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址的秘密

作者: 孟澄海

孟澄海,甘肃山丹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福建文学》《延安文学》等。曾获首届延安文学奖·散文奖。

遗址不会醒来。

那是被时光遗弃的一个残梦,古旧、破败、苍凉,面目模糊且黯淡无光。当梦里的喧嚣寂灭,繁华落尽,剩下的只有无尽虚空。

但人类天生具有好奇心理,或者说有一种探求事物本源的欲望,所谓的考古发现,就是通过各种手段,试图回溯遗址残梦,走进过去的现场,以此眺望遥远的岁月。人们相信,即使在那些破壁残垣的废墟中,找到一座坟墓、一具遗骸、一截断瓦、一块瓷片,也能为历史招魂。

时间夐古,天地苍茫,从某种意义上讲,所有的文化人都是历史灵魂的考古者。

那年深秋,我跟几个诗人、摄影家准备向新疆出发。我们第一站打算去若羌县。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它就在罗布泊附近,距古楼兰遗址只有二百多公里的距离。没有特别宏大的目的和任务,此一去,仅仅是为了打发无聊的假期,解闷散心,放飞心灵。具体说,就是从河西走廊出发,沿着丝绸之路向西前进,踏上历史上所说的西域土地,在那里寻访、凭吊一些古迹或遗址,然后拍出照片,写成组诗,留作人生永久的纪念。也许,摄影家和诗人彼时的心思可能略有不同,前者考虑的多是那里的气候、时辰、位置以及光与影诸因素,而后者思考的则是隐于遗址背后的意境,比如一株荒草的孤独、一片落叶的疼痛、一抹夕阳的伤感,还有被滚滚黄沙掩埋的历史传说……

火车疾驰,依次穿过田野、绿洲、村庄、沙滩、戈壁。车窗外一直闪着祁连山的影子,能望见白雪和云朵,锯齿般的峰峦绵延不绝,庞大而孤绝。黑河就在眼前,但转瞬又被列车抛到了后面。那一条神秘的内陆河与我擦身而过,只留下一脉幽蓝的沉默。我知道黑河即古弱水,这条河最早记载于《山海经》,在神话地理学中,隐秘且变幻莫测,有着史诗般的存在价值。对弱水而言,时间没有意义,因为在它的身边,累积了太多的历史尘埃,如同星云黑洞,幽深迷濛得看不见尽头。西羌、月氏、匈奴、回纥、突厥、吐蕃……邈远时光中,那么多游牧部落或民族曾在弱水两岸繁衍生息,走马灯般你方唱罢我登场,然后销声匿迹,随西风流云一同消逝,去向不明。只有那一河水,默然流过黑水国遗址的前世今生。

酒泉、敦煌、柳园、玉门关、星星峡……我所熟悉的地方在车轮的轰响中迅速向后退去,只有落日还挂在祁连雪峰之上,恍若千古英雄的浩叹。

黄昏时抵达若羌县城。刚下出租车,我就闻到了烤羊肉串的气味,腥膻中带着辣椒与孜然的浓香,丝丝缕缕,诱惑着人的感官。街边的小广场上彩灯闪烁,一群大妈跳民族舞,长裙曳地,环佩叮当。身处陌生地域,我竟有点恍惚,感觉就像回到了远古西域。抬起头,天很蓝,却不见星群和月亮,天际线被高楼大厦遮蔽,玻璃墙上映射的商业广告明灭变幻,色彩一片斑斓。

我们入住一家私人旅馆。旅馆很旧,逼仄且昏暗。两层屋,里面有木梯相连,扶手之处擦拭得干净明亮,露出原木纹理,一圈圈涟漪般漾开。人走在上面,发出嚓嚓之声,仿佛踩在琴键上。我喜欢木质楼梯,总觉得沿着那些梯阶走,就可以走进时间内部,甚至成为时间的一部分。过去看反映楼兰历史的古装电影,许多故事就发生在客栈酒楼,比如侠士与刺客,打斗或谋杀的场景往往依托着楼梯。影片里,脚步声飒飒响起,突然两个白衣身影飘然降落,踏上楼梯,接着刀剑闪出寒光,血滴纷纷飞落。有时也会在楼梯拐弯的回廊演绎一段爱情,拥抱或亲吻,然后生离死别……旅途疲惫,可躺在床上后怎么也不能入眠,闭上眼,脑子里跳出来的尽是与楼兰遗址有关的影子:城墙、屋舍、颓墙、佛塔、墓葬、残陶、古币、干尸、探险家、盗墓贼,所有的事物隐隐约约,都只有模糊轮廓,唯见那个美若仙子的楼兰女清楚地站在那里,朝我颔首微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次去楼兰,只能是虚拟的旅行?

果然,楼兰遗址那边不让去。

早晨起来打听,当地人告知我们,由于种种原因,楼兰遗址尚未对外开放,除学者、研究人员外,游客不得擅自进入。我们没有通行证,只能望楼兰而兴叹,大家无语,心中不免怅怅。

幸好若羌县城有楼兰博物馆可以参观。我知道,凡重要遗址,都要在附近建起博物馆,以保护文物,向参观者展示文化遗存的来龙去脉。那些被深埋地下的所有遗物,经考古工作者挖掘整理、清洗复修后,整整齐齐摆放在玻璃橱柜里,接受纷繁目光的抚摸和探究。然而,文物一旦离开现场,就意味着失去了依托,时空移位,观览者的心灵找不到感光点,没有对话,再珍贵的宝贝也只能躲在角落里,承受旷世的孤独。

同行的人踏上了博物馆台阶,我未跟随进去,一个人留在了门外。

太阳刚刚出来。逆光中,楼兰博物馆巍然屹立,像一个巨大的剪影。那幢建筑有两部分组成,一侧是立体方形,现代风格。另一侧仿米兰佛塔,嵯峨高耸,有古典意境。那个楼兰美女的浮雕就镶嵌在墙正面,她身穿羊皮裙,头戴尖顶帽,深眼窝,高颧骨,嘴唇紧抿,目光中含着淡淡的忧伤。楼兰美女原来是深埋于遗址下面的一具木乃伊,她姓甚名谁?从事什么职业?何病何灾死亡?是哪个民族的血缘至亲?所有这些疑问,百年来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不断考证研究,但至今无人给出答案。人们把她从地下挖出来,放进玻璃展柜,然后再用现代电脑技术复原生前的音容笑貌,最后制成浮雕,以供游客观瞻。石头墙面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楼兰美女沉默无语。她熟习的粟特语或吐火罗语早已失传,成了另一世界的语言化石。即使说出来,也是无关当下的神话和谶语。

我看见了水,不是罗布淖尔,而是一个人工景观池。楼兰是禁区,不让游客涉足,但博物馆的建造者把水引了过来。有了水,就会让人看见蓝天白云的倒影,产生时光倒流的幻觉,仿佛罗布泊又泛起了清清涟漪,古楼兰国的倒影也渐渐逼近我们的视野。

其实,楼兰兴起于何时,已杳不可知。这个名字第一次被中国人认知,大概在西汉时期。《史记·匈奴列传》载,匈奴冒顿单于在给汉文帝的信中提及了楼兰:“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不过,司马迁记述的那个时代,楼兰已被匈奴人征服。有文化学者考证,楼兰出自黄帝后裔,与楼烦人同族。如果属实,那么他们也是华夏血脉支流,只不过后期融合了很多白种人的血统。

在古代西域,楼兰并非煌煌王国。西汉时,这个国家大约只有一万多人,兵力不足三千。楼兰最先被匈奴打败,汉朝开拓西域之后,又臣服于汉朝,但一直心存二心,帮助匈奴对抗汉朝。后来,恼怒的汉昭帝敕令傅介子刺杀了楼兰国王,将曾在汉朝为质的王子立为国王,并将国名改为“鄯善”。楼兰国何时覆亡,那座古城因什么沦陷和消失,已成千古之谜。

我在博物馆广场上转悠,发现周围的商场店铺颇多,沿街的摊点上,有小商小贩在叫卖当地的土特产品,气氛嘈杂热闹。事实上,两千多年前,此地就是商业重镇,丝绸之路开通后,中国的丝绸、毛皮、瓷器、桂皮、铜镜,西方的地毯、黄金、象牙、琥珀、乳香,在楼兰相遇,商贾们将彼此的文化魅力,尽情展示给对方看,东西方文明第一次在这里相遇、碰撞、融合,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楼兰只是一个名词吗?于大多数中国人言,说起楼兰,便会想起沉睡于罗布淖尔的那个神秘古城遗址,以及它周围的佛塔、墓地和断壁残垣。尤其是数千年过去,依旧笑靥如花的女性干尸,让人梦牵魂绕,遐思绵绵。西方语言学家索绪尔认为,从符号学意义上看,每个语词符号背后都深藏着辽阔的天空大地。那么,楼兰一词的背后,又有着怎样的天空大地呢?是水波荡漾、星月低垂的美景,还是黄沙滚滚、风高夜黑的灾害?是商贾如云、梵歌唱晚的繁华与兴盛,还是狼烟四起、刀光剑影的杀戮和衰亡?

古国消失之后,一切成谜。

又一个傍晚,我们来到了孔雀河边。下车,几个摄影家端着“长枪短炮”,纷纷向岸上的胡杨林跑去。十月晚秋,胡杨的叶子全都染上了橙黄的颜色,犹如天堂霞帔,是摄影家期盼的最美景致。我打开手机百度地图,导航楼兰遗址,发现它就在不远的地方。

但我们无法走过去,楼兰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胡杨有落叶,大地有减法。坐在罗布淖尔边缘,我已是外乡人,无论沉默或长啸,内心都只会涌出淡淡的惆怅,抓起一把沾满沙尘的黄叶,握紧再放开,指缝如沙漏,怎么也抓不住楼兰遗址冰凉的时光。

如果不是明屋格塔山提醒,我也许错把龟兹河当成敦煌的宕河。两条河,一样的流水、卵石和植被,一样的嶙峋崖壁和参差石窟。但站在宕河边,可以望见远方的祁连雪峰,以及徘徊在山谷间的岩羊、雪豹、蓝马鸡的身影。而明屋格塔山什么也没有。地老天荒,空空荡荡。

龟兹河默默流淌,河水潺湲安静,细若琴弦,仿佛失语于滚滚红尘。

摄影家罗雪把镜头对准了水面,他竟然在河里发现了几条鱼。大头,宽鳍,细长的触须,在若明若暗的水草间摇曳、游弋,幽灵般观察着岸上的动静。有人认出这种鱼叫新疆大头鱼,珍贵,稀有,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大头鱼诞生于三亿年前,它们储存的记忆信息远超于人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漫长的岁月中,也不知它们的记忆里究竟刻写了什么。

我们的脚下就是龟兹古国的遗址。

汉唐时期,龟兹国很大,不过那时候还没有国界的说法,瀚海茫茫,绿洲乃天然的聚落和城邦。龟茲国在库车一带建立王城,不断扩张势力,最终成为西域三十六国的老大。但谁创建了龟兹国,史书上并未明确记载。我们知道的是,这里最早的居民有印欧人种血统,语言纷繁复杂,说吐火罗语、梵语、塞语,或粟特语。张骞开通西域,把中原文化带到了龟兹,汉语是否在那里播下种子,长出了青枝绿叶,不得而知。据说龟兹人擅养蓝孔雀,教那种鸟跳舞唱歌,但它们的歌声舞姿里肯定满含着西域风情、胡韵胡调。龟兹流行的语言是佛国梵呗,能咏诵佛经的人即可沟通人间的所有心灵。

《晋书·西戎》一文写道:“龟兹国西去洛阳八千二百八十里,俗有城郭,其城三重,中有佛塔庙千所。人以田种畜牧为业,男女皆剪发垂项。王宫壮丽,焕若神居。”《隋书·龟兹》上也说:“龟兹国都城方六里。胜兵者数千。风俗与焉耆同。龟兹王头系彩带,垂之于后,坐金狮子座。”地域辽阔,人民安乐,都城华丽宏大,国王头顶五彩冠旒,屁股下坐着黄金宝座,权杖玲珑,生活无比奢华。然兴也勃焉,亡也忽焉,任何政权都逃不过历史兴亡的劫数。在公元九世纪中叶,回鹘人西迁,龟兹被占领,从历史上消失。而后,龟兹便纳入华夏版图。

明屋格塔山依然高耸云天,龟兹国却早已消亡于逝水长河、西风黄沙中,宫殿塌陷沉沦,香车宝马变作尘埃,物质世界倾覆之后,精神的穹窿却留了下来,如同煌煌神殿。

我抬起头来,望见了悬挂在明屋格塔山崖上的克孜尔石窟。午后,太阳斜射下来,橙黄的光晕里,那些深深浅浅的石窟呈格式化排列,参差错落,宁谧而安静。一只鹰飞过去,巨大的翅膀投下阴影,看上去有点虚幻。鹰眼比人类明亮,也许在它的视野里,可以出现更深远的时光背景。

佛教的故乡在印度,自西向东传播,历时数百年之久。如同汤汤河水,流经途中有停泊,自然有码头和渡口,所以,西域就是佛教向东传播的中继站。从地理上看,龟兹在中原以西,当地人开凿石窟的时间,定然早于敦煌千佛洞。克孜尔石窟究竟开凿于何朝何年,史无详载,不过可以猜想到的是,爬上悬崖为佛祖寻找栖息之所的第一人,肯定来自龟兹,且慧根灵性超群。第一个石窟开凿成功后,接着才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仿佛是星星聚集成星座,星座又连成星河,星河最终构建出浩瀚的宇宙。而星星般的克孜尔石窟落在明屋格塔山上,表明一段崖壁有了天象和天意,形而上的法则正在人间深处滑动。

木质栈道贴着崖壁盘旋而上,踩上去咯吱作响,叫人提心吊胆,后背发凉。我摸了摸石壁,很烫,像被火刚刚烤过。但想不到上面还有蛛网。阳光直射过来,丝网上的雾气还没有散尽,一只蜘蛛倒悬着,它建造的宫殿庞大且秩序井然,忽然被一阵热风吹落,缓缓飘进河谷。完美的事物总是那样脆弱,仿佛人类搭建的理想,轰然倒塌。

千年前的佛教艺术圣殿,对脚步匆匆的游客而言,完全是一个陌生而隐秘的世界,心向往之,神无法抵达。我把身子探到里面,发现那些残破古旧的壁画,均呈菱形格分布,从墙角一直排列到穹顶。每个格子都画着佛经故事,人物额头丰满,鼻子高耸,嘴唇细薄,袈裟斜披在身上,半裸体,露出浑圆健壮的胳膊与大腿。可以想见,佛教传播到龟兹时,带有浓郁的希腊风情和印度特色。然而,照亮我们眼球的,只不过是那些浓艳的色彩或画面,至于什么是佛本生叙事,什么是犍陀罗风格,什么又是龟兹大乘,这些高深的佛教命题,我们知之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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