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与子

作者: 郝婷婷

立春过后,冰封的土地悄悄地开始解冻,一天天变成了深黄色。山峁上、圪梁上、沟渠里的树和草还没有绿,山下的河水还结着冰,站在山坡上可以模模糊糊望见对面半山腰上密集的窑洞和房屋。他家的院子就在对面的半山腰上。他总盼望着清明节,等到了清明,也许母亲就会来看他。

他不记得在何时才预感到死亡已经离他不远,他就要永远离开自己生活了五十年的人世间。他再也吃不到妻子烙的焦黄香脆的葱油饼,女儿做的红烧肉,还有母亲做的手擀面,或是偷偷留给他的一点儿外甥侄子侄女们为母亲从馆子里买回的好饭好菜。瞧瞧,他这么想就好像他活了五十年只是为了那一口吃的喝的。可不,庄稼人活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可不就是为了吃喝?可直到他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时他才顾不上再去稀罕什么吃喝了。

清明节这天,天上下起了雨,风把雨水的气息吹得漫山遍野,一直吹进了他的墓穴。他闻到了新鲜的泥土和花草树木清新鲜活的味道。山坡上的树和草泛着清脆的绿,柳树上的山雀叽叽喳喳地叫,不远处有妇女领着孩子挎着柳条编织的筐子蹲在山坡上和荒草地里捡地软,就像小时候母亲领着他一样。

兄弟姊妹还有孩子们都来了,他们跪在他的坟前上香、烧纸、磕头,对他说了些话便拍拍裤腿站起身。他从人群中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母亲,他突然想到,他走时母亲已痴呆并半身不遂,也许她至今不知道她的大儿子已故,又怎么可能来到山里看他?

最后一次看到母亲是在他去世前的那天中午。那天天气晴朗,太阳暖洋洋的。病痛使他蜷缩着身子侧躺在母亲屋外破旧的棉布沙发里晒太阳,他的肚子肿胀得像口大铁锅,癌细胞已经在他身上扩散。母亲就坐在他斜对面的轮椅上。她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了斑点和褶子,太阳照着他,他望着母亲,她头顶的太阳光让背后的屋檐遮挡了大半儿,只有双腿露在太阳光里。疼痛弄得他忍不住哼哼唧唧呲牙咧嘴。他瞪着母亲,喊她:“妈,妈,我疼。”他看到母亲只是呆头呆脑地望着他,不一会儿就把头转向一边儿了。他疼得满头是汗,额头的汗珠子流进眼窝里,他又尝试着喊叫道:“妈呀!妈呀!”就好像母亲明明可以救他,可她却偏偏稳稳当当地坐在轮椅上,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咬牙切齿,大声吼叫。他忽然明白母亲不再是以前的母亲了。要知道,他是母亲最疼爱的儿子。可是如今,母亲却像是不认得他了,自从她不久前在院子里跌了一跤后就变了。

他回到自己窑里,他的窑挨着母亲的窑,他跟母亲在这座院子里住了五十年,从他出生到他死的那天,他从没有离开过母亲。他没脱鞋就躺到炕上,窑里死气沉沉的,光线很暗,窗户纸旧得发黄,白色的墙壁早已被烟熏黄。他躺在炕上,觉得眼前越来越黑,呼吸越来越难,还总觉得眼前有黑影子飘来飘去。他最后一次在心里叫着,妈,妈。

不记得他在炕上挣扎了多长时间,后来他终于感觉不到疼,又像是从炕上飘了起来。不一会儿他看见儿子从门里进来,他叫了一声爸,并说:“睡觉又不盖被子。”儿子边说边走到炕沿儿边,从炕头拉了一块被子盖在他身上,儿子正打算为他脱鞋,忽而又抓起他的手腕摸了摸,顿时脸色惨白。接着又颤巍巍地把手指轻轻放在他鼻孔前停留了好一会儿,他便听见儿子趴在他身上大哭大叫,眼泪哗哗地流。不一会儿,他的妻子、女儿,还有弟弟妹妹们都从门里进来围在他身边又哭又嚎。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死了。

几天后,他被埋在了河对面的后山上。村里人都说他的丧事让孩子们办风光了。柏木棺材,蓝红黄棕绸缎寿衣,被子、褥子、袍子、褂子、裤子一样不少。灵棚就搭在院子里,请了吹鼓手吹吹打打了好几天。他算是躺在棺材里风光了几天。那几天,母亲一直没露面,他想家里人一定都瞒着她。就像他们当初瞒着他跟母亲,说他患的是小病而不是肝癌一样。

就这么走他心里实在难受,总觉得他不能就这么离开母亲,他还没跟母亲好好告别呢。

清明过后的一个晚上,他悄悄地溜回家去,站在母亲的窑门口。他本想再往窑掌心的炕沿儿上走近一点儿,可没等他靠近便被母亲含糊不清的呓语惊得不敢再往前,他怕自己影响她,害她睡不安生,便只好远远地站在门口望着她。

母亲痴呆后,他的弟弟妹妹们轮流照顾她。母亲起初话也说不利索,上下嘴唇也不对称,下嘴唇斜歪到一边儿,嘴巴总也合不拢,像开了一道细口子。她一侧的胳膊和腿也不会动,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他们每次来总会先问她,妈,认得我不?

这天轮到二弟来照顾母亲,二弟把头探到母亲面前问:“妈,认得我不?”

母亲呆呆地看上半宿,然后垂下眼帘嘴里哼哼唧唧了几声再没说话,老二摸了摸后脑勺嘀咕道:“糊涂着哩。”

轮到三弟来时,三弟也凑上来问:“妈,我是谁知道不?”母亲白了老三一眼没吱声,好像陷入了一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朦胧意识里,她的目光呆滞了片刻便转向别处去了。

当三弟把买来的猪肉拿出来放在案板上打算切肉时,却听见母亲自顾自地嘟囔:“你爱吃肉就给我做肉吃。”

三弟回头问:“妈,我是谁?”

母亲撇撇嘴不屑一顾地说:“三娃儿!”

母亲这回认对了,小时候家里穷,平时根本吃不上肉,总要等到过年母亲才会杀猪宰鸡,把它们拿到集市上卖了,只给家里留下一点儿。三弟小时候身体瘦巴巴的,可脑子机灵,他总是趁着大伙儿出去干活,自己偷偷从碗里夹几片肉放在玉米窝头里一起蒸热了吃。

四妹脸红扑扑地走进院子,掀起门帘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沙发上,她把鞋脱掉,一边揉着脚一边扭头看母亲,刚想张嘴问便被母亲拦住。

“小女娃。”母亲含含糊糊地说。

四妹瞪大了眼说:“咱妈一点儿也不糊涂!”

他记得四妹的脸从小就红扑扑的,那是小时候经常被他跟母亲背到地里让太阳晒红的。

有那么一阵子他总觉得母亲像是完全恢复了。

总算轮到他的妻子伺候母亲了,他想,看到妻子,母亲一定会想起他。要知道,他生前是母亲最疼爱的大儿子。

妻子五十三岁,大他三岁,母亲常说女大三抱金砖。妻子穿一件别人穿过的黑褐色翻领毛呢外套,头发盘在脑后,呆呆地站在母亲屋里的灶台边上,双手交叉拢在腹前,眼神呆滞。她总是看上去有点儿憨憨的,母亲总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因为别人也总说他是个半憨憨。妻子还是母亲当年托了远房亲戚介绍的。他们结婚前只见过一面,她就嫁过来了。妻子那会儿扎着两根粗辫子,穿一件绿格子布衫,高个子,大长脸,人也很壮硕,他一见她就喜欢上了。母亲也喜欢。他对母亲说,就要这个。母亲问了媒人要多少彩礼,人家说要二百。母亲犯了难,看他一心喜欢,就把当时家里的那头猪给卖了,又跟街坊四邻东挪西借才凑够了结婚的钱。

那时,父亲早已过世,母亲一个人拉扯着他们兄妹四个,他早早地就辍学回家跟着母亲下地干活儿。他个头儿高,力气大,背上扛一大包洋芋蛋子也不觉得累。他家的地好大一片,地里每年都种上谷子、糜子、麦子,只留一点儿种菜。母亲总说粮食就是他们的命。

妻子一早就开始和面,擀面。早上太阳照在窗户纸上时,她便在灶膛里生起了火,又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叮当当响。母亲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沙发上发呆,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只手掌大的花布兜。快到中午时妻子的饭才做好。她从热气腾腾的锅里捞出面条,他生前也总是最爱吃面条。一大碗手擀面就着几颗大蒜,他几筷子就能吃完。有时弟弟妹妹也会从外头的馆子给母亲买回一碗肉丝炒面,或肝子盖面。母亲总会吃一半然后对他们说:“太多哩,吃不完,留着下顿吃。”然后他们看见她把面条挑出一半放进柜子里。其实他们都知道那是母亲留给大哥的。等他从外头捡破烂回来,母亲就会站在门口喊他:“留儿!你来。”等他进到母亲屋里,她便把放进柜里的半碗面拿到他面前让他吃。

对他和母亲来说,饭馆里买回的都是好饭好菜,因为他跟母亲一辈子都舍不得花钱下馆子。

母亲吃了半碗面条就不吃了。到了下午,她又拉进了裤子。妻子为母亲脱了屎裤子,把身上擦干净,又把脏裤子洗了,她总是一边干活儿一边抱怨。

“臭死了!脏死人哩!你儿子女儿在,你咋不往裤子里拉?”

窑里果真臭烘烘的。母亲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呆坐在沙发上噘着嘴一句话不敢说。妻子把一切收拾妥当,站起身时发现自己的衣角上也粘上了一点儿屎,她又抓起自己粘了屎的衣角,凑到母亲眼前,气鼓鼓地说:“你看看,你的屎都把我的衣服弄臭哩!”

母亲还是不说话,她低着头像一名学生在听老师训斥似的不出声。他猜想母亲此刻一定觉得有些委屈。看到妻子衣服上的屎,他想起自己第一天上学的事。

他只上了一天学就再也没去学校。那天中午吃过饭,他蹲在学校外头的茅房里拉屎,茅房搭在学校院子外的半山坡上。茅坑是一个嵌在土坑里的圆桶,桶上搭了两块窄木条,他的脚踩在木条上,撅着屁股,哼着酸曲左摇右晃地拉着屎。等他拉完屎出来,与他同班的一名满身屎尿味的同学告诉他,他的屎拉到他身上去了。同学拽着他,又喊自己父母一起去了他家。到家才发现母亲不在,他们便站在他家院门口等。他知道母亲一定在地里,正暗自高兴以为他们等等就会走,可没想到他看见母亲背上扛着一麻袋洋芋正从坡底往上走,一抬头就看见站在院门口的人。

“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把屎往我们孩子身上拉!”同学的母亲指着自己孩子身上臭烘烘的衣服对他母亲说。

母亲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看他,他在一旁红着脸喘着气梗着脖子不说话。

“是不是你拉的?”母亲问他。

“不是。”他说。

“就是你拉的!”同学说。

“你拉屎了没?”母亲又问他。

“拉了。”他说。

“在哪儿拉的?”母亲问。

“在学校的茅房里。”他说。

母亲转身看了看同学那家人,微笑着说:“兴许是误会了。”母亲正要继续往下说,却被同学父亲打断了。

“别想抵赖,还不承认就找学校,找村委会!”

“就是,谁不知道你儿子脑子有问题,是个半憨憨?”

他看见母亲顿时脸色突变。

“你们不能这么说我儿子。”他看见母亲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只觉得冤枉,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明明蹲在茅房里怎么就惹上茅房外的事儿了。后来,母亲还是从柜子里挖出一碗豆面给了同学家,这才将他们打发走。从此以后他再也没去过学校。

妻子照顾母亲有一周了,母亲的病情在逐渐好转,她几乎可以自己吃饭,可以被人搀扶着下地走路,也可以认人了。可母亲从没有提到过他,他为此很难过,心想难道母亲已经忘了我?他总在想,如果他站在母亲面前,她能不能认出他。在母亲心里他究竟是怎样的人,难道也是个憨憨?

四年前他第一次在医院醒来,看见弟弟妹妹、儿子女儿、侄子侄女们一大家子人围着他,他们眼圈红红的,有的还在抹眼泪,有的因为哭得厉害在清鼻涕。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他看见自己身上插了两根管子,一根插在肚子上,还有一根插在撒尿的地方。看到管子他大概明白他们为什么哭得这么凶了。他想大概是因为他们生病时谁的身上都没插过管子。

他问自己得了什么病,他们说身上长了个囊肿给割了。可后来回到家他又听六岁的大孙子说他看见他的肝被切下来一大块,就放在病房地上的塑料袋里,深褐色的,一大块儿,泡在黄色的水里。家里好多人都看见了。他那时想,要是真的肝子被切下来,那人还能活吗?

他当然没有信大孙子的话,不然就不可能比医生估计的时间多活了几年。出了院,他照样天天上山下沟,走街串巷。早上两手空空地出门,等到晚上回来,他准能扛回一麻袋捡来的废品,有矿泉水瓶子、饮料瓶子、报纸、衣服、鞋,有时还有家用电器。有一次他就捡到过一台小型电冰箱。那冰箱拿回家来被他大儿子鼓捣了一会儿,插上电竟然可以用哩。

本来他也许还能多活几年,说不定更长。可偏偏半年前的那天早上,他送完大孙子上学,在返回的路上被疾驰而来的三轮车给撞了。他躺在地上满头满脸的血,血把他身上的深蓝色衣裳浸湿了一大片。他在医院输了两周的营养液,被三轮车撞伤的地方算是治好了,可没想到这两周的营养液却把他体内的癌细胞重新激活了。

这天,二弟顺路来看母亲,他又从馆子里买了一碗炖羊肉递给妻子,她端着碗喂给母亲吃。他老远就闻到了肉香味。记得有一回,他站在门外就听见二弟告诉母亲他给她买了炖羊肉,让母亲趁热吃。他就在自家的窑门前,等着母亲喊他:“留儿,快来吃羊肉!”可站了半天母亲窑里也没动静,他一直站在院子听着母亲把肉吃完,看着二弟把肉骨头端出来倒进垃圾桶里。他闷声闷气地回到自己屋里乱发脾气,心想母亲从来不这样,只要有口好吃的好喝的,一定会端一碗送到他门上,或者一定会叫他去吃。当天下午,他便把气撒在了儿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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