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连衣裙

作者: 程莫深

程莫深,本名程正才。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作家》《延河》《飞天》等。出版长篇小说《夜迷离》、小说集《雨季》《程莫深中篇小说精选》等。

1

赵四亮沿着曲里拐弯的小路爬上山顶,停了下来。1993年午夜的秋风充满了凉意,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回头看着山脚下那几盏昏暗的灯光,那个由简易铁皮房组成的四合院,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踏着夜幕,离开鬼村的杏子河畔,往大梁湾的乡下赶。那儿有他婆姨热乎乎的身子正等着他。

干了五年钻工,赵四亮没想到他的钻工生涯就这样过早地结束了。来去一身轻,只有一人行李。行李中,装有一件粉色连衣裙。这是他和他的钻工兄弟进城时,他特意为他的婆姨柳叶儿买的。

这黑灯瞎火地走在天底下,人就像个鬼。赵四亮走在一条荒草丛生的山梁上。山梁上风大,齐腰的荒草生出阵阵的怪响。脚下的路在深厚的夜色中像条灰白的长蛇,蜿蜒无边。他想,他是踩在柳叶儿软活的肚皮上。

他妈的,人说死就死,好端端留下个媚娘守寡,连个后也没种下。赵四亮是说他的钻工哥们李建。赵四亮暗自起过誓,今生今世再要碰着歪脖,就拧西瓜一样拧了他的驴头。

李建结婚那天,正值去年的隆冬时节。井队的汉子们抖擞起精壮的士气,欢天喜地像过年。歪脖往院子里一站,挥挥手说,咱钻工在鬼村打井,成年累月钻山沟,溜渠渠,人家都把咱叫乡巴佬,都认准咱钻工粗鲁,不懂爱情。牵线搭桥,没人理咱的茬!要我说,咱钻工最懂得什么叫爱,横竖拉出来都是条好汉。像媚娘这样的好姑娘,地球上有多少,我们钻工要多少,我当队长的不嫌弃。今天的婚宴得弄红火些。

歪脖在割着耳梢子的寒风里,将脑袋一拧,喊来几个裹着棉衣的年轻钻工,由赵四亮领着,从鬼村抬来一口大铁锅,支在院畔一棵歪脖树下烧水。其余人统由歪脖领着,提了绳套,握了刀子,在雪地上一呼啦散开,围了井队院角的猪圈,向哼哧哼哧颤着层层膘肉的公猪逼了上去。

这是井队多年来形成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井队的猪一律共产,婚嫁娶配,逢年过节,大块的肉应有尽有。

都给我上,抓住了有肉吃,不过猪耳得归我,歪脖说。有人不服,歪脖脑袋一拧说,奶奶的,一头猪有几个猪耳?人们说两个。一个队有几个领导?人们说一个。奶奶的,一吃猪耳都眼红了,有能耐把我这个兼职指导员代了。人们就大眼瞪小眼,不说话了。

离歪脖树不到十米的地方,有个麦场。麦场不大,紧挨着村长家的院墙;麦草垛和石碾子一高一矮坐落在场畔,阴冷而明亮的积雪,还笼罩着它们。

公猪就是在麦场上杀的。它凶猛剽悍,面对十几条汉子的威逼,毫无惧色地拉开了四蹄,滚圆的身子呈弓状微微后倾,喘息短促而有力,目光凶狠而滚烫,做出了相当英雄的姿态。这类老练的秉性,无疑是钻工们多日熏陶的结果。

它仇视着他们。

这时候,炊事班的小老炊跑来对歪脖说,我们班长说不杀,说要留到正月十五。

歪脖圆了圆一对水泡眼,打出个很漂亮的响鼻说,奶奶的,十五没肉吃,老子到鬼村弄两头来。弟兄们,都给我上!提了家伙的钻工们一拥而上。公猪瞪红了双眼,猛一反扑,蹦出了一条活路。

井队的四方院里开始了一场提刀携棒、英勇追杀的悲壮游戏。他们先是在雪地上围追堵截地去捉它那弹性极好的后腿,不得手,便使了铁棒将它绊倒。歪脖拧过脑袋一挥手,给我上!十几条钻工奋勇而上,公猪的生命悲剧就真正地开始了。

人们抓耳捉腿,将公猪按倒在一张高不过一尺的小方桌上,等待着杀手的出场。

队长,蛤蟆不干。赵四亮喘着粗气跑来对歪脖说。

奶奶的,他不干?

蛤蟆说他要下棋。

不干你干。歪脖说。

公猪弹动着四肢,张着硕大的嘴,嚎叫得撕心裂肺。

我?

你!

我就我。赵四亮说。

赵四亮曾是个军人,中越战事吃紧的时候,在老山曾立过三等功。他杀过人,没杀过猪。没杀过并不等于不会杀,不敢杀,他不想说没能耐的话。

他接过一把亮晃晃的刀子,在公猪的脖子上比划了几下,就觉手指头一阵麻酥酥地松软,一种使浑身血液膨胀得异常燥热的气息笼罩了他。他感觉众人正用一种相当怪异的眼光蚂蚁一样啃着他那张刀背脸。

在人们“噢”的一声惊叫中,那把锃亮的刀猛地刺进了公猪那块颤悠悠的肥肉。

“噢!”人们惊异了,眼光“呼”地散开,投向整个麦场。

公猪始终保持了某种英雄式的姿态。一个高质量的弹跳,竟轻而易举地挣脱了人们的手掌,带着滴血的刀子,横冲直撞地在雪地上洒下了一幅美妙的梅花图。

赵四亮一脸晦气,蹲在雪地上长吁短叹。他妈的!

熊样,看你个熊样!歪脖说。

但绝顶聪明的猪,比起人的魔掌来,自然要逊色得多。

2

走下一个土坎子,赵四亮将行李往地上一扔,顺势靠住一棵老榆树,嘴里的烟卷儿就将夜幕点出无数小洞。

山沟沟里钻井,一年回不了几趟家,回去了就说我像个鬼,没有个人样。赵四亮是说柳叶儿。上次回家,赵四亮要摸柳叶儿,柳叶儿不给,柳叶儿让他背上铺盖卷,给她买了连衣裙回来再摸。他说就让我摸一回,柳叶儿只是笑。他就将一张粗糙的手,伸进了柳叶儿的内衣,柳叶儿一抽身,就在他手上给了一巴掌,还弯了腰笑。笑完了,柳叶儿两片嫩嘴唇透出些许妩媚,说了一句难听的话,你再不回来,我可要勾野男人哩。

赵四亮起先对这句话并没有做过多的留意,他始终认为柳叶儿开了句玩笑,不足以让他在日后回到钻井队的光棍群里时,把它当作磨牙拌嘴打发无聊时光的一种佐料。可当他从报刊、广播及李建等人的闲聊中,知道世界上除了夫妻还有情人,听到张三的婆姨被李四撬了一杠等诸如此类的消息后,就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他那颗平稳的心开始晃动了。何况,柳叶儿生得年轻俊俏,在村子里算不上沉鱼,起码也是落雁。这么想着,他甚至无缘地憎恨起周围世界的“插足者”来。

那天,赵四亮下了早班,看见李建惬意地躺在床上,正有滋有味地品一本爱情小说。他急躁得几乎抽筋,一口气喝下三瓶啤酒,仍觉精力剩余得过分,便将他和李建的油工服抱到锅炉房,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他见李建抱着那本书,还那么痴迷,专注,就在地上来回转,使劲咳嗽,可李建不看他,也不理他,当他是空气,就一把夺过,要把柳叶儿那句话硬塞给李建听。

她说的可是人话?她要勾野男人哩!他说。

你婆姨耐不住,她吓唬你哩。李建不看他。

李建不是个省油的灯。赵四亮想。前几年待业时,专爱盯人家大姑娘的梢。后来就盯出些麻烦,与一帮哥们儿争风吃醋伤了和气,进了几回局子,渐渐收了心,招工来了钻井队。不知是李建的运气好,还是李建这人一式一招都给人能留下印象,没多长时间就提了司钻。有年盛夏,陇东山区逢了场十几年罕见的暴雨,淹了井场,歪脖领了在家的全部人马,连滚带爬地赶到井场排水。李建索性扒了一身湿衣,只留条三角裤,握了铁锨,扑通跳进齐腰的洪水里。他见地质班一个姑娘,被一颗铁钉扎了脚掌,疼得像只落水的母鸡直扑腾,就毫不含糊地赤条条将姑娘搂进怀里,从洪水中抱了出来。大伙,包括歪脖都看得清楚,李建的三角裤在健壮的两腿间被顶成了一把小伞,把姑娘吓得杀猪样吱哇乱叫,李建却拍了拍发达的胸肌,很有些得意。

奶奶的李建!歪脖说。不知道他是骂李建,还是夸李建。

在井队,歪脖是最高首长,四十出头,身板结实得像头牛,却天生一个歪脖,像是被谁嵌住脑袋猛地拧成了这样,僵直地定了型。细看,长对水泡眼,脸圆得像磨盘,中间坐落着一顶硕大挺拔的鼻子。关键处他打个响鼻,就能把队上七八十号人震得服帖。在鬼村这个山高皇帝远的钻井队里,他就是权威,全队人马的前途命运,就系在他那根裤腰带上。

奶奶的李建!歪脖说。他将那根僵硬的歪脖狠劲向李建拧了拧。

不久,李建就提了司钻,成了全班九个人的头儿。

我想也是,她吓唬我哩。赵四亮说,她要敢勾搭野男人,我掐了她的头。

那个喜庆的冬夜,弥漫着大片的诗意,全井队的人谁也没有料到,井队会死人。

3

井队的人,谁都不知道村长会杀猪。村长是个杀猪不眨眼的屠夫,出了名的杀猪老手。

那头公猪就死在村长的手里。

村长是听到猪叫声,粘了两鞋底泥雪不请自来的。他不图别的,只图个囫囵脖子。

公猪被重新按倒在小方桌上。村长张了大嘴咬住锋利的刀子,用截细绳,在猪嘴上绕了几绕,猪就顺从多了,不叫了,指头粗的鼻孔里直喘粗气,吹起一股一股的血沫子。钻工们抓腿捉尾,村长左手抓耳,右手握刀,短腿一弯,顶了猪脖,哧地一声,公猪一阵撕心裂肺的抗争,鲜红的血就顺着尺把长的刀刃,小河一样泻下来,流进了盆子里,升腾起一股热气扑面的腥味。

公猪的尸体被抬上架子车,运到了歪脖树下。

这时,初冬的太阳正斜斜地照过来,树下生起一片朦胧的烟火,将十几条汉子置于神秘的烟纱之中。歪脖树的脖颈处压着根碗口粗的木椽,粗绳子系着。木椽一头由三条汉子抓着,随富有节奏的号子声,猴子似地弹上弹下;另一头挂着的尸体,就在热气咆哮的大铁锅里忽上忽下,褪尽了黑硬的鬃毛。

太阳斜过头顶,钻工们就将四方院打扫出一大块白净的地方,三三两两地从各自的铁皮房里抬出张破桌,呈“十”字状一呼啦摆开,上了酒菜。一阵雄壮的爆竹声响过,只听歪脖一声“开席”,院子里就响起一片阴阳怪气的欢呼声。提了精神的汉子们将新郎和新娘抛起好高。

酒直喝到太阳下了山顶。整个鬼村被一种阴森湿润的古怪气氛所笼罩。

井队的四方院里悬起了两盏让人热血四溢的大红灯笼。初冬的凛冽将灯笼摇晃成一种飘忽的美丽。红灯下,一帮吃饱了撑得难受的钻工们,端着碗酒,围住神采飞动的新娘大碗喝酒,踩着破碎的狂欢曲,发出阵阵野气十足的怪笑。新娘不时闪起两只毛眼眼,向新郎李建发出求援信号。

李建,媚娘看你哩。赵四亮拉了把喝得飘摇的李建说。

看吧,有她看够的时候。李建眼睛有些发直。他被钻工们按住多喝了几杯。在平时,多喝几杯也就醉了。自从招工来了井队,他不再多喝酒,他曾因喝酒弄坏了胃,也惹出不少事。他今天气爽,歪脖和哥们儿都看得起他,给他撑面子,死去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他多喝了几杯反倒更添精神,只是觉得有根神经绷得过紧,不能够让他坦然地松弛下来,尽情地与哥们儿划上几拳。在纷乱嘈杂和极度浓重的酒味中,他和媚娘周旋在一个个面红耳赤、醉态酣畅的面孔间,维持着一个主人应能做到的一种热烈、和谐、欢快的场面。他在一帮钻工哥们儿的挟持下,与媚娘喝得颠三倒四,做了一些亲昵举动,渗出一身热汗。他依稀看见媚娘的一双毛眼眼,向他闪过来。他觉着这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有种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神经,一扑闪神经就跳。他溜出人群,在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之后,找到了那根紧绷着的神经:晚上有任务,他们班得上井。他进了新房,想好好睡上一觉。自从在鬼村打井,他没睡过囫囵觉,下班一进门,和着油工服躺到地板上就睡,一觉醒来摸不着日头。他想静静地在新房里睡上几年。

外面打起来了,很凶。是因为赵四亮和几个贼眉鼠眼的钻工在新娘媚娘的内衣上胡揣乱摸,吓得媚娘吱哇乱叫,这惹恼了赵四亮。歪脖不阻拦,歪脖一脸兴奋,水泡眼张得核桃大,还一个劲喝彩。

都像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没见过女人。赵四亮想,人还是自重些好,不然,谁还看得起谁呀?他去拉蛤蟆的手,蛤蟆两臂一豁,就豁了赵四亮一个坐墩。

赵四亮猛地拾起,顺势抓了个空酒瓶,朝蛤蟆的脑袋砸过去。赵四亮容不得有谁在这么多人面前,尤其当着媚娘的面辱损他。

他的手被歪脖紧住了。他看见蛤蟆的手里握着把亮晃晃的匕首,两眼凶恶地盯着他的心窝子。

噢!媚娘惊大了一双毛眼眼。

奶奶的,都活腻了!歪脖摸摸挺拔的鼻子,要不是看在李建和媚娘的情份上,我饶不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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