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电影
作者: 李业成1
看一场电影要花四十块钱,这回村里连四十块钱都拿不出,可送到门上的电影怎舍得推掉?大队保管李世松眼瞅着他丈人卖了一头猪,就跑到丈人庄上从丈人手上借了四十块钱,留下了这场电影。电影叫《冰山上的来客》。
放映队到哪个村放电影并不事先通知,全镇六十多个村子轮流转,这村放完了到另一个村放。有时头午到,有时过午才到,田里干活的人们,有的天晚收工后才知道村里有电影,意外地惊喜,一天的劳累全没了。孩子们消息最灵通,放电影的一来,他们最先知道。电影队就两个人,一个推车一个拉车,一个放映,一个开电锅。一个胶皮轱辘独轮车,车上装满了大大小小扁形的铁皮箱子,生人和一群孩子迎上去,比亲爹亲娘还亲,前头引着,后头跟着,引进村来。妇女,老奶奶,沿街把着门观望,没有院墙的,或者是矮墙头的人家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电影来了,她们就要早做晚饭,耽误了看电影一家人会抱怨。
村子里有专门混大队差的闲人,迎头接着,安排放映场地。放映场地本没有悬念,就在村子中间一条十字路口的大街上,这地方出入方便,又宽敞。但有时也换地方,村东头的人主事就把场地安在村东头,村西头的人主事就把场地安在村西头。还有拍马屁的,支书马成法住在西南沟,便把场地安在西南沟马成法家的大门口,害得全村男女老少都要跑到西南沟去看电影。但多数时候是放在村子中间的十字路口。放电影的人卸下车便忙着刨坑竖杆挂银幕,银幕往往早早就挂上了,在两根大木头柱子上挂上银幕,银幕白底黑边,一挂上去,孩子们抢破头地占地方。十一二岁的小子,只有他们才有这闲工夫,再大一点的男孩子就没这闲工夫了。也有小丫头,小丫头要抢过这些男孩子必须在年龄上占优势,她们一般都在十三四岁。还有一些七八岁的孩子也跟着掺和,他们都是这些大孩子的弟弟妹妹。银幕下成了孩子的地盘,吵的闹的,也有打哭了的。他们在地上画杠,这杠就是法,谁画的杠就是谁的地盘,别人不能动。占的地盘要够全家人坐。有凳子的马上从家里往杠内搬凳子,如果没有那么多凳子就往杠内搬石头砖块,石头砖块也可以坐人,不坐也不要紧,先用它把地方占下,晚上家人带了小板凳来再把石头砖块换掉。他们都抢占最好的位置,不过放映机周围和放映机前都是好位置,这个地段看电影不能挡了后面人的视线,都必须坐矮凳子。看电影的人一层叠一层,前面是坐着的,后面是站着的,最后面的人站在凳子上。站在凳子上看电影的人都是一心一意看电影的,这一层像推不动挤不动的墙壁,搡不着挤不着。而那些大姑娘小伙子皆不带凳子,喜欢在场子中间挤,因能挤出甜头。一个大姑娘胸前的衣扣被人掏开了,一换片子一亮灯才被人发现,却不知是谁干的。
放映队配带小型发电机,村里人叫它电锅。电锅响了,好多人家还在吃晚饭,听到电锅响就急了,加速往嘴里扒饭,嘴里的饭囫囵咽了,一推碗筷就往外跑。从电锅到放映机扯一根长长的黑皮管线,有成人的小拇指粗,在人们的心目中管线越粗电流量越大,越粗越值得信赖。电锅放在场子外二百米远的草垛后或小树间。电锅没啥可看的,就是一个小型发电机,一盏马灯照明,电锅开起来,开电锅的人就倚在草垛下无事干,如果是冬天就裹着黄大衣倚在草垛下打盹。电锅一响,孩子们的热情陡涨,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大人小孩都知道电锅的重要,没有这电锅发电,再好的电影也演不成。电锅一响,街头便出现人流高潮,各条胡同里的男女都往场子涌。放映还没开始,挂在银幕一边杆子上的四方形黑匣子先响起来,响的是叫不出名的音乐。这音乐不是叫人听的,是催人的,听到黑匣子响很多人的脚步就乱了。每次放映之前都要调试一下镜头,从放映机放出一束光投到银幕上,是一个亮框,亮框在银幕正中不偏不斜。这束光极为强烈,是一通夸张的放倒的四棱光柱,无数只手伸到光柱里,投影到银幕上,有的手在银幕上舞蹈,有的手在银幕上变成鸭嘴兽头,还有人往光柱里扔帽子。银幕上上演着幻灯片,这是放映前奏,是让人无比兴奋的时刻。四棱光柱啪地灭了,银幕上忽然金花四溅,一个大大的几乎满了银幕的“八一”五星火花四射,像太阳放射光芒。全村人的幸福便全在这场电影上。
好事多磨,电影正放到关键处,银幕啪地灭了,电锅坏了。没有电,银幕下黑压压的人干着急。场子外安电锅的那个屋山头,一盏马灯亮着,围着一堆人,马灯的光不够用,好几只手电筒帮着照明,电锅却久久修不好。人们不想散,都想着下一刻就修好了。上次电锅坏了人就不想走,都在等,结果修到下半夜,修好了,电影没耽误看。这次人们也不想散,没有一个人动摇。忽然电锅响了,全场一阵欢腾,中间坐着的人刷地站起来一片,一个劲地鼓掌,接着,银幕突然亮了,有影了,出来一个真古兰丹姆,全场欢呼雀跃。
电锅修好了,天却变脸了,先前一直绷着没掉雨星,这会绷不住了,不怕扫大家的兴,下起来了。开始下得小,后来下大了,人还不散。没有人带雨具,在家门口放电影,有雨往家跑,哪用得着带雨具。可看起电影来就顾不得回家拿雨具了,总想着下一刻雨就变小了,雨就停了,这么好的电影哪舍得耽误。银幕上枪声正紧,战斗正打得激烈,谁还管它下雨,就是下刀子,也不散。外村来看电影的都不想走,本村的更不想,孩子们有这样的意志,大人们也有这样的意志。放映机上头挑起了一把伞,这就好了,人们放心了。雨越下越大,所有人都淋得像雨天的鸭子雨天的鸡,没有一个人吭声。人不散,放映就不能停,放电影的人也不想停,如果停了,就会在这个村子耽误一天一夜。银幕上突然没影了,放映机上方的大灯泡啪地亮了,这时所有的脸都扭向放映机,放映员两手迅速地倒着片子,把放完的片子摘下来,把下一个片子换上,电灯下那一张张雨脸没有一点沮丧,全是兴奋和期待。直到电影放完,银幕从雨中落下来了,放映员收拾放映机等一干设备,人们从这里往四下里退去,这一夜的精神享受才算圆满。
2
生人长成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了。他本不叫这个名字,叫省力。他娘生他时在炕上啊哟啊哟肚子疼,他爹跑去叫接生婆,接生婆跑得满头大汗。到了,孩子却已经生出来了,所以取名叫“省力”。村里人发音不正,把省力叫成了“生人”,后来就叫生人了。生人最喜欢的三部电影是《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这三个片子放了无数遍看了无数遍,百看不厌,生人连电影中的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他一遍遍看得那个过瘾,那个激情,好像自己就是那个腰里别着驳壳枪的武工队长,那个手里抻着地雷拉线的民兵队长,一个少年的全部幻想,都在这几部电影里。
村子里最大的新闻是电影。当然不只是本村放电影,附近村子里有电影都是最大的新闻,三里五里,十里八里,不在话下。外村放电影同样是喜讯,有的是从半道上得到的消息,有的是亲戚专程来报信,一传十,十传百,马上传遍全村。下午地里的劳动就变成快乐的劳动,约好晚饭后几点出发,在谁家门前集合。不只是那些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小伙子振奋,那些成了家有了老婆孩子的爷们也不甘落后。最兴奋的是那些十四五岁的小子和十四五岁的丫头,像生人这个年龄,跑起来像弹簧,像野马,三里五里一口气跑到,十里八里半小时搞定。他们抄小道,甚至在野坡里穿插,地瓜沟,庄稼垅,下沟,上崖,冲锋陷阵一般。这些半大小子,有的是精力,地里的重活累活还轮不到他们,他们从来不知道疲乏,如果没有电影看,他们只能像大人一样吃了饭就睡。他们的野性只有在看电影时才得到释放。他们抄道从田野里奔跑,他们呼喊着,呜嗷着,变成电影中的角色。电影有时很长时间都看不到,本村没有,邻村也没有,有时又接二连三应接不暇,相邻好几个村子同时有电影,他们便幸福得不知所措。这消息下午在田里干活时就得知了,只是放什么片子没搞清。收工回到家匆匆忙忙吃饭。晚饭除了白水煮红薯便是南瓜汤,红薯也叫地瓜,上顿地瓜,下顿地瓜。夏天南瓜汤,秋冬地瓜蛋,大人孩子全是地瓜肚子南瓜肚子,这饭不好吃,可一有电影,就好吃啦。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正是装饭的年龄,南瓜汤能喝七八碗。喝得太饱,跑不起来,但脚步又不想慢下来,他们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肚子怎么能装那么多饭,而且装得再多也不会觉得撑。到了村头,他们为难了,往南三里唐家河村有电影,往北五里后村镇上有电影,到底往哪走,他们一时拿不定主意,两处都不知道放什么片,就怕错过了好电影,恨不得一个身子分成两个身子。有人选择往南,呼啦一群人往南去了,有人选择了往北,呼啦一群人往北去了。电影就是乡村的激情和兴奋剂。
有些新电影或者说好电影,都是城里放完才轮到乡下。村子里有在城里工作的,片子提前看过了,把片子内容传到村里,说片子如何如何感人,城里电影院里的人全看哭了。乡下人不轻信眼泪,眼泪确实吊人胃口。这个片子叫《卖花姑娘》,是外国片。《卖花姑娘》到了镇上,先从最西端的崖头村开始放映,崖头村离山西头村十八里地,但这不影响去看。生人吃过晚饭与伙伴们一同到崖头村去看电影,他们不走大道,从田野无路的地方抄近道,跑得像野马一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崖头村预计这场电影人会不少,所以就没在村子里放映,而是在村外的河滩上。生人到时,已开机放映了。河滩上银幕正面反面都是人,河滩成了人的板块,这个板块挤不动拥不动撼不动,像固定在河滩上。外围全是人墙,生人围着这个人墙转,插不进钻不进。银幕底下或许有空隙,可生人找不到进入的路,人挤成无缝无隙的一整块。生人只能在三层人外,远远地望银幕上的人影,只能听到那个吊在银幕一旁的黑匣子响,黑匣子里的响声与银幕上的人影对不上号,因为距离太远,人影看不清。但他不想放弃。这是生人看过的最挠心的一场电影,他实际上什么内容也没看到。
3
生人到茅房里拉了一泡屎,拉的时间过长。原因是中午娘做的南瓜的坏头没切干净,喝了八碗南瓜汤的生人就拉肚子了。他几次从茅房里提上裤子出来,都没拉净,又回去拉,三番五次,把时间耽误了。更糟糕的是,是哪村的电影他没弄清楚。待他提上裤子出了门,街上没遇到一个看电影的,他并不灰心,一口气跑到村东的大路。大路四通八达,人往哪个方向去他就跟着往哪个方向去,随大溜不会错。大路上没见人,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丫头在彷徨,是虎牙。虎牙因为替娘刷了一摞碗耽误了,正在这路口不知往哪走。她也没拿准哪个村有电影。虎牙与生人虽然一个村,也经常照面,可从来没搭过话。虎牙先开的口:“哪村有电影?”生人说:“跟着人走。”前面五十步远有一群人走得急急火火,定是看电影的。既不往南也不往北,是往东,往东六里地有一个村子叫望海寺,肯定是望海寺有电影。望海寺在山里,被一层山又一层山包裹着,到望海寺村看电影要从两重山缝子里钻过去。哪里的电影都好看,不管它什么村,也不管它什么路,生人有了伴,虎牙也有了伴,有了伴心里就踏实了,只管跟着前面的人走,前面的人走得急,他们走得也急。天阴着,忽然打了一个闪,生人才发现天阴得没边没缝,但他不怕,就是大雨淋头也抵挡不住电影的诱惑。天阴,路黑,幸亏前面有一群人做向导,钻过一重山缝,又钻过一重山缝,脚底是一条大沟,能听到涧底的水声,夏季多雨,涧底水肥。一条小路自半山腰劈出,路沿上挂着松树,头顶上也挂着松树,路两边全是黑压压的松树。过了第二重山缝开始下坡,坡很大,像下井一般,坡下有一个村子,就是望海寺。村子是根据山起名的,有山叫望海寺,山上的寺庙早就砸了,不过还有一棵银杏树和一通石碑。村子就在望海寺山底,在山的阴面。村子四面的山很陡,树很厚,加上天阴,黑得无边无缝。先前还能影影绰绰看见前面那一群人影,偶尔还能听到他们清嗓子,可一下山一进村,前面的人忽然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村子,空空的街,连个人影都没有,连狗都不叫。村子里的房子都是依势而建,房子之上骑着房子,上户能踢着下户的房顶,从住户的院内窗子里漏出微弱的煤油灯光。两个人一下子不知所措,电影不在这个村子,他们跟错人啦。两个人都意识到错了,懊悔也无用,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两个人面对面,生人看不清虎牙的脸,虎牙看不清生人的脸,他们惶恐,他们不知所措,他们人生第一次遇到了这样的大麻烦。
虎牙愁得蹲下,哭了。忽然电光一闪,犹如白昼,接着一个焦雷,好像山崩了,焦雷炸出一股硫黄味,哗的一阵大雨从头上浇下来,两个人措手不及。天啊,这可怎么办?路边有一棵大树,生人拉起地上的虎牙,躲到大树下。大树下不是安全的地方,借着一个闪电,生人瞅准了一户人家的大门楼,拉着虎牙躲到门楼下。大雨暴跳,像剁了尾巴的狗,嗷嗷地尖叫。门楼前流成了河。整个村子像被山洪从头到脚浇下来。没办法,只有等,等雨小了或雨停了再走。不知过了多时,雨小了,事不宜迟,生人拉着虎牙就跑。他们沿着来路返回,路不熟,又不好走,他们跑不起来,就摸索着前行,有时借着闪电的光可以跑一阵,闪电过去,一团漆黑,比先前更黑,黑得让他们手足无措。摸过了一重山缝,又摸过了一重山缝,剩下的路就比较好走了。忽然一阵风起,吹得生人浑身打颤,吹得虎牙浑身打颤,他们的衣服早就淋湿了,贴在身上冰凉。六月北风当头雨,夏天一般不刮北风,刮北风就免不了下大暴雨。这会刮的正是北风,果然风声雷声一声比一声紧,天地更加黑暗,生人和虎牙像被扣在了一口大锅底下,暗无天日,见不到一点光明。忽然一道闪电,像龙爪,像树根,像燃烧的火信子,接着一个焦雷,劈头爆炸,好像天塌了,天漏了。虎牙一屁股坐在雨里,抱着头,大雨像水瓢从头顶往下浇,她走不动了,站不起来了。她哭了,不是累的,是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