说说而已,可母亲是真的皈依了。不但如此,她还动员其他人,在左七右八的邻居中,甚至邻近的亲戚中,母亲开始宣扬她皈依的消息。

母亲愚笨,她没有花言巧语说服别人的本领,何况一个人是否选择皈依佛门,根本就和别人的游说无关。母亲在那件事上做得不好,至少我们看来母亲的确是愚蠢的。劝人皈依佛门功德无量,母亲肯定这么想了。可她哪里知道,佛门拒绝劝人,拒绝拉信徒,唯有自己的虔诚让他人感动,才是真心。

巷道里好几个年龄和母亲相仿的老人,平日里和母亲相处得特好,可当母亲三番五次提及皈依之事,她们就开始疏远起来了。不但如此,她们还将母亲的话传到父亲耳中。父亲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他想都没想就拿起了杈把,不同以往的是杈把没有落到母亲身上,他打碎了家中两扇窗户,骂了整整两个小时,三天没有出门。父亲的做法除了给自己淤积了更大的怨怒之外,也带给了母亲无限的悲伤和孤独。那之后,邻里及亲戚们见了母亲都自觉地躲开了。大家都是好心,可谁说母亲就不是好心呢?

母亲皈依之后更加坚定了,她不大声说话,不议他人与事,而且在饮食上开始挑选,逢初一十五不沾荤。我们怕她长期下去身体会垮掉,可无论怎么劝说,依然动摇不了她的决心。逢年过节,母亲总是一个人坐在她亲手缝制的铺垫上,周而复始念着那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一个家庭,突然间就划分出两个不同的世界来。信仰是建立在内心层面上的,别人无法反对。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给予理解的同时,内心并没有少抱怨。

母亲皈依之后更加忙碌了。准确地说,是家里的农活越来越少了。这也是洮河中游农牧接合地的惯见现象。农业靠天吃饭,牧业却又因为草场的不断缩小而导致收入锐减。于是传统的种植慢慢被人们放弃,就连纯牧区也开始探索新的出路,或加工皮张,或提炼奶渣。我们早些年就下决心不种庄稼了,大家都在外面,父母年事已高,再说雇人去种庄稼实际上入不敷出。父母大半辈子出没田间地头,且身体没大毛病,门口种一方洋芋原本也是没问题的,但我们还是雇了人。父亲骂骂咧咧,说我们有钱了就忘了苦日子。其实,不想让他们下地的同时,我们更不愿听到亲戚朋友们的说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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