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咽
作者: 曹鹏伟女人递烟,尚信没有接。女人用金属打火机“咔嗒”一声点着烟,她的毛裙下露出高跟鞋,鞋跟斜杵在地,尖尖的鞋尖不停颠着。她说,哎,你别不说话啊。
三天前,尚信从网上了解到某品牌面粉被本市质检部门抽检出不合格产品,他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对消息进行了二次加工并及时推送,帖子的点击量在三个小时内惊人地突破了上万次,还被转载了一百多次。
今天中午,尚信接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这条毒面粉信息是从哪里来的?你乱发帖子是要让我的生意关门大吉吗?”
尚信上网查,问题面粉的消息来源已经没了踪迹,仿佛击鼓传花,传到自己手里就莫名其妙地断了线。
对方请尚信过来“坐一坐”,尚信不能不来,他怕人家去他的单位闹,那就不好收拾了。
女人优雅地吸口烟:“现在生意不好做,你们坐办公室的恐怕很难理解。”
尚信终于开口了:“要不我删帖,然后再发帖解释下?”他心想,这会说删帖,明显轻舟已过万重山,晚了。
女人左臂支起了头脸,摇摇头:“其实这已经不是一个帖子的事情了。”
尚信一直在看手机,在等周吉祥的消息。周吉祥这几天正好回到临州,在进入酒吧的最后一刻,尚信的忧惧心理战胜了自尊心,他向周吉祥发了微信:我惹了麻烦,旧城将进酒,见信速来。
女人对身边一直忙着捣鼓手机联系业务的男人说:“小尚说删帖,再把事情重新解释下。”
男人放下手机:“你给我一桶好水里点了一勺粪水,你这是恶意抹黑。现在还不是我找你的事儿,没准上面公司还要找你,他们要告你,一告一个准。”
尚信说:“怎么赔?我没钱。”
男人用手比了一个“V”字:“不多,这个数就行。”
这个数是一个数目的开头,后面还跟了蛋,“V”是二,后面有几个蛋才是关键。
男人用牙磕开一瓶啤酒,对到嘴上,喉结上下蠕动,一气吹到底。右手抓了啤酒瓶的瓶颈,在左手上颠了颠:“老子在你脑瓜上放个屁,咱们一笔勾销,你看行不行?”
尚信心里一慌,男人举起酒瓶,当着尚信的头砸了下去,但瓶子没落到头上,落在了大理石桌沿上,“啪”一声碎了一地。男人笑了:“老子偏不砸你,咱是知法懂法好公民。”
又有人推门进来。尚信没有回头,这人走到尚信边上,拍了下他的肩。尚信抬头,是周吉祥,他心里一哆嗦,嘴巴嗫喏了两下。
女人和男人都站了起来,男人问:“周老板,你咋过来了?”
周吉祥依旧穿着可笑的肥大西服,脚穿黑绒面布鞋。他坐到尚信边上,从兜里掏烟,依次给尚信、姜老板和男人发烟,然后自己抽上,香香地吸一口,朝后一仰,眼睛眯成了缝:“点到为止,都是朋友。不要让我难堪,好吗,两位?”
女人脸上挂了笑,口气即刻松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咋不吱声,给你接个风!”周吉祥说:“正说找你两口子,还真巧。”
男人说:“早知道他是你的朋友,这话不就好说了吗?这位领导也真是,捣鼓下这事太可气了。”
周吉祥用指尖夹起一片瓶子的碎片,衬着灯光仔细端详:“你砸了瓶子?”男人哂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周吉祥说:“是不是尚信发帖的事?这事我猜到了。尚信不对,我代他道歉,你俩得给我这个脸。尚信在公众号上把事情澄清一下,他这号不是官方号,就当造了个谣,再辟个谣就行了。你们的损失我将来补,你们总不能为难我吧?”
姜老板说:“好说好说,怎么能不给老哥面子呢?山不转水转,迟早还要跟哥搭伙呢!”
周吉祥嘿嘿一笑:“友谊万岁,到此为止!弟妹倒酒!”
女人撸起袖子倒了酒,周吉祥把杯子塞到尚信手里:“都是朋友,一杯酒的事儿,好说!”
喝到午夜,姜老板出去结账,男人去了厕所。周吉祥悄悄对尚信说:“你真好面子呀,有事儿怎么不早点开口?你还真想不起我。”
尚信说:“你上次走得紧,连句道别的话都不说,我以为你把我撇了呢。”
周吉祥却自顾自地说:“尚信你说说,有能耐得住世事消磨的东西吗?有吗?”
今年年初,尚信和两个文史爱好者朋友组建了“自在读书会”。读书会每周五晚上定期举行活动,地点不定,可以在会议室,也可以在茶馆、书店,甚至在近郊的山上、河畔。大家多半围绕一些名家或本地的文艺作品去探讨交流,形式上偶尔也会有所创新。
有一次尚信利用朋友在博物馆当馆长的便利把大家带入馆内,开了一堂古商周青铜文化的专题课。还有一次,因有人的远乡亲戚是皮影戏匠人,大家就开了三辆小车,行了三十公里车程去寻访。老人熬了酽酽的罐罐茶招呼大家,还耍了一场《出五关》。他双手撑起四个角儿,激烈打杀间吼着秦腔,尚信虽然不是秦腔迷,但也被这苍凉的腔调所打动,以至于接下来的两三天里,耳目所感皆是粗粝的秦腔和花哨的皮影。
虽然参与读书会的人多数水平不高,读书会往往变成了聊天会,但作为青年单身汉的尚信,还是从中获取了一些乐趣,尤其满足了他刷存在感的需求。
读书会第三次活动时,新加入了一个叫苏枚的年轻女人,她一闪面就叫尚信印象深刻。经过两次活动之后,尚信开始觉得,如果这个女人不能到场,他们的活动仿佛就没有开展。苏枚像是一篇文章中最值得画波浪线的片段,她不用说话,光是站着就是一道风景。
苏枚是个漂亮的女人。尚信初次见面就对她上了心。虽然那时正值仲春,但天还不算暖,早晚时候,冷冽的空气让人疲于招架,但苏枚已经穿上了裙子。
苏枚的外表自然很耐看,尤其眼睛,随着一颦一笑都显出丰富的内容,把人的眼神拉过去。这几日她裙摆如荷叶,两条长腿缠绕着绛色的打底,像是一个刚走出校门不久的学生。倘穿了西装,裤子贴了身子,一吃紧,空气都挤不进去,便曲线毕露。
尚信心想:真是个耐人寻味的女人。
苏枚第一次发言,谈了格非的《人面桃花》。
苏枚说不知怎么,她感觉陆秀米的身上有种秋瑾的气质。秋瑾一心走出家庭的樊笼和庸常妇女的局限,她用貂裘换酒,向给她凑份子赠剑的革命同志致谢,多好啊,完全是找到此身归属的感觉。苏枚说,秋瑾不是一个独立家庭里的秋瑾,而是属于广阔社会的秋瑾,秋瑾以身殉国,既有革命的情操,更是因为受不了“失群”的孤独感。但陆秀米却在自家大院里生活了下来,每当她看到陆秀米一言不发,研究日晷和父亲陆侃的书稿,她都会流眼泪,那种砂纸一般的孤独感力透纸背,而她感同身受。
尚信带头鼓掌,苏枚的内在和外表都这么漂亮。但他又隐隐觉得,这样的评价有点流于表面了。
前一年的岁末,尚信刚刚和相恋六年的女友和平分手,正处于感情的空窗期,而苏枚恰好出现了。
五月初的一次活动是在朋友的琴行里举行。事毕之后,其他人都出门散了,苏枚站在镜子前梳理了一下头发,落在了后面,尚信也是突然动了请她吃饭的念头,就随便跟朋友聊了几句,刻意等待苏枚。
苏枚说:“为什么请我吃饭?总得有个由头吧。”
尚信就有点紧张,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怎么能不紧张呢?
尚信说:“什么由头我还没想好呢。”
最后没有吃饭,就近在旁边的茶社去喝茶。一壶花茶和两只青花瓷杯就对付了。苏枚和茶馆的老板——一个瘦成一张纸的女人似乎很熟。女老板说,春饮花茶提阳气,正好有刚到的茉莉花茶,味道馥郁得很,请“苏”和“这位先生”慢慢享用。那个女人称苏枚为“苏”。
尚信说:“张潮说姓,苏啊柳啊都是上等姓,上等的姓自带风度和色泽,读出来就不一样,有衣带当风的雅致。”苏枚说:“有上等就有下等。”尚信说:“朱啊苟啊的就显得不大雅气。”苏枚说:“肉食者鄙,古人说了,素的比荤的高级。”然后再说到《人面桃花》,苏枚说,这本书就是一幅水墨画,有很多隐形的东西沉在纸面下面……她说:“因为很多隐秘等待解开,阅读的体验很奇特。仿佛走在水底,朝上看,水面的两岸就是湿淋淋的普济。”尚信说:“你该写个长长的书评。”苏枚说:“我写了,不过只能叫读后感,我改天发给你。”
苏枚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只是“嗯嗯”地应答,完了她问:“我和朋友在茶馆,你要不过来下……不来吗?那就算了。”她挂掉电话说:“是我的表哥。”尚信说:“我想起了蜩蛄会的张季元。”苏枚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嗔怒地说:“你真坏,他真是我表哥。”尚信就觉得玩笑开得不合时宜。苏枚整理自己的刘海:“不过张季元那样的表哥也令人神往,他虽然一脑子的杂念,但有人味儿,蜩蛄会其他党徒,都不如他,什么薛祖彦、六指,不是变态就是杀人狂。”
告别的时候,苏枚说:“我可以带表哥来读书会吗?”尚信说:“当然可以,人越多越好。”苏枚说:“那你得好好担待。”
实际上,这个表哥真是不好担待,不然苏枚也不会说“好好担待”的话。表哥像是个歪腿子板凳,天然不正经,让人看着心里吃紧。
这个表哥就是周吉祥。
周吉祥头次来读书会,穿着一身宽大的灰色西服。周吉祥身子矮胖,为了求得胳膊腿子的展脱就忽略了衣裳的宽高比,能看出他在买衣服的时候经过了重重比较的焦虑:你要高,就要放弃对宽的控制;反之亦然。进亦忧退亦忧,难得和谐,最后定格成了目前的累赘形象。更出格的是,周吉祥居然穿了那种上了年纪的人才穿的广口老布鞋。
周吉祥自我介绍:“我叫周吉祥,喜欢看小说,大家担待!”周吉祥可能考虑到了自己本质上的不合时宜,开口就说担待,跟苏枚所说如出一辙。
活动到了半程,坐间传出呼噜声。周吉祥左侧的男孩朝边上挪下凳子,右边的姑娘用笔杆点他的胳膊肘,周吉祥睁眼,一脸茫然,几秒钟之后才清醒过来,一连声地说“对不起”。尚信看苏枚,苏枚皱着眉头看周吉祥,眼神里分明在说:你真糟糕,说好不出状况的!
当天大家谈张洁的《无字》,后来大家都整蛊周吉祥,让他讲心得。周吉祥推辞说:“我不会说话,还是不说了。”大家还在起哄,周吉祥不说话,只管笑。尚信说:“不说就不要勉强了吧,下一个……”
当晚微信群聊时有人发出睡觉打呼噜的表情,继而瞌睡病传染,好些人都重复发出这个表情。这不明摆着笑话周吉祥吗?一直不说话的苏枚突兀地发了一句:大家晚安。有人喊苏枚出来说话,苏枚没了声音。此时不过晚上十点而已。
周吉祥是苏枚带来的人,大家调侃周吉祥就是调侃苏枚,确实不好。但尚信觉得苏枚也有点不达观,大家打趣一下,也没什么恶意,不就是玩嘛,就算周吉祥在读书方面没有什么贡献,但还能给大家找点乐子,这点小贡献都不愿意?
但很快,大家对周吉祥的认知有了巨大的反转。
再一次读书会的时候,周吉祥坐在房间最不显眼的角落。别人来的时候会带笔记本,周吉祥什么都不带,只管坐着看,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别人的发言,却偶尔摇头晃脑,很有心得的样子。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房间里本来很静,这声音就像扔了一颗雷,咋呼得很。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手机里的叶倩文唱得很起劲。周吉祥从兜里摸手机,人坐着衣服就显紧,把手机绞缠得找不见了。
好不容易找到手机,电话铃声已经停了,周吉祥咧开大嘴笑着,双手合十给大家致歉,转身走了出去。这通电话时间够长,直到活动结束周吉祥才进来。这时尚信正在总结发言,周吉祥悄悄进来,屁股一挨凳子活动就结束了。
大家刚要散去,有人提议了一句:“要不要去唱歌?”应者寥寥。周吉祥说话了:“我请客,大家都去。”
因为之前大家都对周吉祥有看法,所以他说这话,并没有得到广泛响应。苏枚说:“大家都去吧。”她用眼睛瞟尚信,是要得到他的支持。尚信中庸了一下:“大家AA制,一起走。”苏枚对尚信点点头,用眼神道了谢,他这句既能把人招呼过去,又保全了大家的面子。
当夜推杯换盏到深夜,自愿坐庄的周吉祥相当慷慨,酒水吃喝能上尽上,桌面上摆得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