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无声
作者: 任耀榜任耀榜,河南卢氏人。作品散见于《安徽文学》《天津文学》《牡丹》等。出版小说集《温暖的月光》。
王新远是在晚上七点左右出的事。
老天无眼,硬是夺走了一条鲜活的生命,扳倒了家中那棵顶天立地为妻儿老小遮风挡雨的大树;老天也算有眼,只让车上的一双儿女擦破点皮,给了新远媳妇能够活下去的期望。
那天晚上,天黑得很沉重,像是要下雪,虽不似雷雨前的黑云翻墨,但那压得很低的黑,却也着实让人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王新远开的是辆柴油三轮车。上午给各饭店送完杏鲍菇后他没有回家,有个熟人找他跑乡下送趟货,付八十块运费,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岳母在城里做生意,女儿王硕和儿子王勇在这里上学,大的读二年级,小的读学前班,新远媳妇会在家里不忙时前来,一来帮爸妈打理个生意,二来也方便照顾两个孩子上学。这天是周五,学校过周末,家里有事情,媳妇已提前回去了,王新远想着到乡下送完货回来,学校差不多就该放学了,然后再接上两孩子一块回家。送货路上不是太顺利,车子在返回途中出了点毛病,耽搁了时间,前来接孩子时天已经黑了。岳母说天终是黑了,干脆吃了饭再走。王新远说不了,肚子还不饿,回家再吃。说罢就接上两孩子匆匆走了。
黑沉沉的夜幕中,三轮车昏黄的车灯把黑幕冲出一束光洞,三轮车追着光洞,“突突突突”地向前奔驰。
令人费解的是,这么宽敞的马路,三轮车却撞向了路边的水泥防护礅,掉下河滩,要了王新远的命。
我是第二天一早接到三表弟打来的电话。那天晚上,为躲一场酒,我提早把手机关了,早上一开机,“噗噔噗噔”一下子跳出来二十多个未接电话,都是姨家三表弟打来的。我刚要拨电话过去,三表弟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我接通电话,他就着急忙慌地说:“老表,你的电话真难打啊,我都想了,今天再打不通,我就派人上门去找你了。”
我说:“昨晚上为躲一场酒,提早把手机关了。你打电话有啥急事?”
三表弟说:“出大事了,是天塌地陷的事,你二表哥家的远子昨天晚上开三轮车拉着两个孩子从城里回来,车冲下河滩被摔死了。”
“啊?”我的心不由一紧,一股不适直冲胸腔,“怎么回事啊?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又不无担心地问:“两孩子怎么样?”
三表弟:“两孩子还算幸运,被车颠了几下擦破点皮,没多大要紧,只是远子从车把上被弹出去,头磕在石头上把命要了。”
又说:“你快来吧,来了咱们合计合计看事情怎么办。你表嫂家现在日子紧巴得很,连埋人的钱都凑不上来,有人建议去找找公家,你来给出出主意,看这个法子中不中。”
我连忙说:“我这就去。”
在去二表哥家的路上,我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下来。我慨叹世事无常,埋怨上苍下的刀子怎么就直朝可怜人身上扎,就不能让二表哥家多消停几天?
两年多前,二表哥查出了食道癌,手术没成功,因身子虚弱没法进行第二次手术,最后瘦成一把骨头,罪受大了。二表哥去世后,新远又操持起因给父亲治病中断了的食用菌项目,刚开始没弄成,赔了不少钱。这孩子话不多,却是个犟脾气,非要从哪儿摔倒还要从哪儿爬起,最后总算弄成功了,势头不错,城里的大小饭店都上门预订,价格还可以。我曾设想,照这个势头好好干几年,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这才刚有几天起色,就出这档子事。二表哥就新远这么一个儿子,三十九岁生日还没过,麻绳净挑细处断,留下这老的老、少的少,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二表哥家中堂的方桌已被挪走,腾出的地方用两条长条凳支起三绺板,顺着板铺了一些谷秆,停放着新远的尸体。按当地风俗,人死在外边为“外死鬼”,尸首不能再进家门,大都在村头搭个棚,停尸在那里直到埋葬。可二表嫂说远子太可怜了,到死还不能从家里走,她接受不了,坚决要让儿子回家,人们劝不住,只好依她。
这时的新远已被擦洗了身子,理了发,刮了脸,着了老衣。按村里习惯,擦洗身子、理发净脸、穿老衣都是由主事的发两个红包由帮忙人做,可表嫂却执意要自己做,说远子还是个孩子,做娘的给自己的儿子洗洗身子、理理头发、刮刮脸、穿穿衣服,有啥?主事也只好同意,只是要表嫂做这些事情时不能哭,说若是眼泪掉到儿子身上,儿子带着泪痕到阴间,会受小鬼们欺负的。表嫂就咬牙将泪水往肚里咽,嘴唇都咬出了血。待事情做完,才坐在儿子头前大放悲声,当场哭得休克,是村医生又掐人中又扎指头的,才算抢救过来。
我赶到时,表嫂的嗓子已经哭哑了,虽然很用力地跟我说话,却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但她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她是说,你二表哥不在了,家里也没个主心骨,事情指靠你了,你要操心啊。我轻轻拍拍表嫂的胳膊,点点头,让她放心。
新远的脸被一张白纸盖着,我揭开纸看了看,整个脸已变形,瘦瘦的小脸涨成个小盆子,耳朵里还冒有黑血,新远媳妇隔一会去擦擦,隔一会去擦擦,擦着擦着就放声大哭。身穿孝衣的女儿王硕看着奶奶和妈妈哭,一会儿拉拉奶奶,一会儿拉拉妈妈,看谁都拉不住,也就跟着哭。小儿子王勇穿的孝衣有点长,这么小的年龄真不该叫他穿孝衣,下个头就行了,可奶奶一定要让他穿,亲戚拗不过,只好让穿。看着一双儿女小小年纪就身着孝衣,腰系麻皮,没人不流泪的,连大男人从屋里出来,眼睛也是红红的。
三表弟看外屋太吵,把我让到了里屋。我进去时,里边已经坐了几个人,待我坐定,三表弟就说道:“老表,眼前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远子一双儿女还这么小,你二表哥治病也花了一堆钱,远子弄食用菌又落了不少账,日子正过火焰山呢,越渴越调盐,又出这事。”
又说:“大家伙也是出于对远子出这事的同情,有人建议要借此机会去找公家要钱,你在公家干事情,见过大场面,路子广,脑子活,想请你给拿拿主意。”
三表弟说完,我没有立刻接茬,因为我觉得事情有点棘手,一下子还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屋里的人都眼巴巴地等着听我说话,有人耐不住静寂,就没话找话:“远子这娃子也真是倒霉,你说恁宽的大路,怎么就掉到河滩里把命要了?”
有人就接着说:“总会有原因,要不,平平的大路怎么就能掉到河滩里?”
三表弟说:“现在说那些都没用了,时间紧,我们赶紧说事情怎么办。”
我就说道:“咱们找公家要钱,要有能沾住公家边的理由,远子出这事情,怕是跟公家沾不住边啊。”
有快嘴的立刻接过话茬:“咋沾不住边?说能沾住就能沾住。新远是在公路上出事的,就该去找公路局,车是撞在公路边的水泥礅子上出事的,要没有水泥礅子就出不了这种事,肯定是水泥礅子修得不合理。”
有人说:“要是没有水泥礅挡着,车可能就直接冲下河滩,车上的一双儿女怕也就危险了。”
有人说:“人和车直接冲下河滩,兴许远子还死不了呢。”
有人说:“应该去找卖三轮车的公司,宽宽的路能撞到路边的水泥礅上,一定是车方向出问题了,应该是车的质量不过关。新远这车买回来两年不到,去找卖车的兴许能沾上边。”
有人说:“你找卖三轮车的也说不过去,人家这车卖出时承诺是保修一年,远子的车买回来快两年了,人家能管你千年房子不漏?说这个理由,我看沾不住边。”
有人说:“现在最来劲的办法是上访,把棺材往政府门前一放,两个孩子穿上孝衣守着棺材,亲戚拉着横幅,打着花圈,朝政府门前一站,政府立马就会有人出来说事。”
有人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棺材抬到小远出事的马路上,挡在马路中间,家属们跪在马路中间,堵住交通不让通行,这也能引起政府重视。”
我说:“你们出的这些主意都不可取,根根梢梢都与政府没关系,却要去找政府闹事,路人看见也会说我们无理取闹。对这种无理取闹,政府一定不会心慈手软,政府如果出硬手,反而会把事情弄僵。”
有人就笑着说:“哈哈,看来老表害怕了。”
我说:“不是我怕,我是觉得咱们既然想解决问题,就得想一个可行的办法。”
三表弟在一边打圆场:“老表说的是实情,我也觉得这样去闹,结果不会如我们所愿。”
又说:“大家别打岔,让老表说下去,看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我说:“根据表嫂家目前的状况,要想解决困难,可以走募捐这条路子试试,找些在人前面会说话的出来,分头找熟人、寻朋友、求单位,给人家多说好话,求人家伸出援手献上爱心,帮助渡过难关。比如找找民政部门,可以要点救济金和救济面粉,处理后事这么多人,总是要抽烟要吃饭的。再就是到包扶咱们村的单位找找,既然在咱们村包村,村民出了事找他们救助也能说得过去。还有就是,新远是去给饭店送食用菌回来路上出事的,多少也能沾点边,可以求助这些饭店的老板,没有多的有少的,让他们也发发慈悲给点救助。”
有人赞同说:“这个法子中,有回旋余地,不是一出手就顶到南墙上。”
有人附和说:“中了就赶紧行动,除夕翻黄历,时间不等人。”
三表弟说:“我也觉得这法子中,可以试试,远子给饭店送食用菌的单子我见过,就在这抽屉里。”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个本子,翻出了一串名单。
从那一串名单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如春大酒店”的名字。
如春大酒店的老板叫陈如春,我决定亲自去找他。
我之所以对新远的死如此难受和痛苦,是因为我心中有愧。
那时候,我在县农业局做办公室主任。当时,县里把发展食用菌产业作为全县的主导产业来抓,各乡镇都与县政府签订了目标责任书,发展势头很猛。农业局下设的食用菌生产办公室技术服务力量明显跟不上发展形势,经政府领导出面协调,从外单位调进了一个懂技术的工作人员,又报请批准,决定面向社会再招一名所学专业与食用菌相关的大中专毕业生。当时前来报名的就有王新远和陈如春,两个人所学专业都与生物学有关,考试结果王新远排名第一,陈如春排名第二。
进入考察政审阶段,时任局长赵海洋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王新远和陈如春哪个可能被录用。
我说:“根据考分看,王新远是第一,陈如春是第二,目前还有政审工作没做,现在说谁可能被录用还为时尚早。”
从心里说,我肯定是想叫王新远被录用的,他毕竟是我二表哥的儿子,且成绩又考得不错。
赵局长把话题岔开,说起了我个人的事情。说我工作干得不错,局里正考虑把我作为提拔对象向组织部门推荐,争取年底把事情办成,力争一步到位任命我为副局长,如果不行,就先提拔成副主任科员过渡一下。对赵局长许的这个愿我当然十分感激,因为我有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上一任局长就曾给我许过这个愿,结果是八十岁老两口坐床头——光说不办事,直到最后他调走,事情也没弄成。赵局长现在主动提及此事,我当然感激和高兴了,表示一定会把工作干好,为领导分忧。
赵局长微笑着说:“现在就有件事情,需要你为我分忧。”
我立马表态说:“啥事情?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定会在所不辞。”
“你知道陈如春是谁的孩子吗?”
“知道啊,林业局陈明汉局长的儿子。”
赵局长:“其实,陈局长完全可以把他儿子安排到林业局,我也完全有能力把我女儿安排到咱们农业局,只是现在需要安排子女的老职工比较多,我们都不想在这个敏感事情上让老职工们说三道四。”
又说:“给你交个底吧,我和陈局长说好了,他把我女儿安排到林业局,我把他儿子安排到农业局。这次向县领导要的这个指标,说白了就是特意给他儿子陈如春要的,你帮着把这件事情办成,就是在帮我安排我女儿的工作,这也是我的一件大事情啊。”
“噢。”我一下子明白了赵局长重提要提拔我的用意。
明白了赵局长的用意,却让我万分纠结,权衡再三,我选择了妥协。
怎么给二表哥说这个事情呢?刮大风吃炒面——难张口啊。那些日子二表哥不时到家里来,每次来都要给我带些家里的土特产,不年不节的,还送来了猪后臀,把家里的两只下蛋老母鸡也送来了。我曾信心满满地对二表哥说:“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新远应该没问题,就等着请我喝喜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