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祭的客,往上升
作者: 张波张波,山东淄川人。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飞天》《山东文学》等。出版短篇小说集《孤岛寓言》。
一大早,小区里一个惊人的消息四下传开,七号楼的老蔡头跳楼了!五号楼的老郭洗漱完穿戴好,要去东边操场上打太极拳,刚出门,就有人告诉了他这个事。说是老蔡头从五楼厨房的窗户跳下来,当场就不行了,救护车来,直接拉医院太平间去了。老郭刚才也听到了救护车的动静,还以为是哪家有老人发病被拉去医院。在这个矿山老旧的小区里,住的大都是老年人,偶尔有救护车急匆匆来拉病人,人们都习以为常了。老郭听到老蔡头出事,心里一咯噔,第一个反应就是,老蔡借他的三万块钱,说不定要泡汤!
小区里,人们三三两两在路上、楼底下嘀嘀咕咕,个个面带惊色,有人眼神都直愣愣的,仿佛被想象中惨烈的场面攫住了一般。
老郭和老蔡退休前在一个单位待过,又同住一个小区,老蔡家的情况他也知道一些。老蔡有两个儿子,家属没工作。大儿子自小老实巴交,高中毕业就参加工作,三十好几了还没找上对象,在物业看大门。小儿子从小就机灵,两口子拿他跟宝贝蛋似的。高中毕业那年,他高考成绩并不好,落榜的同学里有好些个去上矿山技校的,他不想去,老蔡头还是花钱让他去读了三年大专。大专毕业后,他先是在外边闯荡了几年,可能也没找着正儿八经的工作,后来矿区招工,老蔡头又把他弄回来到矿上下井。下井没干几天,他又不干了,先是去卖房子,后来跟人合伙做起了生意,经常见他骑个电动车风风火火地出去,或急急匆匆地回来。
去年有一天,老郭正在家准备做午饭,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老蔡头。老郭放下手上的大葱,把老蔡头让进门。老蔡头是第一次上门,泡上的茶还没喝一口,他就开了口:“老伙计,今天来有个事求你!”他先是说了儿子他们开的公司,在卖一种新概念营养品,生意多么有前景,接着又说到银行的规矩多么死板,自己理财的钱有好几万,不到期就是不给取。最后,他说明了来意:借几万块钱周转一下。因为儿子是跟人合伙做生意,缺几万块的股金,而自己在银行的钱暂时取不出来,等那笔钱到期,立马就还。
老郭听明他的来意,一时有些懵,愣了几秒钟,没吭声。他干了一辈子煤矿,退休金虽然不低,可从来没一下借给人三万块钱。那年老家妹妹家盖房子,他也只借给她两万,过了三四年才还上。
瘦小的老蔡坐在沙发上,身体向前倾着,头要不是隔着茶几,怕能抵进老郭怀里,他脸上露着笑,目光却警觉地观察着,好像猎人盯着猎物一般。见老郭犹豫,他又发话了,开玩笑似的说:“怎么着?还怕不还?我退休金也有五六千,不行把银行卡给你!”
听他这么说,老郭面子上有点挂不住,说:“不是说不行,几万块也不好凑。我得看看……”
老蔡头很爽快,说:“是,钱得看看凑凑,谁也不在家放那么些闲钱。你看看,要行的话我明天来取也行,或是我给你个账号……”
就这么,老郭借给老蔡头三万块钱,老蔡写了个借条给老郭。事情过去大半年,老郭才了解到,老蔡头在小区不只借了他一个人的钱,借的人多了!有几万的,也有几千的。一个楼上的借,前后楼的也借。认识的借,不熟悉的也借了。他儿子做生意据说是被人坑了几十万。儿子还借了别人的钱,人家整天追债,不光老蔡头给他筹的钱泡了汤,现在每个月老蔡都得拿养老金替儿子还人家几千块,要不儿子就得去坐牢。
为借钱的事,老伴没少跟老郭吵架。是啊,儿子一家三口几乎天天在家里吃,孙子花钱也不少,儿媳妇还在备孕二孩,自己的退休金,除去开销,攒三万块钱得大半年,一下没了,谁不肉疼啊?老郭去找老蔡头,老蔡头说:“他郭叔,你说现在这社会上坏人怎么这么多?防不胜防,你让人怎么办?被人骗了,咱也报警了。我只能说慢慢还。你看,我现在每个月一开钱,除了生活费,都叫银行划走了。我不还这个钱,蔡代茂就得进去……你不能让他进去吧?”
老郭说:“那你还钱,总该有个期限,三年?五年?”
老蔡头说:“只要我有口气,我就还这个钱!”
可眼下,老蔡头这口气没了!
人走了,丧事得办,别管他是穷还是富。富有富的铺张,穷有穷的糊弄。矿上丧事班子的几个老师傅,还是把老蔡头的丧事撑了起来。火化的钱让大儿子出,骨灰盒就弄个便宜点的。公墓几万一个坑,不能去了,过后偷偷埋到老家去,也不用花几个钱。灵堂帐篷、音响、供桌这一套都是现成的。帮忙办事的答谢宴免了,每人一盒烟也免了,放两盒烟在账桌上,谁抽谁拿。其它能减的花销一律减掉。
灵堂在老蔡头家楼下扎起来,音响一送电,响亮的哀乐开始在楼间回荡,丝毫听不出和过往的丧事有什么不同。灵堂正中,老蔡头多年前的那张照片放大后看着有点虚,那惴惴不安的眼神怀疑地看着人们,看着这个世界,好像他听到了这两天有人对他的抱怨和责骂似的。
这几天,小区里的人们一直对老蔡头的死议论纷纷。有人说,老蔡头这是不想还钱了,孬种了。有人说,老蔡头压力太大了,这是觉着没指望了。也有人说,老蔡头的死可能另有隐情,欠几十万,慢慢还就是了,再说也报警了,说不准还能找回来,也不至于走绝路。这年头,赔钱的事多了去了,光城里那家投资公司,矿上的人就被坑了几十家,哪家都赔进去五万以上,有人赔进去几十万,也没听说有寻短见的。
老郭一直在灵堂那里转悠。他倒不是特别悲伤这位同事的离去,他一直想弄明白,到底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样借给了老蔡头过万的钱,还有就是,这钱到底还有没有收回的可能。有人说事,他凑过去听听,没有人说事,有时他也扯起个话题。他从灵堂搭起来后就在那里,渴了回家喝两口水,之后不由自主又折返回去。
常在那里转悠的还有同小区的谢大拿。谢大拿是矿上掘进机械使用维修的高手、“大拿”,当过班长,老蔡头在他的班里干过,他知道老蔡头家的事多一些。比方说,一说到老蔡头的小儿子,谢大拿就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不能提,不能提,把个熊孩子惯得不行。他愤愤地准备离去,走开几步又倒回来,小声跟身边几个人嘀咕起来——蔡代茂上初中,有同学骑赛车,他也不要自己的自行车了,让老蔡给他买赛车,老婆不愿意,儿子就逃学,最终老蔡还是掏钱给儿子买了赛车。上大学,一开始老蔡给儿子买了个国产手机,可一开学,儿子就嫌自己的手机不好,嚷嚷着要换苹果的。一个月后国庆节放假,儿子回来就把原来的手机处理了,不换苹果的,他就不用手机了。那时候,两口子对儿子离开他们去外地还不太放心,经常打电话问问什么的,没办法,开学前还是给了他换手机的钱。这些都是老蔡在班上说的,言下有无奈,还有些得意,觉得儿子机灵,会赶潮流,还有办法对付老子。老蔡的观点是,挣了钱就是花的,反正早晚得留给儿子们,早给晚不给。
谢大拿说:“哪有这么惯孩子的!别说赛车和手机,他家要能买起航母,儿子肯定会要航母!”
老郭问谢大拿:“老蔡借了你几万?”
老谢说:“五万,他第二回还来借,我直接说不行!”
谢大拿表情严肃,嘴角绷着,好像当事人就站在他眼前。老郭听谢大拿说五万,心里好像好受了点。现在他才算弄清了老蔡头家那本账:他小儿子当初跟人合伙做生意,场地装修投了几万,加盟费投了十来万,又借钱投了十来万进货,谁想合伙人就是个骗子,连网上宣传的资料都是假的。合伙人跑路,借钱的人又把小儿子告上了法庭,最终小儿子每月要还人家几千块,才免于刑事起诉。小儿子没有收入,老蔡头的退休金替他还完欠款,就剩不到两千的生活费。小儿子被人骗了,也不出门,整天在家打电话、上网,还想着把钱追回来。老蔡头的老伴没收入,他剩的那点钱要一家人开销,难免紧巴,难过的时候就东邻西舍地借几千,有人要账,实在没法就拆东墙补西墙。在所有借钱给老蔡头的人当中,谢大拿给的冤枉钱是最多的,被人叫了大半辈子的大拿,老了还拿了这么一大把。
谢大拿说:“老蔡这个人,要说起来还行,干活倒不偷奸耍滑,也不贪小便宜,都是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闹的!按说又是同事又是邻居的,吊唁怎么也得上个账,别管他借没借钱。可想想这小辈的,我还拿钱做啥?还让他作?”谢大拿说完兀自叼上一根烟,啪一声点上火,气哼哼地去了。
就有人说,蔡家这次摊上这事,老蔡又没了,两个孩子都别指望娶媳妇了。
此刻,老蔡头的两个儿子就坐在灵堂前的地上。他们的屁股底下铺着一大块旧帆布垫子,一有吊唁的人来鞠完躬,他们就要跪在垫子上,给人磕头致谢。灵堂旁边有张账桌,两个帮事的坐在那里,一个管收钱,一个管记账。丧事的司仪就站在一边,看谁来吊唁,交上丧礼记上账了,就冲灵堂喊:有客到!客人站到灵堂前了,他再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客人鞠躬完毕,司仪喊“谢——”,孝子就赶紧哭喊、磕头。可这次同往常不同,来围观的人不少,真正吊唁的人却不多,账本上只写了几个人的名字。账桌后的两个人,都闲得无聊,在那里刷手机。司仪也半天没事干,干脆加入看热闹的临时攒起的一个牌局,在路边打起牌来,一群人在那里围观。老蔡头两个儿子坐在灵堂里,小儿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泥塑一样,半天一动不动,老大不时抬手去抹一下眼睛。
楼头上,几个老头围在那里说老蔡头家的事,老郭赶紧凑过去听。他们说的是老蔡头小儿子做生意的事。说店铺装修那会儿,怕晚上有人偷东西,老蔡头去看店,其实里边也没什么东西,就几个货架。大冷的天,老蔡头带着个铺盖卷,铺个蒲草垫子就睡在水泥地上。到店铺开业、合伙人跑路,一个来月,小儿子一天也没去替替他。
这老蔡啊,对这小儿子可是上了心了,就差没给他摘天上的星了。有人说完这话,几个人都赞同,说,就是就是,还真是。
停灵的两天就这么过去了。许多人关心蔡家丧事上能收多少钱,这些人都借给蔡家钱了,期望收多了自己能拿到该还的那一部分。老蔡头再不济也参加过别人的丧礼,给别人上过账,这都是有来有往的事,该有来还账的吧?可两天过去,主事的师傅说也就收了几千块钱,还不知够不够丧事的开销。他说,看发丧那天路祭咋样吧。有个别人,拿的钱多,故意不上账,专门路祭的时候给孝子,图个好看,没准还有大头呢。
听他这么一说,老郭就想,也许老蔡家有阔亲戚,一把拿出几万?这样自己那钱也许就有指望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不大可能。他本来准备了二百元现金想用来吊唁,欠钱是欠钱,送葬是送葬,一码是一码。可刚才谢大拿的话他又觉得有道理。他那两张票子现在还在兜里揣着。
第三天,该发丧了。一大早小区路边的空地上就聚满了人,人们在这里等路祭。有人走了,路祭是送他的最后一程。上午,一辆小车开到七号楼下,下来一伙人,说是老蔡老家的。这伙人也没去账桌上账,只去灵堂鞠了躬,就上五楼去了蔡家,“呯”一下关上了门。楼上蔡家只有老蔡的家属在家,人们隐隐约约听到她和这伙人激烈地辩解着什么。
十二点一过,路祭的时辰到了。供桌摆到了楼头路中间,灵堂里那张老蔡的遗像立在桌上,他的面前,整鸡、整鱼、点心、馒头、水果摆了一桌,还有一瓶酒和两个倒满酒的酒杯,让人觉得好像他生前就爱这么铺张似的。香炉里,引燃的一簇香冒出缕缕青烟。供桌的前面是面盆一样大的灰盆子,给路祭的客烧纸用。老蔡头两个儿子跪在供桌旁的地上,准备给路祭的客磕头。
“唉,老蔡呀,他就没吃过小儿子买的一颗糖疙瘩!”说话的是七号楼一楼的邻居马大爷,他站在人群里,小声和身边的人交流,“你们不知道,老两口都过成什么样了?我住一楼,没事就溜出来转一圈……老蔡和他媳妇,天黑了,就戴个口罩,捂严实了,下楼去翻垃圾箱,捡酒瓶子、纸壳子、塑料瓶子……他家的储藏室就和我厨房的窗户对着,里头除了破烂,没别的。我问老蔡,这能换几个钱?老蔡说,一天换个馒头钱也行,也是省下的。这个蔡代茂,他妈的光知道糟蹋钱,他知道给他爸买瓶酒吗?”
老郭问老马:“借你钱了吗?”
“怎么没借?唉,你说住一个楼上,谁家有事大伙不帮衬帮衬?可,可他家的事,这算什么事?”
老蔡头楼上的张师傅听几个人说着话,也参与了进来。他先一个劲地摇头,然后放低了声音说:“他弟兄两个也不合。老大没上大学,老早就参加工作,嫌两口子向着老二。老大攒了几个钱,老二做生意钱不够,老蔡让老大先借给他弟弟。老大一开始不同意,搁不住老两口嘟囔,你还是当哥的吧?还是一家人吧?”
老张说到这里看了供桌那里一眼,确认兄弟两个听不见,再继续说:“老大把自己攒的钱拿出来几万,这不都叫老二赔上了?老大还行,没为这事跟弟弟急。可出事后老二也不出去干活,光在家里窝着,老大看不下去了。那天我听着兄弟俩在楼下吵架。老大说,这么大了,你也不出去挣个钱,还在家里吃闲饭!老二不服气地说,我有了钱,就还你那几万块钱!老大说,你还嘴硬!接着就听到楼下扑腾扑腾的,两个人可能动起手了!后来他妈哇哇大哭起来,兄弟俩才没了动静。听说现在老大每月往家里交八百块钱生活费,其他的事一概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