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无意

作者: 刘国海

赵姗姗的高跟鞋急促地敲击着僵硬的水泥地,她以远超出平时步伐的频率上电梯、出电梯、掏钥匙、开房门,房门打开的一瞬间,那几柄钥匙串在一起的钥匙串啪地甩在玄关那只精美陶瓷小鹿的肚子里,由于投掷得太重了,小鹿似乎发出了一声想破碎的声音。而她脚上的那双高跟鞋全没有了平日循规蹈矩的摆放,间隔一米多东一只西一只,站一只躺一只。

赵姗姗心上似乎有层厚厚的包裹,想长舒口气,又被遮盖得严严实实。她努力想平息下自己,但越刻意提醒自己放松,心上的那层膜却感觉越来越厚。那层膜是什么,她有点说不清楚,但有点肯定的是那层膜源自刚刚结束的相亲。

赵姗姗轻盈的脚步踏进梦园咖啡屋3号卡座时,她一眼就认出了之前在微信上看到的那个男的。那个男人看到她时眼睛迸发出来一阵惊喜。但那份惊喜似涟漪荡漾了一下,并没有扩大开来。确切地说,那涟漪没有扩大开来是因为男人眼中尽管有惊喜,但并没有站起来,仅仅淡淡地说了声请坐。

一点也不绅士,一点也不礼貌。赵姗姗心中嘀咕了声。我已经给你点了咖啡,拿铁清咖,没有加糖,糖吃多了不好。赵珊珊落座时盯了眼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突然就没了喝咖啡的念头。

而平常,她是最喜欢喝咖啡的,尤其喜欢喝一种产自怒江大峡谷的小粒咖啡。她自己从网上购置了一套咖啡烘焙、研磨、冲煮机子。在尝试数次将咖啡鲜豆烘焙时,她发觉自己的技术与一家在淘宝上专门卖烘焙咖啡豆企业的产品相差不大,或者说是她自己认为相差不大。为此,她还专门用自己烘焙的怒江小粒咖啡豆研磨、冲泡,专门请当地那位久负盛名的咖啡品鉴师品鉴。品鉴师先吸了口袅袅腾起的香气,凑凑鼻子,接着用那口据说是全市最刁钻的嘴呷口咖啡,左右腮帮不对称地动了下,稍后说豆是小粒咖啡豆,恒温烘焙度不够精准,冲泡时间稍长,但小粒咖啡浓而不苦、香而不烈、略带果酸味的特征还是体现出来了。神了。赵姗姗在心底赞叹了声。也因此,她与咖啡品鉴师成了忘年交,制作咖啡、品鉴咖啡成了她工作之余的日常最爱。

男人打量了姗姗一眼,伸出两根手指敲敲桌子,拿铁清咖是我的最爱,听说你也喜欢喝咖啡,愿我们的口味一致。男人端起咖啡杯子呷了一口,说我们家因为我只喜欢拿铁清咖,我妈之前喜欢的卡布奇诺,我爸喜欢的工夫茶都让位于咖啡了。我们家咖啡实现了大一统。我就是那个实现大一统的人。男人似乎有点炫耀地说,同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翘着二郎腿的右腿神奇地配合着手势同步颠了一下。

我了解过你。男人毫不掩饰地说,你从美国一所大学研究生毕业,曾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一年左右,期间曾参加国家部委公务员考试,笔试成绩不俗,进入面试后最终综合成绩略低于对手而未能如愿。主要是竞争太激烈了,可谓高手如云。男人呷了口咖啡,徐徐咽下后在唇齿间砸吧了两声开了口。说实话,我和你不一样,虽然向往北京那些一线城市丰富的文化精神生活,但不喜欢。是各种不喜欢,比如买房压力山大,比如极端通勤时间早出晚归,比如快节奏工作生活疲于奔命……要罗列出种种不喜欢,我估计至少要一个小时。男人停下话头,夸张地做个手势,不好意思扯远了。我的大学是在北京念的,在北京四年,我还是喜欢家乡,谈不上情怀,只是喜欢熟悉的环境。

我知道,你是喜欢北京的。要不是你所在的那个互联网公司解决不了你的北京户籍,你在体制内一个县级领导的老爸,一个部门工作的老妈是不会几次三番地动员你回来的。解决不了北京户口,就扎不了根,成“北漂”,就是一种浮萍式的生活。这种观念在我们的父辈中非常普遍,我的爸妈也是这种认知。

赵姗姗发觉,在这个口若悬河的男人面前,她基本上没有隐私。她的一些关键信息,就像互联网上每天打开手机就推送来的信息,铺天盖地的,那还有什么秘密可言?而她自己,对眼前这个一米八左右、衣着时尚、看着俊朗的男人,对他的了解仅限是市直单位的一名公务员,北京一所双一流大学毕业。仅此而已。对于眼前男人的信息,不是了解不到,信息化时代,如果下点功夫,了解一个人并非难事。而是她不想了解,确切地说是不想参加这次所谓的相亲,要不是抹不开热心的自己的顶头上司的极力介绍,她根本不想赴约。

我的春春我做主。我的爱好我做主。不知怎么,赵姗姗扫了一眼男人后收回目光的一刹那,这句话似乎用火山迸裂的速度涌进脑海。我不想被安排,不想被做主,不想被认同。就像我虽然喜欢喝咖啡,但我是喜欢自己选豆、自己烘焙、自己研磨、自己冲泡的咖啡,或者说是喜欢制作咖啡的过程,喜欢体验咖啡流程。我喜欢各种咖啡粉和牛奶混合比例不同的尝试,喜欢不同混合比例的咖啡在口腔蕴藏,在唇齿品咂的感觉。

我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你喜欢的拿铁清咖?似乎胸中激荡着执拗的赵姗姗,在吐出“我”字后,强迫自己把头脑中“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你喜欢的拿铁清咖”的句子掐断。她发觉,这种强迫式的掐断,自己恍然换了一个人,有点自己不认识自己的感觉。但胸中那种激荡的所谓“气”却更浓了,更有种扯着的感觉。那杯之前还冒着袅袅三股热气的咖啡,若隐若现,仔细一瞧才能发觉一股不连贯的热气。

此时,她放在小坤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赵姗姗走到咖啡屋僻静一角接通电话。她接完电话时抬眼一望,发现男人的眼光也正好向这边投来,四目在空间上相对后,各自收回,一个瞄着脚底下的路,但要避开摆放的咖啡卡座走来,一个盯着眼前的咖啡杯,似乎在思考着人生的终极之问。

不好意思,单位催着要去加班,我先失陪了。赵姗姗并没有继续落座,只弯腰拎起座位上的包包,直起腰的瞬间就要跨步离去。

姗姗,可以加个微信吗?男人似乎带点挽留的口气说。

姗姗迟疑了几秒,还是打开了手机。你扫我吧。

男人扫了姗姗的微信码。你添加下备注,我是李建。下星期六一起去爬山好吗?

到时再说吧。长长的日子大大的天,只要有缘,终会再见。赵姗姗说完,似乎有点决然而然地跨出步子。

我微你。李建扬扬手,你别不回啊。

赵姗姗略略举起右手,似乎扬了一下,又似乎没有扬。

电话是高中同学兼闺蜜的苏菲儿打来的。不是单位领导催着加班。赵姗姗按按自己的胸口,第一次撒谎了,竟然是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撒了谎。她似乎有点自责,又似乎有种释怀,她回头看看鞋柜外那双东一只西一只的高跟鞋,自嘲地挤出抹苦笑,还是没管理住自己的情绪。

赵姗姗拨通苏菲儿电话的瞬间,苏菲儿那颇具穿透力的声音就响起,姗姗去相亲怎么样啊,我听说男孩不错,是市直单位的公务员,无不良嗜好,爸妈都是处级领导,家底殷实。仅仅是学历比你略低,是大学本科,但人家也是双一流大学毕业的。

没感觉。赵姗姗打断了电话那头苏菲儿似乎气贯长虹的褒奖,有时间来我这里喝咖啡吧。

好。好。苏菲儿爽朗地应道,半个小时到,我正想与你聊聊呢。

几乎是掐着时间敲门进门,真个是精准。苏菲儿是个时间管理大师,高中毕业后去东北一所双一流大学读本科,大学本科期间成绩全班第一,保送硕士时是可以硕博连读的。但读完硕士那年,苏菲儿看到家乡党校招聘教师。党校的招聘是自主招聘,经当地党委组织部和人社部门审批同意后,制定招聘方案,发布招聘公告。招聘学历是硕士及以上,专业是哲学、政治经济学、党史、党建和科学社会主义等党校“老五门”学科,并且报名后硕士及以上学历不需要笔试,按照一人限报一岗要求,同一岗位提供所有的诸如成绩、科研成果、学校任职等等情况证明进行量化,按1:2比例直接进入面试。平时量化成绩不代入综合成绩,仅仅是能否进入面试的“入场券”,最终是否录取取决于面试成绩。这与公务员招考、事业人员招聘有所不同,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招聘,也让众多莘莘学子在短时间内参加招聘。这些年党校干部教育培训主渠道主阵地作用发挥越来越明显,公信力越来越好,党校教师招聘水涨船高,学历门槛越来越高,招聘要求越来越严。苏菲儿善于时间管理,再加上勤奋,大学期间就发表了十多篇论文,其中三篇是CSSC论文。与导师一起做了几个课题,平时表现成绩优势明显。苏菲儿按照党校招聘公告从网上投递和快递寄送证明材料,平时表现量化成绩一公布就夺人眼球,在招聘的八个岗位一百多人的报名中,苏菲儿量化成绩遥遥领先,超过一百分。而同批报名者,除她之外最高分者才七十多分。苏菲儿也是近三年家乡党校招聘平时量化成绩最高的。苏菲儿以毫无悬念的优势顺利进入面试。因为平时成绩不代入面试,也就是说只要能进入面试,无论之前的量化成绩差距多大,大家都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起跑,苏菲儿还是推掉所有的应酬封闭自己高强度进行了一个月的面试训练和准备。确认面试资格后,苏菲儿果断地打“飞的”飞回家乡面试,结局不出意料,她仍然是进入十六名面试人员中面试成绩最高的。

学霸就是学霸,地位无人撼动。

苏学霸来了。菲儿跨进门的那刻,赵姗姗见到脚步矫健的苏菲儿,胸中那层厚厚的包裹似乎突然消弭了,她情不自禁地开起了玩笑。

哪里有学霸,套用鲁迅先生的话说,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了。苏菲儿表情夸张,抬起右手用手掌撩了下刘海,要说学霸,你也是学霸啊,我们高中毕业你到上海去读大学,本科毕业公费留学美国,你是国际视野、全球人才。来来,拥抱一下,拥抱了你,就相当于拥抱了世界。顺便让“世界”也汇报一下相亲史。

别开玩笑了。赵姗姗还是和苏菲儿相拥了一下,两人身体相碰的刹那,赵姗姗感觉心中的那层膜放下了,嗯,是放下了,而不是消失了。她忽然觉得之前的自己有点滑稽。

不顺利吗?苏菲儿还是看出了赵姗姗强掩的失落。

也谈不上顺利不顺利,只是没有感觉。确切地说是没有心动。赵姗姗似乎下意识地蜷起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捻了捻。苏菲儿知道,这个细微的动作诠释了赵姗姗内心的无奈。大学本科四年苏菲儿自修心理学,还考了个证书。心理学认为,人在下意识做出的动作是心理的暗示,或者说是心灵的释放,在细微之间暴露了人内心的想法。正所谓思想是行动的先导。

感觉是处出来的。苏菲儿拍拍赵姗姗的肩膀,心动也是在相处瞬间的心理感应。不要相信什么怦然心动、一见钟情等等的说法,那是文人雅士笔下的恣意虚构。

可你与赵一博的恋爱就是一见钟情啊。赵姗姗指指苏菲儿的胸口,难道你也不承认?

严格说来,那不是一见钟情,那是身在异地的两人相互抱团,相互慰藉。苏菲儿接过赵姗姗递来的清咖。说来也是奇妙,赵一博是不经意之间听到前面的一名女生与同伴说话时的几句地方方言,主动上去搭讪的。

你好,我是云南的,好像你也是云南的。苏菲儿看到眼前略显消瘦,但俊朗的男生,一种听说是云南人,是老乡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古时候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现在是老乡见老乡,两人笑盈盈。两人就对上了话,不聊不知道,一聊才发现两人不但同是云南人,而且所在州市山水相连,历史上赵一博所在的那个民族自治州还曾归苏菲儿所在的市——原来的专区管辖,从这种隶属关系上说,他们是老乡中的老乡。

两人就此开始了相处。从西南边陲同到大东北求学的相同经历,地缘的亲近、相似的生活习惯使他们有了本能的亲切感。

我看你的脸是傣族吗?苏菲儿在他们搭上话,承认自己是云南人后的第二句话,就迫不及待地抛出了这个疑问,目的是想验证一下高中时期曾做过一次关于少数民族文化的社会调查,看看自己的认知在实际面前究竟是否一致。

一半一半,或者说是有傣族血统。加上同为老乡的亲切感,赵一博很愿意与眼前这个略显娇小、五官精致的美女沟通,我老爸是汉族,老妈是傣族,我家是一个汉傣结合的家庭。所以,我会说两种民族语言,如果加上英语,不敢说精通三种语言,但至少是会说。赵一博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在眼前的这位小老乡面前树立个良好形象。

哦哦,看来我看得不错吔。苏菲儿好比中了大奖般开心,露出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开心大笑。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不带任何附和甚至是献媚的笑,越发使她精致的五官立体感十足。也因为开心的笑,使她凹凸有致的上半身很生动地颤动,真有种春风抚花花含笑的诗意。就在那一刻,赵一博心里柔软地动了一下,他被眼前的这位小老乡彻底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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