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藏学

作者: 刘国欣

刘国欣,女,陕西府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花城》《钟山》《红岩》《广西文学》《散文·海外版》等。出版小说集《城客》《夜茫茫》《供词》,散文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

去往乡下的路

“我的恋人行将就木,而我也已不再年轻。”

学生时代写过诗,保留下来的习惯就是,经常突然之间,脑海里开始回旋一句话,会持续几天或几个月,然后再被其它的一句或几句抑或几个字词所代替。最近,她脑海里徘徊来去的就是上端的这句。

一出城,他就找了地方靠边停车,让她来开车子。是时,她的心里还盘旋着那句话,整个情绪还在这个句子营造的一种凄清氛围里。

“换你来开车了,省得你想吸烟。你带驾照了吧?”他问。

她说:“嗯”。

在此之前,她问他车上有没有放烟和打火机。出门的时候,走得急,她忘记了带烟。他说他已经戒烟很多年了。

车子在一个桥头边停下,他从驾驶座上下来,她从副驾推开车门走出,两个人擦肩。她发现他的个头并不比她高,也不比她矮。他看着身材非常匀称,椭圆脸,身体笔直,给人的感觉还是很高的。她想着也许她比他身体重,就有点不好意思。这是他们第一次私下相约。一些事,可能会发生,也可能不会。然而,身体距离稍微近一些,还是会不由自主在内心审视和判断。

在此之前就和他说过了,驾照拿了几年了,偶尔也开车,但并没有买车。他说做什么都有第一次,何况又不是第一次。她的心一阵乱跳。一直以来,她对他有贼心而无贼胆,惦记了半个秋天一个冬天又加一个春天。她想着约他见面,却总担心被拒绝。微信语言里,他倒是几次坦坦荡荡地说让她请客。那时候还因疫情圈在房子里呢。有时他说让她开门,说已经到了她楼下。实际她租住在城南的郊区,他根本不知道她在郊区的哪里。

她放下手刹,挂挡起步,想着不能让他笑话,实际紧张得不得了。拿驾照四五年了,偶尔回老家玩,只在空旷的草原地带的公路上开开车,对于驾驶可以说很不熟悉。

“这不是开得好好的?”沿着河边笔直开出好一会儿,他说。她看着前方的路,想象着他的表情,却不敢分心转头看他。眼角余光感受到他的笑意,她也笑了。冒险真是刺激。很久不这样,她有一种悄悄和人做什么坏事的愉悦感。

她感受到了他的鼓励,于是,开始踩油门加速。

最开始连二十码都是没冲上去的,逐渐增加到接近六十码。她记得几年前拿驾照,乡间限速似乎是六十公里每小时,这样想着,速度又减了下来。

“我想慢一点,有人想超车。”她说着,右脚轻踩着离合器,在脑海里想着只要他同意,就去踏一下刹车。

“随你,又不赶时间。”他像是眯着眼睛在说。显然,他是信任她的,把自己的命交在她手上。其实,他应该好好观察一下路面以及她的表情,就知道让她开车是个错误决定。她的脸已经紧张到煞白,说话的时候都不敢看他,只盯着车头,开始的时候,眼角余光都不敢往后视镜上挪。

不久前,他说:“开车就像飞翔。”她脑海里回响着这句话,暗示自己要向他学习,不要害怕。

因为想着他的话,她不小心踩重了一下刹车,导致车子突然重重地晃了一下。不过,谢天谢地,他早就系好了安全带,而且后面并没有车子,也就不担心车祸。

她以为他会责备她,但并没有。她脑海里回荡着当年学驾照时候年轻教练的咆哮,意思她怎么那么笨,说如果每个人都像她一样把车子突然紧急刹住,晃来晃去,那么车子早就报废了。

突然间就觉得一阵轻松。本来,她以为她会被骂的。小时候打了碗会被家人骂,读书了学习考差会被老师骂,学驾照会被教练骂……她已经习惯了做错了事被责备。如果不被别人责备,自己也会责备自己。

天尽头,一片厚重的积雨云上缀着粉红色的花边,河边的风吹着,应该是要下雨了。视野里有一群鸟飞过,可能是喜鹊。疫情把人圈在房间的整个十二月,她租住在城南郊区的一间一楼的房子里。每次,他打语音的时候,她就靠在卧室的小飘窗上说话,看天,看云,总会有很多灰色尾巴的喜鹊飞来飞去,听得见叽叽喳喳的,显得很热闹。风景诱惑着她,他的声音也诱惑着她。世界令人不安,越是不安越无法抗拒诱惑。

她感到很高兴,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于是又减了一点速。此刻,她专心开着车,什么都没想。她想起不知在哪本书里看过,人们陷入回忆是对现状的不满意,当人一旦获得圆满感的时候,就只会想着珍惜,而不是回忆哪个时刻。很长时间,她总是陷在过去的回忆里。不知多久没有如此明晰地感觉到快乐,她全身都有一种愉悦感,充满对他的感激。此行接下来应该很愉悦,毕竟,已经开了个好头。即使命运的网罗网着别离与悲伤,网着天下注定要散的宴席,但,此刻是好的,好的是美的。

一路行驶,穿过一片又一片的稻田,间隔有一些果树地和一些大棚蔬菜地。车载音乐没有开,但心底有轻快的旋律在响着,是《小河淌水》与《蝴蝶泉边》相互交替的音乐。

他看着车窗外晃过的景色,表情看上去很平静,也像是在体会着正在过去的时光,渴望着接下来的一整片时光。对,会有一整片时光,就如一整片云朵一样,他们在一起。沿着河岸一直开,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别的车。他后来在一次聊天里告诉她,说京城的人主要靠着这条河获取生活用水。

周围环境凉爽静谧,完全是乡间道路,两面是有着高大树冠的大白杨,不断聚拢又被分开的天空,云雀高飞又低飞。她开着车,感觉自己就像在练习飞翔。经过苹果树道路,经过紫叶李树道路,再回到几乎都是大白杨的河边路,后轮亲吻着前轮留下的印迹,道路像会永远延伸下去,没有尽头。

“刚开始开着我有点害怕。”她对他说。他沉默着,没有回应,也许是没听到。后来,到了他乡下那套房子,开大门时候,他才说他是听到了的,但因为担心她分心,就没有接话。

他们对对方的情况其实所知不多,语音微信里维持了太久的逢场作戏的谈话,也许是因为疫情被关起来太无聊,抑或是尽量创造一些话题让聊天得以保持下去。她不知道何以他对她进行着很热情的回应。虽然开始是她主动加的他微信,但是她并不是个每天主动发起聊天的人,反倒是他……

她和他在微信语音里讲过一件事,一个农村女孩去给一个腿部有疾不能再开车的摄影师当保姆,那个人买了一辆车。于是,这个从未摸过方向盘的农村女人生生在几个月内把自己训练成了一个走山路心脏都非常平静的司机。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第一次私下见面,他就让她开车,而不问问她敢不敢?

下雨总让她开心,她准备只要雨点掉下来,就摸索着开启雨刮器。她并不熟悉他的车子,脑海里想着开雨刮器的步骤,又不想开口问他。她的两只手都在方向盘上,视线在车头前方。眼角余光里,她瞥见他正在盯着她的手,这让她很兴奋。她曾经和他说过,第一眼心动于他,是他讲述一座古墓遗址的发现与挖掘时候总是举例,双手晃在空中比划,说着“有时……有时……有时……”。她这几年在博物馆工作,每天就是和各种文物打交道,讲解、陪同、参观,再就是写文案。几乎都是窗口工作,每天需要面对不同的人群,大大小小也是见过很多有识之士的人。他不像大多数学者,很多文化人为了显示有学识,把文化像衣服一样往身上套,总显得松松垮垮,有时又显得特别臃肿。他则是那种见好就收的,妥妥帖帖,说什么都很形象很精准很到位,令人心动。突然之间,她心里响着:“有时,我也可以爱上一座墓地,爱上一个人。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大学时代,她一度加入好几个文学社团,对于诗歌曾有好几年的痴迷,不过并没有什么发表。现在,她的创作仍然在抽屉时代,但是,有时,还是恍惚里会觉得自己是个作家,经常陷入某种矫揉造作的空虚状态,自顾自让词语在脑海不断组成句子,允许句子流淌成海洋。很多个夜晚,她靠词语和句子当安定片,让主体意识消失在眩晕的字词组成的迷宫里。

他知道她有个写作梦,说她发给他的很多句子是诗,建议她好好写诗。他经常说考古相当于写作,万物是相通的,每一个墓地里挖出来的物件,都有它的故事;每一个文化遗迹,都是很多故事的叠加,可以是一本又一本引人入胜的小说。历史现场与当下的生活现场,就是古人穿越现在,今人穿越进古代。他说他年轻时代一直想当小说家,大学学了地质学,又辅修了土木工程,当时欣赏他的老师引导着他读了考古学的硕士,最后才选择当了学者。他给她讲过一些好玩的故事。现在,他说他还是一些科幻小说和盗墓笔记的审核专家。他说如何讲故事比故事本身更重要,流畅的叙事加上精妙丰富的细节,再就像考古一样挖掘相应物的价值,自然就成了。

他总是有这本事,凡事只要涉及到他研究的领域,他就会很兴奋,滔滔不绝讲很多,而且越讲越有趣。当然,他的作品也很好,她看过他的论文,除了专业论述外,文笔也好得令人嫉妒。对于他,人生到处都是田野作业,他把这门课学得很好。她很喜欢听他讲述。他整个的人就像一件文物,很有光华之感。

车子的后轮不断追着前轮,覆盖前轮刚行过的痕迹,她想着自己也要从他身上取经,无论对生活还是对工作,都要燃起内心的热情。加油呀!

已经说过了,拿到驾照并没有开过几次。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好几次带她看车展,希望她选一辆车。然而母亲是反对的,认为她总是不着调,走路都能摔倒,何况开车,让她再长几年买车。前几年,每次回老家才拿父亲的车摸几回方向盘。老家在靠近草原的县城,一出城就是草原,没有几辆车,坐到驾驶座上,就牛马一样乱行。坐在身边的几乎每次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玲玲,她说自己就是这样遛马一样遛出的车技,让她也遛遛。想不到就因为有几次这样的经历,在他面前倒像是炫技,逐渐找到了一点自信。幸好道路平坦。她很谨慎提醒自己不要开到河里去,否则,一不小心就可能成了头条新闻。

世界劳动日

五月一日,一个漫长的下午,漫长如一个季节,如一年,或很多年。

如何错乱迷离地说出,以你还是以她的口气,写出那一天?也或者,“你”与“她”交替着,叙述完一个又一个共度的场景。然后,在一篇文章的结尾,相互道别。

那一天的下午,你开着车子在河边走,说自己前一天去理了发。你已不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头发明显是染过了,你是把“染发”说成“理发”吗?那一刻她的心念大动,确切时间是那天的下午六点二十五分。

在文章里,应该写出这样的时间,写出你开着车子头发婆娑的样子,写出河流两岸的大杨树,还有经过的像是无边无际的一片公墓和其附近的富人别墅区,接着途经的是一个十字路口,然后穿越了很多桥。写出你的声音,你讲的故事。写出一棵山楂树正在开着的一大簇与一小簇的花,写出樱桃树落下的蒂结,写出所到院落里墙角的单瓣月季,写出高德地图导航时通往内蒙古乌兰察布市的弯曲图案,写出你脑海里想象的繁星草原与蒙古包,写出脚下的地方距离河北的暖泉古镇在地图上显示有多远,写出你又问去往最近的延庆区的永宁古城最快需要多久……

她对京城不熟悉,对京城周边更不熟悉。他让她手机导航去哪里,她就在地图上打下哪里,有时还不得不问那些地名如何写。你说的那些地方,她是一个地儿都没有去过的。

上个冬天,疫情把京城的人主要活动范围几乎限制在所居住的房子的时候,他的声音,在每个夜晚的凌晨响起。他说话时候像是有一群鸽子在起飞,窸窸窣窣之感,一个词缠绕另一个词,像有回声不断返回追着前面的句子,但又毫不矫揉造作。那些日子,他的声音一次次让她觉得满足,睡梦都是踏实的。她最开始是迷恋上他的长相,这些日子是声音,属于冬天与春天。经常会突然之间想起他的声音,就像河流一样,一个人在想象里滑入一条河游泳,声音原来也可以如此诱惑。真是这感觉,一种轻微的晕眩感,自从认识他之后就常常出现。

不是随便哪一个人都有这样的魔力,也不是随意地想暗示哪个人对自己有这样的魔力就有这样的魔力。这个人是不被自身意志安排的。他就是这样出现的,并不是被期待和被等待,而是突然之间,生活觉得像是被什么照亮,一个人在黑暗的河上,拥有了一个泳圈,心里有了底,自己可以很快上岸。

准确说,他的出现像是一种慈善和救助,但他不知道。

阳历年过后出台的政策,一月七号疫情解禁,接着远远近近都是发烧的人。她那时候租住在城南郊区一间房子里,除了购物,几乎哪里都不去,居然算是撞上了好运,侥幸成了漏网之鱼,一直没发烧。紧接着就是过年,她回了一趟老家,给父母和爷爷奶奶上了次坟,打理了一下老家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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