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动物记

作者: 赵剑颖

赵剑颖,女,陕西西安人。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广西文学》《作家文摘》等。出版诗集《向光而生》《在秦都》《唤醒与回归》等。

斑驳的皮毛有很好的“隐身”作用,能让豹消失在夏季浓密的草丛,也能让它变得像秋季一小堆枯萎卷边的落叶,还可以使它假装是一块盖着残雪的石头。

豹不想让人看见的时候,就算在眼前你也看不见它,但当它想让你看见的时候,它就像风一样,像闪电一样,突然就出现了,带着谜一样的斑纹,带着永远冷峻高傲的眼睛,带着长而有力的尾巴,带着梅花瓣一样无声的足音,与你对视。

这是我在黄龙森林公园红外摄影机看到的豹活动的资料。豹是华北豹,也叫金钱豹,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是世界上目前公认的九个豹亚种中唯一的中国特有豹亚种,也是华北地区森林生态系统食物链最顶端的物种。一年时间里,在延安子午岭林区八百平方公里核心区域内,共拍摄到华北豹个体数量二十八只,是目前中国境内发现的豹密度最高的区域。子午岭与黄河东边的太行山、西北的六盘山林区连成一片,生态环境日益向好,使得华北豹的栖息地得到延展,所以,在黄土高原上见到豹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豹对着我——其实是对着镜头——在琢磨这个冰冷的物体到底是什么。它发出细瘦、状如小猫的叫声,这与它勇武的形象形成极大反差,显得有点滑稽,没想到它是这样的豹!它站着看了一会儿摄像头,随后便走进苍茫的夜色中,留下一个矫健的背影。

还有一段影像是三只豹飞快跑过林区小路,它们从夜色中的土路那头加速跑过来,速度太快,镜头只捕捉到魅惑般的一团虚影,但可以看得出是一大两小,也许是母亲带着孩子趁夜觅食,也许是幼豹在寻找新领地,也许只是外出游荡。它们没有停留,或许根本就没有发现摄像头,很快消失在空旷的路尽头。

还有一段资料是林业员白天巡护时,远远地在一棵大树下看见了豹。他停车打开手机录像,而它看向车辆,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与人对峙,也不进攻,也没有逃窜,一会儿又慢吞吞走进树林。

我没有亲眼看见豹,离我最近的野生豹是黑白影像里的豹,不论是空间距离还是心理距离,都是最近的。想到这些豹就在子午岭林区栖息,在某处岩洞睡觉,把捕获的狍子藏在高大的栎树枝杈,它自己在树冠的凉荫里伸着懒腰,用长长的尾巴驱赶蚊虫,我心里会有一种莫名的震颤般的喜悦。

我看着镜头里野生的豹,想起童年在动物园见到的人工饲养的豹。我们站在高处围栏外,两只成年豹在圆形地池里趴着休息,一只很老了,皮毛毫无光泽,身上几处金钱斑纹都秃了,另一只稍微年轻点,有时抬头看看人群,多数时间就那么趴着。有人往地池里丢面包和苹果,有人丢石子,有人故意制造响动,豹都不为所动。每次它们站起来的时候,偶尔走动的时候,要进地池洞口铁栅栏门的时候,围观的人群会兴奋地尖叫,仿佛豹受到他们的驱使或召唤才做了以上动作,仿佛豹在与他们互动。

那是我仅有的一次与豹面对面,我知道也只有在那样的情形下才能与一只豹相见。广袤的草原、沙漠与海洋的分界线、茂密的丛林、雪山、戈壁滩,这些豹的疆域我无法抵达,我的想象也无法到达,与一只野生豹在野外邂逅是我从未预想过的只在梦里出现的场景。失去了自由的豹丢失了速度,没有了激情与欲望。被人豢养的豹披着颓废的皮毛,斑纹褪色,华彩暗淡。从此我拒绝去动物园,拒绝看一切动物表演。我不能忍受一颗不羁的心被摁在地上再踩上一脚,我不能看见食肉兽被逼着表演钻火圈、蹬小自行车绕场转圈跑。它投向驯兽员手里攥着的铁鞭子时的恐惧刺伤我,让我有生不如死般的窒息。

后来我认识了“里尔克的豹”,一百二十年前巴黎动物园的豹,“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般疲倦”,它的生活被铁栏杆束缚,终日囚禁在牢笼中,除了千条铁栏杆它一无所有,霸气荡然无存,野性的张力在现实的牢笼面前变得柔弱、昏眩,外部的事物不能对它造成影响,一切都不会在它心里激起涟漪。它把孤独的心收回肉体,把放逐于天地间的眼光收回笼子。它甚至不愿挪动一下,不愿把头伸出栏杆,像刚经历过一场精神厮杀,溃败退出战场。它失去了向往的力量,收回了对远方的眺望。我设想它眼里残存的桀骜与冷漠,设想它矫健如闪电般的身姿,我设想它面对没有栏杆的森林、草原时的动作,它站立不动,但脉管里的火已经烧得沸腾起来,身上的斑纹开始奔驰,尾巴竖起如旗帜,耳朵紧贴身体让风通行,它时刻准备化成一支箭射出,像战士一样冲在阵地最前沿。

我对一只豹缺少基本了解,但我爱这种神秘的美丽、迷惑的眩晕,再有力量的手也写不出我心里独特的感觉,我自己也很难以某种确定的方式,完成对它的赞美与爱。它也许没有深邃的思想,只有具体的生活:追逐,捕猎,厮杀,躲避,隐藏,袭击,包抄,堵截。它深谙生活技能,熟悉领地里的悬崖、深涧、洞穴、溪水和陷阱。它的眼睛里天空清澈,山水分明。

豹不是最大的猫,但它是猫科中的佼佼者。它身上覆盖着独特的斑纹,与人类指纹一样包含了一只豹全部的秘密。这些斑纹在阳光下呈现出美丽的金棕色,像锦缎一样闪着大自然的光芒,让豹在丛林中几乎成为隐形的存在。

豹拥有完美的身材和为奔跑进化出的四肢与尾巴,它的身材比例契合速度需要的一切核心要素:小而精致的头颅,大而明亮的眼睛,敏锐灵活的耳朵,修长匀称的身体,光滑的皮毛,超过前肢长度的强壮后肢,长而有力的尾巴在极速奔跑的同时可以随时转弯。豹的奔跑是风,是雷,是闪电,是妖,是魔,是自然之物也是自然之上鬼神一样的存在。它卧在树上的时候像根枝杈,它晒太阳的时候像一匹皮毛。奔跑让它成为豹,它把自己想象成无所不能抵达的抽象意志,迎面而来的一切纷纷瓦解后退,它幻化为飞扬的光热,在燃烧,在翻卷,在无声咆哮。

豹在瞬间就能完成捕猎动作,它的迅捷让猎物没有反应时间。但它绝不是莽夫,面对较大猎物时,会巧妙利用地形和环境追踪猎物,在高处潜伏,在暗处尾随,静待猎物经过,时机成熟时,便以极快的速度俯冲而来,发动雷霆般的攻击。它悄悄跟随猎物群,寻找那些疲惫或弱小的个体,像影子一样悄然接近,在关键时刻发动致命的袭击。它还会运用策略,假装对猎物不感兴趣,当猎物放松警惕误以为没有危险时,它会出其不意发动进攻。

拥有力量的事物在成为图腾与象征的同时,也会成为被征服的目标。豹与人之间的关系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阴山岩画记录了一万年前石器时代狩猎的情景,猎物中有豹和许多现已消失的动物。三千三百年前古埃及法老图坦卡蒙陵墓的壁画里有法老猎豹的场景。还是古埃及,豹在用于狩猎和战争的同时,也被供奉在神庙,在宗教和神话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而在我国的春秋时期,印度就已经开始人工驯豹了。

殷商时期,中原一带山林里栖息着众多野生豹,还有黑化个体。史书记载西周开国功臣散宜生为让被扣押在朝歌的周文王免受刑罚,曾向商纣王进献黑豹。除了豢养赏玩,豹还是商纣王餐桌上的美食珍馐。而周武王要求大臣必须穿豹裘进宫觐见,《管子·大匡》记载齐桓公为了交好小诸侯国,在管仲建议下“令齐以豹皮往,小侯以鹿皮报”,戎狄部落通过向诸侯国进献豹皮来请求和平。豹皮被当作珍贵的进贡或馈赠礼品,导致豹被大量捕杀,豹皮制成的服饰一度引领了上流贵族社会的时尚潮流,豹尾也因承载着一种平安归来的吉祥寓意,成为周天子车队最后一辆车上必须悬挂的装饰,这种仪制一直延续到唐代。

从战国到西汉,豹的形象出现在了文学作品中。屈原《九歌·山鬼》记载了女山鬼约会心爱的人时,赤豹拉车、花狸相随的赴约场面。“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表明当时人们已经完成了对野生豹的驯化,用豹来协助捕猎,同时作为身份的象征蓄养在家里,出门牵引随行,以彰显身份和财富。魏晋时朝,归隐之风盛行,豹得以“重返”山林。南朝著名山水诗人谢朓在《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中有云:“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由此还衍生出成语“南山隐豹”。这种隐豹的意象影响了后世,初唐诗人骆宾王在《秋日送侯四得弹字》中便有“我留安豹隐,君去学鹏抟”的诗句。透过这些看似风轻云淡的诗句可以得知,除去主观喜好的因素,事实上那时候豹已经很少了,并且退到远离人烟的深山密林,对人不会造成生命威胁,被猎杀的规模和频率也减弱减少了。

拥有鲜卑血统的唐王朝贵族养豹成风。唐懿德太子墓中壁画上有一队胡人牵猎豹的场面,永泰公主墓葬中出土了胡人骑马斗豹俑。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渐衰,带豹狩猎活动逐渐停止,从海外进贡驯豹也中断了。武则天短暂称帝时期,豹子的形象首次出现在高级官员服饰上,这也是后来明清时期以豹的形象作为三、四品武官朝服补子的渊源。宋元时期,契丹人的豹猎活动重又兴起,也影响到同为草原民族的蒙古人。马可·波罗在游记中记载了忽必烈在上都一带畜养猎豹捕猎的情形:“大汗豢有豹子以供行猎捕取野兽之用。”明初皇家畜豹之风依然风靡,至明武宗时为最盛,于明世宗后走向衰落,至清代逐渐消失,仅仅出现在朝服补子上。

如果叙述显得过于琐碎,那就看看冰冷的数字。以猎豹为例,20世纪初全球共有猎豹十万只,到一九七五年仅剩一万四千只,如今剩下七千五百只。豹作为人类生活史上的假想敌,与狮、虎、熊罴一起被纳入“危险猛兽”黑名单,从捕杀到驯养,从取皮食肉到需要开辟专门区域保护起来,再到被列为“濒危动物”红色名录,豹始终不知道自己在人类世界的位置,见到人会远远躲开。冬季食物极度缺少时,豹也可能下山偷盗人类豢养的家畜,但它们从未有登堂入室的想法和统御世界的野心。

豹的天堂是广袤的原野和山地。其实,在子午岭林区,早已没有了老虎的踪迹,豹跃升为最大的猛兽,它是否知道自己是这片区域的“王”?这里是华北豹保护区,人类不会伤害它,它没有天敌,只有独享的猎物,它不必背负沉重的历史记忆,谨慎地迈出小步,在枯草丛里隐藏身体,在河水的倒影里侦查远在云上的飞鸟。它应该是什么样子呢?疾驰,猛转弯,掉头,从山崖上跃下,像雪豹那样。遗憾的是我看过林场整理的全部资料,镜头没有捕捉到它捕猎和进食的情况,豹多数时候都是独自走来,独自离开。

我更多地通过视频看豹,看生活在四千米高原的雪豹。它的黑白毛色与雪、冰川、斑驳的岩石很好地融为一体,它粗壮灵活的尾巴是致命武器和灵巧的平衡舵,它有时需要花费半个月时间觅食,它孤独的身影与苍凉冰冷的雪山像刻在我心尖的伤痕,想到就有痛感。现代文明的风吹遍森林与荒漠,豹像悲伤的美学符号,像从古老的史前穿越而来,闯进不属于它的领地。但是,豹的领地在哪里,母亲不能指给它看,它成年后自己标注的树木、草甸、山洞、灌丛,都混杂着铁锈与工业产品的气息,超出它累积的成长经验。

一只受伤的幼豹被人带回家抚养,后放归自然。多年后长成漂亮“姑娘”的它回家看望“养母”,它还记得生活过的“家”,它与养母拥抱,在地上打滚。童年纯洁的情感是人与动物共有的天性,我们从它们身上找回被尘埃蒙蔽的真正的自己:脆弱,率真,无惧,和善,孤独,茫然,暴虐,冷酷,但最深处仍有温暖的柔软。

黄昏的鹰

我看到了一只站在路边电线杆顶的鹰,它望向黄河一动不动。

我从未如此接近一只鹰,在白天,在旷野,在苍茫黄土高原黄昏的空蒙中。

鹰这样的猛禽,童年时我在沣河边经常见到它们。它们在河面盘旋,在收割过的麦田上方逡巡,但我没有如此清晰地看见过一只鹰,而且就算如此接近,我也不能确切判断它是哪一类鹰。它身上有灰褐色的条纹,眼部有一圈白边,脚爪金黄,大概是苍鹰,因为与我之前救助过的那只鹰极为相像。

它静止不动,我们停车从观景台下到河边,在沙地走了很长时间,返回公路时,它还在那里,像一个思考者,与我们保持着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它望向前方,可能也看见了我们,但肯定没有专门留意我们。它俯视自己的领地,我看不清它的眼睛,但我知道,它看出了我们没有恶意,所以一直待在那里,就当它是吃饱了饭在看风景吧,难得遇到这么祥和的场景。

我们与一只鹰的目光一起落进一河流水,这一刻我们与它都是大地的孩子,没有物种分别,没有高贵与卑微。它未必认为我们高贵,站在高处的有俯视万物的骄傲资本,鹰就是其中的佼佼者。鹰当然可以站在清晨或正午的树杈上,但都不如站在黄昏的岩石上更具诗意,它身上的土色与大地完全融合在一起,像消失了一样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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