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奁记
作者: 汤展望一
我儿时的乐趣之一,是偷看母亲的日记本。
发现日记本那天是个星期二,这点我无比确定。因为我们这里星期二的下午都收不到电视信号,只有装有线电视和小卫星才能正常收看电视。有线电视太贵,我们这没有几户人家装。小卫星又叫小锅盖,几乎家家户户都装,我也曾苦苦哀求父亲,父亲说,那东西违法,会被抓的。我告诉父亲,大锅盖才会被抓,小锅盖好藏,人家来检查,我们藏起来就好了,我同学家都是这么干的。他给了我一脑瓜嘣,让我把心思都放学习上。
我只得像往常一样,爬到阁楼去翻看母亲那堆旧物。说来奇怪,在我们这边,一般这种老式带阁楼的瓦房,是给家里未出门的闺女住的。我爸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独子,不应该建这种房子。我去问爷爷,我没有姑姑也没有姐姐,也没有姑奶奶,怎么盖这种屋?老头说,我有钱烧的,我就愿意盖,你问这干吗?等你结婚生闺女,给你闺女住。我说不要,我高低得起座两层半的小洋楼,谁稀罕住你盖的破瓦房。
母亲的日记藏在房梁上面,厚厚的一摞,装在一个黄色的鱼鳞口袋里,我发现时差不多已褪成了白色。这种阁楼的顶梁不是很高,我踩着凳子就能够得着。袋子上的灰尘迷得我睁不开眼,我狠狠地擤了把鼻涕,才打开袋子翻阅母亲的日记。本子大小各异,但基本上都是各个阶段的学校的奖品:已经掉了皮的作文簿,是下沟村小学期末考试前几名的奖品;硬卡纸封面的那几本,是鲍庄联中三好学生的嘉奖;黑色皮面还带着卡扣能扣住一支笔的会议本,是铁富高中优秀学子的象征。间或有些不一样的本子,应该是母亲自己添置的。
那时候最喜欢看的还是母亲小学的日记本,看她流水账式地记录生活:每天放学后去薅草当兔食;和同村小孩去沂河边玩;带大侄子也就是我大表哥去邻村的栗子园偷栗子……因为母亲的日记我才知道原来栗子是长在树上的,外面包裹着一层坚硬的绿色毛刺,成熟时会变成红色并裂口。她还不止一次地抱怨,怎么每天都吃山芋。我当时不理解,山芋挺好吃的呀,为什么要讨厌它啊,原来妈妈也是挑食的。
硬卡纸封面的本子更多的是周记的形式,每一篇的篇幅都很长。彼时母亲从下沟村小学毕业,考上了离家5公里远的鲍庄联中。母亲在初中日记的伊始就写下了考上高中的目标。在当时,一个村也就出一两个高中生,有不少村是“光头”,很多成绩还不错的孩子都会选择去考小中专,或师范,或卫校,等着毕业分配一份安稳的工作。
临近中考时的一次全市统考,母亲没有考好,意外地掉出学校的前五名,往年鲍庄联中能考上高中的学生也就五个左右。母亲将这件事写在了日记之中。
“我是否应该听从老师的建议求稳去读个小中专?不,我不要。我要考高中,考大学,去看世界上最高的山和最长的河。我不要上小中专,那样的未来一眼就能看到头,毕业出来要么在医院,要么去教书,运气好些,能去县城,运气差些,这辈子还要在农村,然后结婚生子,这样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一次考试的失败不能否定我,我一定会考上高中的!”
那年,母亲顺利地考上了高中,成了那届鲍庄联中唯一一个考上铁富高中的学生。在那里,母亲遇到了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二
农村没有秘密,只有真相和谣言。谣言版本各异,真相无人在意。
当我意识到我家不应该有阁楼这件事后,我稍微用心一点,就从田间地头、雨后的屋檐下和冬天的篝火旁,拼凑出一个谣言占比远大于真相的故事:我的确有个姑姑,比我爸小上一岁,在我爸结婚那年离家出走,至今未归。这应该是一个基本事实,至于离家出走的原因,以及去了哪里,几个地方的说法差别很大,有说我姑姑去了北京的,有说我姑姑去了美国的,还有的更是直言我姑姑已经去世。
可能是碍于我爷爷在村子里的势力,我从小学升入初中,也没有打听出姑姑的名讳,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姑姑的学名。乡下人对孩子的称谓都是谁家闺女,哪个丫头,东湖家的老大,西场家的二儿子之类。
篝火旁的人说姑姑的坟就趴在村里的小桑地,我不愿意相信这个说法。篝火旁的谣言历来大于真相,但是他抬出了小桑地旁的坟,我有些信了。那个低矮的坟头我见过,爸爸每年七月十五烧纸的时候,从祖林出来总会绕过来给那个坟头点一刀火纸。
“你妈和你姑还是高中同学,她俩还是好姐妹呢。”那人又补了一嘴。他显然是不怕我爷爷的,我再追问名字,他摇头,看来是真的不知道。
我父母关系不好,其实是母亲单方面对我爸不好。我爸像一只哈巴狗一样不断向他的妻子摇尾示好,母亲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在这个家庭里,她唯一牵挂的就是我,甚至上户口时,她要求让我跟她姓李,我爸也没有反对,要不是我爷爷及时赶到派出所拦截,现在我就跟我妈姓了。
母亲叫李月花,是我们县知名的教学能手,每年教学基本功评比,只要她参加,第一名准姓李。好多私立学校来挖她,她想把我带过去,但是爷爷不同意,她也只好留在村小继续教书。
我爬上阁楼,熟练地找出母亲的日记本,我像一台扫描仪在窗前把母亲高中的日记本飞速扫描,实在是没有头绪。在阁楼上待了一个下午,准备把鱼鳞口袋放回横梁上时,发现梁上有一块阴影,像是一个饼干盒。现在的我比刚发现装有日记本的鱼鳞口袋时,要足足高出两个头,现在梁上所有的东西我基本上都能看得见。饼干盒是铁制的,横梁的那个小小平台似乎凹下去了一块,饼干盒就嵌在那里,我用梅花起子撬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太阳落山前将这个铁盒取了出来。
是一些照片,车票,几封信,还有一个诗词本,封面浅浅地写着《闺玉集》。我翻开看了看,有两种字体,一种是母亲的,我认得出,另一种比母亲的字还要娟秀些,内容却看不甚懂。
我在照片里——我妈和一个女生在铁富高中一处花坛前的留影,找到了目标人物。
虽然是黑白照片,又过了十几个年头,但在夕阳的余晖下,仍能看出这个女生眉目间好像我的爷爷。我又翻到一张集体照来对比,妄图知晓姑姑的名字,可恶的是那张集体照的右侧署名栏不知道什么原因缺了一块,正好没有了母亲和姑姑的名字,我在饼干盒里找寻缺失的那一块时,太阳下山了,而阁楼的灯自我记事起就是坏的。
我将这张照片带回了房间,母亲早在那里等着了。我的房间靠窗的一面,父亲打了一条长长的木橱当做我的书桌,足足可以坐下四个人。母亲从我上学起就一直有陪我写作业的习惯,我写作业,她备课。等她检查完我的作业,抽查完当天的课堂内容后,我才能睡觉,她才会离开我的房间。小学的时候她检查语文的背诵,现在初中了,英语单词,政史地生,一科不落。
“妈,我今晚想早点睡了。”趁着我妈刚检查完今天的单词,还在犹豫接下来检查政治还是历史的时候,我下了逐客令。
“好,那明天早上早起一会儿背书。”虽然是大差不差的结果,但给我留有一丝时间去追寻我“姑姑”的身影。但直到入睡,我还未找到答案,便随手将照片塞到枕头下的漫画书,然后进入了梦乡。
三
街道低矮,熟悉又陌生,四周还有田地,像是白埠街,又有点不像。我看到了母亲与姑姑从不同的方向骑车赶来,白果庄和下沟村在邳苍公路的两边,离满是水杉行道树的邳苍公路各五公里,一条叫做黄泥沟的河将两个村落连着,黄泥沟从沂河出发与城河相汇,最终进入京杭大运河。
母亲比姑姑要矮些,像照片里那样,她们在邳苍路上相遇,又一起向北出发,再骑十公里就是铁富高中——苏鲁交界处的一所高级中学。天忽地变暗了,水杉树向后倒下,一个巨大的“虚”向母亲和姑姑扑了过去……
我被吓醒了。这个可怕的梦境来自我枕头下面的漫画书——久保带人的《死神》。我赶紧把照片从漫画里取出来,怎么能把照片放进名字这么不吉利的书里?漫画是问同桌借的,母亲绝不允许我看这种漫画书,我只能在被窝里用手电照着偷偷地看。我在梦境中将母亲和姑姑代入成漫画男主角黑崎一护的双胞胎妹妹游子和夏梨,倘若“虚”真的来了,父亲会像一护一样保护她们吗?
我不知道答案,但我有了新的发现。在手电强光的照射下,我在照片的背面依稀看到了:与友桂霞合影留念。下面标的数字我没看清,应该是日期。
早上母亲检查完背诵后,我偷偷地溜上了阁楼,打开了那几本会议本。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一有空就在这里搜寻“桂霞”的痕迹。
“今日约桂霞、秀英一起返校……”
我早就应该从日记里找。
“室友的镇长父亲来学校看她,给她带了一把香蕉,我们都分到一根,好在桂霞递给我时给我剥掉一半的皮,否则我真的可能连皮吃了……”
“今日模拟考,从家里带的煎饼长毛了,我用勺子刮掉上面的毛,用开水泡着吃,咸菜罐头也见了底,唉,好想吃学校门口卖的定餐啊,油汪汪的菠菜,香喷喷的大米饭……可惜太贵了,5毛钱都够我打两个月的开水了。桂霞似乎看到了我的煎饼发霉长毛了,塞给我一块花卷。我没推脱掉……她说下次给她带俺娘做的辣白菜就好……”
母亲家境一般,外公外婆供她上高中,已尽最大的努力。姑姑的情况比我母亲稍微好一点,爷爷在村里虽然有些薄产,但供父亲和姑姑两个孩子上高中,也是勉强支撑,况且爷爷有些重男轻女,平时姑姑的零用钱,都是奶奶偷偷塞的。
“这次考试,桂霞的英语比我多了二十多分,而我的数学只比她多了五分。虽然鲍中的英语教学水平远不如白埠联中,那也不能成为我落后二十多分的理由,我准备明天和她一起早起半小时去操场背单词……”
这样的内容还有很多,毕竟学业才是中学生的主旋律。通过母亲的日记,我也知道了母亲和姑姑的成绩差不多,两人都是班里的尖子生,也都是预选名额的竞争者。
“隔壁班有个男生让我给桂霞递情书,不出我意料,桂霞看都没看,就扔一边去了……”
“今天,桂霞的哥哥来给她送饭,挺高的,看见我们傻呵呵地笑,也不知道打招呼,送完东西就骑车溜走了,可能着急回学校有事吧。桂霞说她哥在南边的官湖高中读书,和我们同级,初中考了两遍才考上的官湖中学,也怪笨的,不及桂霞一半聪明……”
原来父亲和母亲在中学时代就相识,那时候母亲对父亲的印象似乎还不错。我继续往后翻,但父亲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也翻到了日记的最后一篇。
“5月19日周五高考倒计时50天。”
从三月份开始,母亲每天的日记都是简短的一两句给自己加油的话语,顺带标记一下高考的倒计时,而最后一天日记的倒计时数字“50”被重重划掉了,代替它的,是用红笔圈的一个“0”字,再看内容:
“今天出了预选成绩,我没过,桂霞也没过,全班就过了两个人,一个是那个复读多年的老大哥,一个是镇长的女儿……”
“还有机会和桂霞一起写诗吗?我们的《闺玉集》还能完成吗?”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通过前面的日记,我知道了预选考试对于母亲的重要程度。高考在七月初,预选在五月初,只有通过预选考试才有机会去县城参加高考,预选没过就意味着寒窗苦读十余年,最后还拿不到高考试卷,等于白读。
我曾在想象中尝试去体验母亲的绝望:从下沟小学出发,每天上学前帮姥姥拌好猪食,上学随身带把小铲,一放学就跑到地里薅草充当兔食,小学时每学期的学费都是卖兔子赚来的;去鲍中上学,每天来回要走10公里,每年冬天手脚都生冻疮;高中更是不容易,每次都要背一个月的口粮,无非煎饼和咸菜,只有考试的时候才舍得去买两支葡萄糖……
姥姥告诉我,母亲预选失败后,独自在沂河滩上晃了好几天。一般这种剧情应该是躲在自己房间三天不出门的,但我忘了,母亲在她在县城买房之前,从没有过自己的房间。
在沂河滩也晃不了几天,马上要割麦了,家里不养闲人。
四
后来我才明白这叫破窗定理,用在我窥伺母亲日记这件事上刚好合适。日记本没有上锁,所以我肆意翻开,那几封信可能是母亲看完后又用胶水封了起来,我迟迟不敢打开,只能从信封上寻找端倪。桂霞姑姑寄来的信件有三封,收件地址都是姥姥家。
第一封信,来自江苏省邳县运河镇运西港务局复读班。
第二封信,来自江苏省邳县运河镇政协补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