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结湖鳄鱼伤人事件
作者: 罗尔豪罗尔豪,河南淅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长江文艺》《延河》等,出版有中篇小说集《野猪林》《村歌嘹亮》。
1
满囤媳妇秋芝哭喊着进来时,村主任李家兰刚从镇上开会回来,会是开给李家兰一人的,书记批罢镇长批,李家兰闷着头一声不吭,出了政府大院,还在纳闷,为一个破水库,连书记镇长都搬出来了。
李家兰正自烦躁,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哭声,正要出门问,却见瓜蛋一头撞进来,语无伦次地说,主任,不得了,鳄鱼咬人了!李家兰摇下脑袋,以为自己没听清,说,你说啥?瓜蛋哈着腰喘几口气,总算把气息调匀,说,鳄鱼咬人了,许家小岚被咬伤了。李家兰又摇下脑袋,不相信地看着瓜蛋,说,鳄鱼,哪来的鳄鱼?瓜蛋说,谁知道,人还在湖边躺着呢,你快去看看。李家兰急急往外走,看见秋芝被两个人架着,正往院子里来,眼泪鼻涕的,嗓子都哭哑了。李家兰还有些不相信,说,真是鳄鱼咬了!秋芝说不出话,身边的人说,是鳄鱼,我们亲眼看见的,不是赶得急,人都给拖水里了。
一行人急匆匆往湖边跑,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水边,有的手里还拿着锄头耙钩子,盯着水面。会计多禄迎上来,说,好大的鳄鱼!李家兰说,你真的看清了,是鳄鱼?多禄说,咋不是?椰子壳一样的脑袋,全身鳞甲,嘴巴张开能塞进去一个小孩。李家兰蹲下来查看小岚的伤势,一条腿血肉模糊,上面布着深深的牙洞,还在往外冒血。孩子大概是惊着了,昏了过去,探探鼻息,呼吸还算正常。李家兰抓了把汗,对周边的人喊着说,还站着干啥?送医院哪,瓜蛋,去把你的车开过来,多禄你也去,钱村里先垫上,救人要紧,其它以后再说。
等车走远了,李家兰哆嗦着抽出一支烟,手却抖得打不着火,福清帮他把烟点着了。李家兰仿佛是对自己说,这水里咋会有鳄鱼呢,说着话,却看着福清,你们看清了,真的是鳄鱼?福清晃了晃手里的耙钩子说,是鳄鱼,我朝它脑袋上砸了几下才松口,不然人早就没了。李家兰说,不是条大鱼?咱这河里百十斤的鱼都有。是鳄鱼,二民说话还有些抖,衣服贴在身上,还在往下滴水,不是鱼,几米长的,咬住小岚就往水里拖,我正在给烟打顶,离得不远,开始还以为是小娃子溺水了,跑到河边一看,一条大鱼露出黑乎乎的脑袋,正叼着娃儿往深水里拖,我们也不知道是啥家伙,呼隆隆都下了水,又是喊又是砸,那家伙才松口,现在想想都后怕,如果知道是鳄鱼,恐怕就不敢下了。李家兰说,这河里咋会有鳄鱼呢?福清说,也是的,这水里咋会有鳄鱼呢?二民说,瓜蛋家以前骂谁家偷了她的鸭子鹅,恐怕就是这家伙做的祸。
晚上,多禄回来,李家兰知道孩子已经送到县医院,镇医院看了孩子伤势,做了简单处理,要他们送县医院。多禄说,伤口已经清理,也注射了啥子免疫球蛋白和疫苗,现在正在进行手术,医生说,应该没啥事。李家兰总算舒口气,说那就好。多禄没有走,看着李家兰。李家兰说,咋了?多禄说,钱的事咋办?村里账上的那点钱都取出来了,看样子根本不够。李家兰说,再想想办法,救人要紧。多禄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却扭过头,这钱,出了恐怕就要不回来了。李家兰说,我知道,钱重要还是人重要?先把孩子治好,其它的以后再说吧。
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李家兰召集村委福清多禄等几个人开了个会,商量这事咋办。村里以前从没有经见过这事,也不知道咋处理。李家兰说,这事大,稍后要去镇上跟领导汇报,可有几件事马上要做,一会儿开个会,把水里有鳄鱼的事跟大家说说,叫人们看好自己的人和牲畜不要到河边去,尤其是小娃子,现在天热,又是放假期间,孩子们千万不能到水里洗澡。浇地的不要单独去水边,要带上家伙。多禄去做几个水里有鳄鱼的警示牌子,竖在水边,字要大,一里外都能看清。大家看还有啥没说到的。福清说,那些外边来钓鱼的咋办?李家兰说,也跟他们说到,他们不听,出了事就不能怪咱们。
散会后,大家各干各的事,李家兰感觉都要虚脱了,想想还有啥事没安排到,就想到了傻子三民。傻子三民疯疯癫癫,整天在河边转,看不见就下水去。三民会水,也没见淹死,但这次不一样,河里有了鳄鱼,弄不好就被鳄鱼拖去了。李家兰想得头有点大,想跟福清打电话,想了想,还是直接去了三民家。
一路上,李家兰都在想鳄鱼的事,想这河里咋会有鳄鱼,几辈子都没有的事。又想到早前瓜蛋说丢鸭子鹅的事,还有富顺丢羊的事,自己咋就没当回事呢?
2
如果自己稍微有些警惕心,年前就该察觉了。
水库叫团结水库,但纸坊村习惯叫它团结湖,或叫河。团结湖属于中小型水库,是纸坊村和下游十多个村子联合修建的,主要承担下游数万亩地的浇灌和防洪职能,但这些年,水库的浇灌和防洪职能逐渐失去,水库无人管理,部分坝基沉陷,水闸房屎尿遍地,绿苔丛生,几乎废弃。当年,建水库几乎把纸坊村的好地给占完了,作为补偿,镇上和水利管理部门把水库的使用权和部分管理职能交给了纸坊村,随着团结湖职能的消失,管理部门索性当起甩手掌柜,管理上的事都交给了村里。村里对这一大汪水也是一筹莫展,早些年承包给外地人养鱼,承包费没收几个,把水给污染了,以前一汪汪的绿水变得死腥烂臭,下到水里上来身上能出一层的痒疙瘩,再没有人下河洗澡,连浇地都不行。最要紧的是,地下打出来的水漂着一层小虫,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打多深都不行。纸坊村人不得不买水喝,每天下午都有水车鸣着喇叭进村送水。但更多的家庭还是吃打出来的水,至多是在水缸里多沉淀一会,在锅里多煮一会。提心吊胆着,很多病还是找上门,几年里因为癌症都去了二三十个。村里人怨声载道,县里要求镇上解决,镇上说团结水库是纸坊村管的,就要求李家兰解决,还给李家兰封了新官,叫团结水库库长。李家兰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接下了,毕竟是自己村上的事,再有人提出承包水库,李家兰说什么也不答应,还开了会,定了规矩,水库边禁止建养殖场,鸭子鹅禁止下水,禁止往库里倾倒垃圾,严禁电鱼船进水库电鱼。还专门设置了水面漂浮物堆放地。村里又花些钱,把沉陷严重的坝基修了,在水库边种了垂柳和枫树等,还聘了水库管理和保洁员,这些年水质才好了些,消失多年的芦苇重新繁茂起来,鸟也飞回来了,孩子们可以下水了,水也能吃了。李家兰想着自己总算为乡亲们做了点好事,可好好的水库咋会出现鳄鱼呢?自己咋会恁麻痹大意呢?
年前,瓜蛋媳妇月英找他,说自己的鸭子和鹅丢了。李家兰知道月英偷偷在湖边放鸭子,就说,怕是小偷偷走了,一天到晚那么多下乡收鸭子鹅的,趁你不注意,拎着鸭脖子就跑了,回去还是把它们圈起来,这样安全些。月英剜了李家兰一眼,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气哄哄地走了。
事后不久,富顺家的羊也丢了,而且丢得很稀奇,据富顺的媳妇引娣说,两只羊子在河边吃草,自己在边上田里锄地,羊子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可晚上回家撵羊时少了一只,咋也找不到,附近也没外人来,富顺也去找,地里村里都找遍了,也没见羊的影子。富顺去找李家兰。李家兰说,附近又没人,莫不是水鬼抓了去?富顺的神情有些紧张,说,真的有水鬼!李家兰没好气地说,随便说的话你也当真了。富顺说,媳妇跟我说,中间曾听见羊叫,咋说呢,很害怕的那种,婆娘也没当回事,说不定真是水鬼抓了去。李家兰说,莫要胡说,土都埋脖子的人了,还信那一套。富顺说,可那么大一只羊,说没影就没影了,两千多元呢。
李家兰也不是没防范,他跟镇上派出所汇报了,包片民警小王在村里走了走,问了些情况。他也开了会要村民们小心那些下乡收鸡收鸭子的,可就是没往那方面想。再后来村里安生了些,李家兰还以为是自己的措施有效果了呢。
可谁会想到,团结湖里会出现一条鳄鱼!
现在最紧要的是把鳄鱼抓住,再出现鳄鱼伤人的事就麻烦了,李家兰想着,去找水库管理和保洁员老甘头。
还没挪开脚,却看见满囤扭着多禄从村部出来,头皮就是一麻。满囤是小岚的爹,在外面打工,知道女儿被鳄鱼咬了,匆忙赶回来。除了看女儿就是跟李家兰吵,要村里承担医药费,还要赔偿损失。李家兰知道满囤是个一根筋,一条道跑到黑的,想着先应付过去,就说,先把娃子的伤治好,其它的事以后再说。满囤说,那不行,现在就要给个说法。李家兰有些生气,说,那你去找镇上县上,问他们要去。满囤说,我就找村委,事在咱这河上出的。李家兰说,可团结湖也不是咱村里管的。满囤说,村里不管能跟外面人签承包合同?李家兰瘪了嘴巴。多禄气喘匀了,才说,满囤你不知道,这河的管理部门还是上面,签合同也只是上面委托咱签的。再说出了这事,李主任一直忙前忙后,药费都是村里垫的。可满囤就是不松口,几个人被缠着走不开,急得团团转。多禄突然说,我有个办法。李家兰看着多禄。多禄说,鳄鱼肉知道不?两个人都有点懵,不知道多禄要说啥。多禄咳了一声,说,干脆把河里的鳄鱼给你,你逮住了就算你的,卖的钱足够给孩子的医药费和补偿费,咋样?李家兰吓一跳,看了看多禄,又去看满囤。满囤紧皱着眉头,说你骗我。多禄说,我骗你干啥?现在鳄鱼肉值钱,一斤百十多元,临县就有个鳄鱼养殖场,不信你去打听。这河里的鳄鱼怕有几百斤,算算能卖多少钱?满囤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背在后面的手指头翻动一阵,眉眼才疏展开来,可马上又严肃起来,说,恁大条鳄鱼,我咋能逮住?多禄说,这个你放心,村里帮你抓,抓住了处置权归你,怕不保险你可以自己去逮,咋样?满囤的眉头松开了,可还是说,你们可不要骗我?
看着满囤离去,李家兰说,你说那行?多禄说,我哪知道?先应付住再说,不然一下午你别想着干点别的事。李家兰说,那满囤逮住鳄鱼卖不了恁多钱咋办?多禄说,恁大条鳄鱼他咋逮得住!李家兰说,你不是说村里帮他逮吗?这鳄鱼也不知道是不是国家保护动物,咋处置恐怕也不是咱说了算。多禄说,又不是扬子鳄,啥国家保护动物,就是一杀人凶鳄,谁管你卖给谁?至于卖多少钱,那都是以后的事了。李家兰说,你个死多禄,这样的法子也想得出来。多禄说,对付满囤这样的麻缠人,只能这样办。
李家兰说,村里近段事多,还是开个会,把事说说。
会议室烟雾缭绕,李家兰把准备成立捕鳄队的想法说了,大家没啥意见。又把看好孩子和牲畜的事强调强调。接下来就说到小岚药费和满囤要求村里赔偿的事,问大家有啥办法。多禄说,有啥办法?支出去的几千还是挪借危房改造资金,这个窟窿得赶快堵上,可村里就是个空壳子,哪有钱来堵?向钓鱼人收的那点钱还不够还建钓台的钱。对了,前天瓜蛋媳妇也找到村里,说早前鳄鱼吃了她的鸭子鹅,也要赔偿?福清说,这损失是不是该上面赔偿。李家兰说,上面恐怕指望不上,再说管理权是咱村里,出了这事村里肯定要担责任。福清突然说,多禄刚才说的法子不妨试试,那鳄鱼说不定真的值好多钱呢。李家兰看看福清,又看看多禄,声音软下来,说,总感觉有些玄乎。福清说,那还有啥办法?一直没说话的二民说,如果把水库租给金沙公司就好了,一年租费就是十几万,就不会受这作难了。李家兰说,承包的事一会再说,大家看看多禄这个主意咋样,如果可行就按多禄说的办,几个村委没有异议,这事就算通过了。
鳄鱼的事安排好,李家兰才说,现在说说水库承包的事,说实在话,从金沙公司提出来到现在快一年了,期间公司老总找我,托县上镇上领导压我,我始终没吐口,为啥,就是为咱这汪水,为咱吃的水。这库里水刚刚清一点,井水异味才少一点,如果再交给金沙公司,恐怕过不了几年就会回到原来的样子。二民说,没恁严重吧,不就是建个水上乐园。李家兰说,可不是就建个水上乐园恁简单,我看过金沙公司的规划,除了建梦幻水上乐园,还要建大型水上楼阁和水上餐饮船舶,一天几百人的吃喝拉撒,要全部排进水库,这一汪汪水咋禁得住折腾,我不想为那几个钱让村民再去买水喝,年纪轻轻就得恶症。但如果大家同意,我没话说。村委几个人都没有说话。
其实,李家兰对开发团结水库有自己的想法,团结水库条件不错,离县城近,湖中间有个小岛,叫湖心岛,有两个足球场大,是早些年疏浚水库过程中,挖出的淤泥堆积起来最终成岛的。岛上杂林丛生,栖息着白鹭、灰鹭等多种野生鸟类。稍加建设,就能搞搞水上游、钓鱼大赛等活动,可就是缺钱,他找人测算了,整治湖心岛河边,重建通往湖心岛的水上栈道,岛上观光人行道,必要的绿化,排水系统等基础设施,少说也要几百万,村里哪有钱,也找不来投资人,只有先放下了。
出了会议室,想去找老甘头,却接到镇环保站电话,说给村里购置的垃圾收集斗到了,让村里安排人去拿,李家兰决定自己去,顺便跟领导再汇报下水库发现鳄鱼以及建立垃圾转运站的事,还有水库管理员老甘头工资的事,老甘头已经大半年没发工资,虽然老甘头没说啥,可李家兰不能装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