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书

作者: 黄在玉

黄在玉,安徽芜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方文学》《雪莲》《阳光》等。出版小说集《血型》。

常 来

隆冬的一天,我带了几棵青菜上山找羊,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我必须找一只羊聊一聊,把我的想法对它和盘托出,这是我未了的心愿。我之所以选择冬天,是因为这个时候山上的食物不多,山羊会到处寻找食物,容易被发现。

我曾在山区人家见到过山羊,但那只可怜的山羊被主人拴在一棵苦楝树下,正等待单屠夫来宰杀呢。当然,山羊全然不知死期将至。满脸褶子的男主人没怀好意地盯着我,让我心里发憷。我晓得没机会和它说话了,又怕和单屠夫顶面相遇,只好悻悻地走开,并双手合十,为它祈祷。

两旁荆棘丛生的羊肠小道上,褐色的羊粪蛋像单屠夫吃的六味地黄丸,到处散落,难免粘在鞋底上。有羊粪蛋就必然有羊,好比在塘里发现一窝黑鱼秧子,那黑鱼妈妈必在附近一样。跑了一大圈,我已气喘吁吁,却连羊影子也没见着。我有些乏,便躺在一块裸露的麻石上一边晒太阳,一边闭目养神。当我睁开眼时,却发现一只老山羊静静地站在我面前。老山羊白毛的末梢泛黄,盈盈一握的胡须又长又密,透着雄性的老成和威严。见我有些诧异,它那双死羊眼放出光来,仿佛是说等我已久了。我一骨碌翘起来,蹲在它面前,像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说:“老羊啊,你让我好找啊!”说完,将一棵青菜递到它凸出的嘴前。我希望它能发声回应,却没能如愿。它慢条斯理,张嘴接住青菜,从容不迫地咀嚼起来。

“告诉你啊,你和你的伙伴们千万不要随便下山,否则单屠夫早晚会宰了你们,让你们成为人家的盘中餐。”我真心规劝,提出忠告。

老山羊只顾吃菜,并不理我。而我不在乎,我决心让羊摆脱猪和牛的命运,遂苦口婆心滔滔不绝给它灌输“逃跑主义”和躲避方法……临了,我又叮嘱:“真心希望你们能牢记我的忠告,不要轻易下山,更不要贪人家的小便宜,避免被人逮到。”

老山羊不动声色,慢慢悠悠嚼完青菜,朝我凝视,期待我能再给它一棵。见它吃完最后一棵青菜,我便撵它上山,以防节外生枝。

跟山羊聊过天,不管效果如何,我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尽管我阻止不了单屠夫杀戮,却能通风报信,暗地里帮助它们,尽可能避免或减少悲剧的发生……我为我能够拯救一种生灵而自豪。

且容我做个自我介绍——我生在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康之家,却有个不着调的绰号,叫“常来”。其实我姓单,大名叫单鸿,乳名二子,是杀猪匠单屠夫的儿子。我母亲姓汤,是个裁缝,别人叫她汤裁缝,我背地里也这么叫。

在我六岁那年的深秋,我白天连续吃了三颗软柿子和一碗蟹糊,晚上便开始“打摆子”,先冷后烧,高烧至41℃,抽搐到休克,醒来后,我极度虚脱。从此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有话只悄悄地和猪、牛、羊们说,简直愁坏了全家人。

我八岁上小学。虽然成了小学生,可是,老师怎么叫我,我就是不吭声。老师没法淡定,大声问我能不能听见,是不是哑巴。我点点头,表示能听见;又摇摇头,表示我不是哑巴。见我惜言如金,老师没辙,只好带信让家长去学校。汤裁缝去了,和老师解释了半天,说去医院检查过,孩子不聋不哑,就是不开口,拿他没法子,还请老师多担待。同学们也都叫我“哑巴子”,我毫不在意,心想,懒得睬你们!

我不说话不等于不爱学习,爱学习不等于成绩就好。识字以后,我最爱看连环画小人书了,只要三华街新华书店有的卖,我就一本不落地买。钱不是问题,只要我伸手,单屠夫和汤裁缝多多少少都会给。他们晓得我不会乱花钱,除了买小人书就是买我喜欢吃的绿豆雪糕以及洋糖大耳朵。因此,我阅读了大量的小人书。什么《鸡毛信》《铁道游击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渡江侦察记》《奇袭白虎团》《智取威虎山》《武松打虎》《三打白骨精》等等,应有尽有。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说过,喝汤不亏人,读书人不亏。

同桌女生小厌爱管闲事,竟向老师举报我上课偷看小人书。老师黑着脸没收了好几本。可我无所谓,大不了再去买。就这样,五年小学毕业,我看过三华街新华书店凡是有得卖的各种小人书。诚然,我的功课,除了语文巴巴及格外,全都挂红灯。学习成绩差,本该留级,可我不愿意,非让我留级,我就以不上学来要挟。老师和家长无可奈何,在成绩单上做了手脚,勉强让我跟班上。我清楚,老师们少不了在单屠夫和汤裁缝那里占点小便宜。

小厌大名叫白晓雁,是我们南埂二组村民组长的幺女儿,团脸,鼻直,浓眉大眼,像眉清目秀的男孩一样;红唇皓齿,肤白如面,微胖,左颈部有颗绿豆大的黑痣,又似唐朝的古典美女。她的性格外向、大方,时常流露出自然野性。许多人喜欢她,包括我在内,可我姐却不待见她。我姐嫌她话多、勺叨,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文静。她私下多次劝我上课时不要看小人书,我却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直至三年级下学期,她竟然向老师举报,打我小报告,我开始讨厌她,所以我私下把她的乳名改成了“小厌”。礼拜天或节假日,她会找我借小人书看,我不睬她,她脸皮厚,转而找汤裁缝借,汤裁缝便会满足她。汤裁缝说过,小厌和她小时候长得差不多,人见人爱。她俩惺惺相惜,难怪汤裁缝格外喜欢人家。反正那些小人书都是我看过的东西,我也懒得过问。小厌看完了,要在班上还书给我,大约有五六本。我不接。她急了,将书硬塞进我的书包里。我当面将书掏出来,摔在地上,昂着下巴不看她。如此三番五次,将她气哭为止。

小学毕业后,理所当然要上初中。中学离家比较远,来回各需半个钟头,每天两个来回。我懒得上,一家人都哄我。那时,我姐还在读初三,小厌每天来我家候着,所以上学我们三个人一道走。放学可不一定,能不能按时,就看最后一节课老师是否拖堂。汤裁缝特别叮嘱小厌:“你跟二子一个班,你要盯着他点。”嘁!就凭她能盯住我?做梦!我在心里笑汤裁缝错打了算盘。

初中比小学严得多,慢说上课看小人书,看窗外都不行。我决定逃离学校,早日融入社会,过自由自在的日子。那天,第一节课我好生坐在班上,课间休息时,我猫在男厕所不出来,小厌没办法,等她跟老师告状时,我已跑得无影无踪。

我们这里地处皖南,背靠长江,半山半圩,我家住在北边的圩区。出了校园,我照直不打弯朝南边山区跑。所谓山区其实是丘陵。那里除了猪、牛,还有圩区少见的羊。可能是我属羊的缘故,我突然好想找一只羊说说话。

我家虽然养了鸡鸭猫狗,却没饲养猪牛羊,因为单屠夫没时间,汤裁缝怕麻烦。

单屠夫宰杀了牲口,还要去卖肉,赚钱养家,余下的时间,要么喝酒,要么赌钱,要么呼呼大睡。从小到大,我无数次观看单屠夫宰杀猪、牛、羊,铭记着家畜被屠杀的不同场景。逢年过节前夕,是单屠夫最为忙碌的时候,特别是年底,因为杀年猪是我们当地习俗之一。每当单屠夫将猪尿脬吹成气球,在我头上敲一下,再递给我玩时,我都会缩着脖颈露出笑脸,让他开心一刻。杀猪宰羊场面平常,我就不啰嗦了。我讲一个他屠牛的场面吧。那头牛是本村老鳏夫丁伯伯家的老牯牛,得了顽疾,养着不划算,便要淘汰掉。牛被牵到开阔的场基上,像我祖父将死之前的样子,病恹恹的。单屠夫已准备好半脸盆的盐水,并将一把锃亮的尖刀担在盆沿上。两眼茫然的老牛缓慢看看四周,看看脸盆和刀,好像明白了人类的企图,最后将冰凉的目光扫在单屠夫身上,两行清泪“簌簌”地往下滴。

我站在瞧热闹的人群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老牛,陪它潸然落泪。这条老牛年轻时,不需扬鞭自奋蹄,抵角赛过西班牙斗牛,为丁伯伯挣过不少糊口钱和老面子。去年,它老了并得病后,我特意去安慰它。我说人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何况牛类,这是自然规律。它朝我眨巴一下大眼睛,没吱声,嘴角挂着玻璃丝状的涎水。我料到它离挨刀的日子不远,便预先替单屠夫谢了罪。

此刻,有人熟练地将绳索拴在牛脚踝处,再由四个壮汉各自拿着绳头,齐声呐喊:“一——二——三!”牛被瞬间放倒,“嘭”地一声响,掷地有声,只见牛眼圆睁,恐怖又可怜。有人端着脸盆凑在牛颈前,欲接牛血。单屠夫上去,一脚踩在牛的脑门上,左手执牛耳,右手握尖刀,朝着毛茸茸的咽喉猛插进去,稍停片刻,拔出钢刀的瞬间,一腔热血溅入盆中。

听人说,动物先悔人后悔。人往往悔不当初,而动物悔不当下。老牯牛肯定先悔了,只是不说而已。传说中的“六道轮回”很有意思,因果得失,自有定规,既科学又公正。这是我长大后偶然悟出的道理。

汤裁缝帮人做衣裳之余,抱抱小狗,给狗洗澡,还为我操心,惯得我不像样子。别的小孩子早早就断了奶,而我却吃到六岁,成了奶欢子。但我绝非妈宝,自有独立想法。

从小到大,我都爱看赵忠祥主持的《动物世界》,片头音乐响起,我会随着音乐节奏摇头晃脑。现实中,我不喜欢小动物,倒也不讨厌它们;我喜欢高大一点的动物,当然是温驯的偶蹄类动物,除了猪牛羊,还有骆驼、马、鹿、骡子、驴之类。我们那里,先是生产队集体养牛,后来实行联产责任制,就只有丁伯伯家养了,谁家想用可以租借;多数人家养猪;山区少数人家养了羊。那些羊常年散放山上,野性十足。

我曾去丁伯伯家牛圈里找过大白牛,它在几头青牛中简直鹤立鸡群。我用一把稻草对折起来,里面包了半碗泡涨的黄豆,喂给它吃。在它吃完伸舌头舔嘴角和下巴的时候,我问:“大白牛,你祖上牛魔王和孙悟空是五百年的把兄弟,后来却因一把芭蕉扇闹翻了,值不值得?”

大白牛瞅我一眼,自顾舔它的嘴角和下巴。

我又问:“我现在一个朋友都没有,你愿意当我朋友吗?”

大白牛还是没反应。

我换了个话题:“有那么一天,单屠夫要宰你,你会像老牯牛一样流泪吗?”

大白牛摆摆头,扇扇耳朵。一只绿色的苍蝇被它轰跑了。

扫兴的是,我和大白牛说话时,被小厌撞上了。我装作没看见她,转身跑了。

我曾带上一个山芋和两根萝卜,丢在邻居家大花猪脚下,让它一边吃零嘴,一边陪我聊。

我说:“老猪啊,你整天贪吃贪睡,长肥了被人宰掉,多没意思啊!你祖上猪八戒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你不想学学?”

大花猪埋头边吃边哼哼。

我问:“终有一天,单屠夫要杀了你,你会恨他吗?”

大花猪猛地一摇头。是不恨,还是不相信?是吓得一哆嗦,还是不愿听这个话题?

几只飞离的苍蝇又陆续飞了回来,趴在猪脸上狂亲。大花猪吃完朝我拱拱嘴,并翕动着鼻翼,像要说话的样子,可什么也没说,我很失望。

这一次又被小厌逮着了,我还是没理她。她回头将我偷偷和牛、猪说话的事告诉了汤裁缝。晚上,汤裁缝和声细语地问我:“既然能跟畜生说话,怎么就不能跟你妈说话了?”我就是不做声,汤裁缝没辙,也不敢发火。从此,小厌那个丑丫头在我心里成了小冤家,我发誓,一辈子不理睬她。

牛和猪都没救了,只有救羊,这成了我的信念。那天从学校围墙翻出来后,我大约跑了半个钟头,总算跑到了南边山区,在村里转了两圈,一只羊也没见到。但我不死心,一面找一面等,不知不觉,天已擦黑。

从那以后,逃学成了我的家常便饭。初三上学期没完,我已不再上学,吃饱喝足后就到处跑,跑得最多的地方还是南边山区。我去山区的目的当然是找羊,可村子里根本看不到羊。我知道,羊都在山上的林场里,我打算上山去找。我猫腰往山上猴时,猛然在山腰处发现了两只羊,它们站在一块巉岩上,作卿卿我我状。我小心翼翼拨开竹丝和灌木丛,艰难前行。等我靠近,它们却逃之夭夭,不见了踪影。我无精打采地朝山下走。山脚下有一口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的山塘,水绿,清澈,我正好口渴,遂慢慢滑到塘边。水中有我的倒影,胖乎乎的,白白净净,浓眉大眼,五官周正。我咧嘴笑了,蹲下去,伸手划拉了一下水面,再看倒影,我却成了一只孤独、寂寞的“白眼狼”。我用双手去捧水喝,“白眼狼”随即化为无形。

渐渐地,我极少洗脸,很少理发,衣服不扣,鞋带不系,一副邋里邋遢、傻了吧唧的样子,但我不苟言笑,更不自言自语或神神叨叨。有人说我精神失常,孬掉了,还孬得不轻。我们那里的土话,孬就是傻。嘴长在人家脸上,随人家说去,我不屑跟人家计较。其实我心如明镜,什么都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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