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小记
作者: 高亚平高亚平,陕西长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美文》《散文海外版》等。出版长篇小说《南山》,散文集《长安物语》《草木之间》等。
紫 藤
三年前,乡下老宅翻建完毕后,因为喜欢植物的缘故,我特意在庭院中辟出一块隙地,种植花木。地方虽不大,也就四五十平方米的样子,但栽了许多种花木,计有两棵玉兰,三棵桂树,两棵木槿,两株紫藤。此外,还有红豆杉、冬青、蔷薇、葡萄、竹子、牡丹、芍药之属,几乎把庭院种了个满满当当。经过数年的生长,庭院里已是一片葱郁。尤其是那两株紫藤,顺着牵引的铁丝,若两条游龙,先是攀爬到一楼、二楼的窗户上,继之又攀爬到三楼阳台的栏杆上,给院中增添了无限绿意。
我喜欢紫藤,喜欢它紫色的花絮,也喜欢它卵形的叶。在单位上班期间,我特别爱到西安环城公园散步。我们单位在城墙内的太阳庙门,距南城墙不足百米,无论是向东出朱雀门,还是向西出小南门,都是抬脚就到了环城公园。清晨和午间去环城公园散步,很方便。我在环城公园东南西北方都散过步。当然,散步最多的地方还是南环城公园。而南环城公园,我最爱去的地方是朱雀门东面这一段,原因是这里有一个巨大的紫藤长廊。长廊有二十多米长,十多米宽,四五米高,由十余根四棱见方的水泥柱子和水泥檩条搭建成。紫藤呢,就是顺着这些水泥柱子缠绕生长上去的,然后爬上水泥檩条,覆盖了廊顶。也不知道这些紫藤是什么时候种植的,反正我见到它们时,它们麻花状的主干,已有成人胳膊粗细。春天,紫藤生出鹅黄色的新叶,稀疏,散碎,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连阳光都挡不住,但叶下却垂挂出一串串紫色的半尺长的花絮,那花繁盛得几乎让人忽略了叶子的存在。蜜蜂来了,嗡嗡嗡,飞东飞西,飞上飞下,在花叶间流连,似乎是在开会。它们当然不是在“开会”,它们在忙碌着采蜜。但也就两周的样子,花就谢了,紫藤的叶子由鹅黄变作淡绿、深绿,叶子疯长,密密匝匝的,覆没了整个廊架。不要说阳光透不进来,就是风雨,也不容易透过。长廊成了人们休闲的好地方。人们在廊下歇息、谈天、下棋,有些青年男女晚间还在此谈恋爱。我在公园里散步,走累了,也常常在长廊下的凳子上坐一坐,喘口气,看看黛黑色的城墙,看看城墙上的游人,望望天空上的流云,以及公园内的风景,想想这座城的历史,想想心事,而风就从我的身边吹过,季节的脚步就从我的身边走过。我看见蜡梅花、迎春花、紫藤花、玉兰花次第开了,春风浩荡,城墙上空有风筝飘飞。接着是紫薇花、木槿花、合欢花吐艳,在公园里徜徉的人们,男人穿出了短袖,女人穿出了五颜六色的裙子,连风也变热了。接着就是菊花登场了,接着雪就落下来了。季节在环城公园内完成了一个轮回,而紫藤也完成了它生命的轮回,生叶、开花、结果、凋谢。
我家院中的那两株紫藤,看它们的枝干,少说也有五六年了,但它们至今还未开过一次花,也许是我养护不当,缺水少肥吧。我曾就此请教过一位朋友,这位朋友早年赴深圳工作,后卜居秦岭清华山下,他家中也种有一架紫藤,每年开花时节,他必邀请三五好友,坐于紫藤架下,品茗闲话。据他讲,我家院中的紫藤未开花的原因,有可能是种养的时间不够。我上网查了一下,有的紫藤从栽种到开花,大概需要十年。这样说来,我还需要耐心地等待。不过,有两株紫藤相伴,春夏,绿荫透窗,哪怕不开花,心也会清凉许多。
种荷记
拆老屋时,家中原有的两个大瓷缸一下子成了累赘。家里人觉得它们太笨重了,又是老物,和家中其他家具放到一起不搭配,有些碍眼,建议扔掉。我却舍不得,就把它们搬移到了院中。这两口缸有半人高,一搂粗,上着酱黄色的釉,一看就是旧年月的东西。在以往的日子里,它们是家中用来窝酸菜的。酸菜是贫困年月的产物,现在已很少有人吃了。偶尔吃也是图个新鲜,或者,追忆一下那段岁月。
我把这两口旧缸搬到院中,却一时不知道派什么用场,只是给里面注满了清水。第一年,中学一位同学从韦曲回村,我委托他去了一趟子午大道的西北花卉市场,让他从那里买回十余株水葫芦,把它们分放进缸里。由于水足光照好,水葫芦繁衍生长得很茂盛,也就个把月,就长满了缸,一眼望去,翠色逼人,仿佛是用碧玉琢成的一般。但好景不长,也许是养分不足的缘故,不久,水葫芦就日渐枯萎,最后仅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两株。而这一两株,也没有活到秋天。没有了水葫芦,那两口缸几乎被我忘记了,就是偶尔闯入我的眼帘,目光也不愿在它们身上多停留。冬天到了,下雪了,缸中的水结了冰,我也没有太在意,心想,这样的粗瓷缸,应该是抗冻的。不料,次年的春天,我却发现,一口缸被冻裂,盛不住水了。无奈,只好用架子车拉了破缸,弃置到村外的垃圾场。剩下的那口缸,我把它移到了墙角。夏天说到就到了,一日清晨,我和妻子去村外散步,无意间发现稻田边的水沟里,生长着许多茨菇。我随手拔下两株,水淋淋的,连根带泥拎回家,顺手丢进缸里。缸里原就有少半缸水,又给缸里加入了一些,不想,无心插柳柳成荫,没几日,两株茨菇就变得生机勃勃起来,枝叶高出于缸,三角形的叶间,还开出了几朵白中透绿的花,清清淡淡的,望之让人心悦。这一年的夏日,我就是闻着淡淡的茨菇花香度过的。而这一年的冬天,我也是对这口缸加意保护。初冬刚来临,我就倒掉缸中的水,生怕把缸再冻裂。
今年暮春,一位画家朋友来我家,看到院中的缸后,建议我给缸里种荷。我听取了他的建议,便在渠沟里挖了三四桶淤泥,倒入缸中,然后,又找来藕种,埋入淤泥中,并给缸里注满水。半个月后,缸中就有小荷叶生出,一枝两枝的,最终长出了四五枝,枝头擎着圆圆的叶,在夏风中招摇。我便一日数次地往院中跑,去看这些荷,甚至月下也去领略过它们的风姿。仲夏时节,缸中的荷竟然长出了一朵荷花,尽管不及荷田中的荷花浓艳,却也让我喜出望外。我就在这缕幽淡的荷香中,读书、写字、喝茶,听雨观云,安度着夏日时光。
翩翩飞鸟
庭院中的花木长起来了,加之少人惊扰,鸟儿突然间就多了起来。清晨,我还在睡梦中,麻雀就开始鸣叫了。我被鸟声惊醒,撩起窗帘一看,天刚麻麻亮,便又倒头睡去。麻雀叽叽喳喳,继续叫着,且叫声愈来愈稠密。我已睡意全无,起床,盥洗,去村外散步。
初秋的野外,已有了些许薄凉。露珠在草叶上闪亮。草木湿漉漉的。稻田中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雾。玉米为水汽打湿,叶子显得更加浓绿,有的玉米叶浓绿到发黑,简直近乎墨绿。我知道,这是水肥充足的缘故。鸟在这个时辰是最为活跃的,田野中,到处可见到它们的身影,可听到它们的鸣声。喜鹊一般是三五只,或在田间悠然地漫步、觅食,或在天空中飞翔,从这一棵大树飞到那一棵大树上,飞翔姿态优美,让人不由赞叹。麻雀则是一群一群在庄稼地的上空呼啸着,如刮过一阵风,倏忽而东,倏忽而西,极为壮观。最优雅的当属燕子了,它们像黑色的闪电,呢喃着,在沟渠边,在路边疾飞。飞累了,则一排排歇息在电线上,望去像一个个省略号。我呼吸着带有草木气息的空气,听着鸟鸣,看着美景,完成了早晨的功课,身心愉悦地回到家中。一天的生活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上午的时光,通常是读书。我半倚在沙发上,读《世说新语》,读《陶渊明集》,读嘉庆版《长安县志》,而窗外,则是一院的绿荫,满庭的鸟鸣。这些鸟声有麻雀的,有斑鸠的,有燕子的,有白头翁的……读陶渊明诗,读到“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时,不由会心一笑。有时读累了,喝口茶休息,偶一抬头,就见鸟儿栖息在窗外的紫藤上,是白头翁,它边哒哒哒地叫着,边伸头好奇地向室内观望。每当此时,我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它。它知道我在偷窥它吗?它应该不知道,不然,早就受惊飞走了。
随着时光的流逝,院中的鸟儿似乎也慢慢地熟悉了我,它们不再怕我。我坐在院中的石桌边喝茶,它们照样在枝头鸣叫着,跳来跳去。有一天傍晚,我在石桌边吃东西,有只麻雀,竟然跳到石桌上,叨食洒落在桌面上的食物碎屑,这让我惊奇不已,也惊喜不已。
日子就在鸟鸣声中缓慢地往前走着,不觉间,秋就深了。
责任编辑:杨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