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朵

作者: 方英文

方英文,陕西镇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落红》《后花园》《群山绝响》,散文集《种瓜得豆》《短眠》《偶为霞客》等。

堵车隧道里将近半小时,感觉如同一个硬丸子卡喉咙里上下不能。双排车道,右前是辆长卡车,上下两层拉的猪。白猪。这让吴士游愈发不爽。白猪两耳乍老高,尾巴也多半时候莫名其妙地竖起,如坦克炮塔后的天线。黑猪两耳耷拉着,小尾巴垂着,懒得甩动。只有饲料味道好、量也足时,这才撑起小尾巴,甩两个圆圈以示喜悦。白猪是洋猪,黑猪是国猪。白猪生长快,但是肉不好吃,也不好看,总之没法跟黑猪比。

吴士游看见白猪想到黑猪,想到遥远的打猪草的童年。眼下堵在隧道里,卡车上的两层白猪过不惯平稳生活,也许挤得难受吧,竟相互拱咬起来,不时一声锐叫,如同那个著名舞蹈家的长指甲划过玻璃……

好在没有猪粪味。此念头刚一闪过,猪粪味就来了。手伸窗外一试,风自前方来,风携臭味来,证明距洞口不远了。感知风向风力及四季风的差别,是桥梁工程师吴士游的本能。风的味道也很重要,工程师能分清风的香味,含着什么花的香,抑或某种荤素饭菜的气味。若是粪味,又是哪种动物的粪味。留心这个,桥梁设计时便要考虑进去。桥是服务人的,同时兼顾动物。不能只是方便人类,阻隔动物。

传来引擎声。十几秒钟后,前车挪动了。右边的大卡车尚未动,于是工程师看清了拉猪车是十个轮子。这是国道,二十二个轮子的长卡车没法拐弯。个别的加长车不想走高速,图省几个过路费而走国道。可是为了女人,司机又经常不在乎钱。多年前的一次,工程师由陕北搭乘煤车去北京,目的是测试途中几个桥梁的有关数据。车上煤堆甚高,好在都是块状的,走走摇摇,噗蹋四周,不会有多少飞落道路的。

他给了司机三百元,要司机打个收条,以便他随后报销。可是刚出煤场,一到岔路口车却停了。岔路口一个围巾女人站着,高原的风吹得那围巾如同三角旗啪啪带响。钱退你吧,司机把三百元递回工程师手里,跳下车去和那女人交谈什么。他一时木然,司机楼里没动弹。那女人咧嘴冲他笑,牙齿倒也挺白的,灰红的脸蛋印着些许皴痕,像是红苹果被刺划过。

“不好意思,你是国家干部,飞机软卧多自在!”司机跳上座位,打着火。“我们下苦人,一路上没个女人,打瞌睡出事故呢!”

“没事,地方宽,让她坐中间好了。”将三百元依旧递司机。

司机不接,手背拱回来,两个黑鼻孔皱皱说,有些钱得挣有些钱得花,那女人想挣我钱,我也想给她身上花钱她陪我一趟一百五,若是另外想耍耍就再付她一百五——耍耍?耍耍什么?吴士游顿时明白了,就把钱装回兜里,又多一句嘴,那人家咋返回呢?耍耍满意了,继续坐我车,司机说,都不满意了,就结束了,高速路入口一站拉煤车多得是。祝你们一路耍耍愉快便下车,那女人早站在车门下仰脸赞他:大哥好人,一满大好人!

煤车扬尘远去。他这才发觉司机打的借条还在手里,就撕了,不能报空账揩公家油。撕碎的纸片随风翻飘,直到消失沙漠远处。

秦岭之南属于南方,当然没有沙漠。出洞口不远便是岔路,路牌箭头斜指“谭村”。他读公路学院时认识一个女孩,就是谭村人。

女孩正读小学,七八岁的模样,长得如画中娃娃非常喜人。那精致的鼻子,乌黑的双眸,长长的睫毛,如同菩萨捏造出的仙童。尤其那小嘴巴一撅一翘时,就算石头钢铁也会被其软化,任她求你帮什么忙你定然毫不迟疑立马行动——当然,如果她真请你帮什么忙的话。

校园里两排老旧的平房,当作公共自习室,被高七矮八的杂树环绕着,这是历届校友返回时即兴栽植的树。晚饭后学生们不爱去自己班固定的教室,乐意到这里自习,一来面孔陌生利于静心,二则随时方便出校门遛街。吴士游某天进去刚坐下,正揭书包要温习时,小仙童进来了。小仙童四处望望,多半桌子都被人占了,末了与他对视一眼。自习室不是正式课堂,这里总是一人占一桌,半边写字,半边放书包。分明还剩两三张空课桌嘛,她却偏偏走向他的桌子,坐下,理都不理他地打开她自己的书包,取出铅笔盒作业本,认真做作业了。她为什么选择坐我课桌?若干年后他才想起当时脑子里一闪而过的这个疑问,却没有机会核实了;他当时只是奇怪,怎么小学生溜进大学教室上自习?但也没问,只顾各自作业。

某种香味飘来。皱皱鼻子,类似豌豆花的香味呢。小仙童感觉了什么,拧头微仰,也皱皱鼻子,模样俏皮带滑稽。“老大,你皱什么鼻子?”叫我老大?“哟,为何叫我老大?”小仙童铅笔指着课文,“你看这——”他瞥过去,原来那图文说的老大是一头水牛。

好吧,那我就老大了。“那你叫什么名字呢,小朋友?”

小仙童铅笔顶着下巴,看看两人桌面,伸手将他的课本拽过去,就在页面下方空白处写了两个字:昙朵。

“还有姓昙的?稀罕。”

“我姓谭,我妈生我时,刚好昙花开了。”

昙朵兜里摸出一把炒豌豆,放课本上数了数,十一颗。你是老大,她说,你吃多点。给他分了六颗。炒豌豆很香,只是咬嚼带声,引得他人投来怪异的目光。

“走,”来了一个同学说,“八点半练唱呢。”他合上课本,合上写着昙朵二字的《高等桥梁结构理论》,与小仙童告别。那是五四青年节在即,他们每天晚上在校礼堂彩排大合唱,作为晚会压轴节目。他和土木工程系的那位被称作校花的女生担纲朗诵,一时家国情怀,满身心地回流着幸福与浪漫。

台下有些零星观众,那是外面路过的人听见了溜进来瞄瞄。唱了三遍,一小时彩排结束。出门时发现后门拐角坐着一个小姑娘,趴在前靠背,脑后一对小刷刷颤抖着,如正在筑巢时的两只燕子尾巴。像是小仙童?他弯腰碰了碰她的小肩膀,小姑娘抬起头,果然是昙朵——两只眼睛红红的,忧伤欲哭的样子。

刚拐过一个山弯,又拐入一条村道,走小路,可以看看真正的自然。一排房子前的路上聚集了不少人,年轻的戴着白孝帽。他降低车速,以待那些人散开。车子慢慢滑行,就看见一口棺材。如果梦见棺材据说是升官的预兆——难道又要升官?也太快了点儿吧,绝对不是好兆头。他自掐了一下腿,往疼里掐,证明不是梦,是真的见了棺材。棺材正被绳索套着,四角四根抬杠,准备着下葬吧。棺材两边的两张大方桌上,碗碗碟碟的残羹剩汤还没收拾。

人们不大情愿散开,不想给他让道的样子,似乎没看见他开的车。他也不好摁喇叭催,毕竟这家死人了。他只好下车,轻声地客气地请他们让路。他们就让了。这时他看见水龙头边的小凳子上坐着两个吹喇叭的,前面的矮几上蹲着一瓶烧酒,一盘凉拌猪耳朵。两个吹鼓手正在饮酒,喇叭搂在怀里,不时嘴巴抿抿喇叭哨。

基本是老汉老太,能抬得动棺材吗?他没多想,就走了。路上每隔几步便有一张火纸,以及茶杯口大的方孔白纸钱。他将车拐向一个小桥,向前开了二十米,靠边停住,下车返回,看桥。

首先看见的是对面山根下的村庄,二三十户人家吧,没个人影儿,可能都来吃丧饭了。村里死个人,十里左右家家断炊。村庄后坡上有处坟地,几个男人正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打井。打井是方言,就是挖墓坑。

这小桥就是三根横木,木面铺着栈板,板面涂了水泥,勉强可以将车开过。桥面只有自行车摩托车辙印,证明附近另有一个可以通汽车的桥,否则对面的村人没法外出。桥头两边杂草丛生,有金龟子出进。一簇鸢尾青绿着,紫花早已凋谢,萎缩成干菜的样子。他走过桥,又使劲踏步回来——嗳呀,承受不了抬棺材哟!

此时喇叭吹响了,随之鞭炮也响了。看来起灵了。他得等着,不能让棺材通过桥,否则必出事故!喇叭声越来越响,首先出现的并不是棺材,而是两个戴孝的年轻人,一男一女,各自抱个长凳子,不时回头看什么,一个说放下,两人就把两条凳子放下,相距不到两米吧——棺材这才抬进视线,落放凳子上歇气,喇叭也不吹了。

吴士游几乎是小跑过去提醒他们不能从小桥过,他们说没事吧?也没办法,大桥在下面八里地,冤枉路绕太远。乡下如今没有壮劳力,死不起人,没人抬棺材啊!

这是不能马虎的,桥梁工程师绝不能眼看着桥出事,纵然这民间自造的无名小桥与他毫无关系。“一旦意外,你们想想看!”他们果然惊骇了,因为如今的小河两边,全被砌了壁陡的石坎,牛羊都没法下河饮水了,孩子们也不便戏水了。吴士游要他们返回,找两根长木头来顶桥,再找一节厚板子,别忘了带上锯。

死人是天大的事,让死人安全地入土为安比天还大。他们知道这个,立马吩咐人返回,照这个陌生路人说的找木头来。这期间与他们对话,才知道死者是个一百零二岁的孤独老汉,无儿无女,戴孝的是他的侄孙侄孙女。老汉四十岁时曾讨过一个丈夫横死的寡妇作老婆,那女人招架不住饥饿,没跟他过满半月就跑了。老汉也不再娶,一辈子跟一棵核桃树过光景。

老汉六岁时他父亲带他到对面山坡栽树,那是他们的祖坟地。他父亲替他挖个坑,递他一株小核桃树苗,手把手教他如何捧土培压,再拿两只小脚板踩踏树苗四周。然后浇水,然后捏着小树苗,轻轻地、轻轻地往起拔那么一两拔,说这样一来,树苗的根须就伸展了,水也渗匀了。

这个栽树的遥远故事,自那女人跑了后,老汉见谁都讲述,听得人耳朵起了厚茧。那核桃树长得漂亮极了,远远看去如同一团浮挂半空的绿色村庄,枝叶里活动着很多人儿似的!盛春时节最早发绿,入冬许久最后落叶。花絮如蚕,挂果繁茂,轻轻敲破壳儿,可以完整取出核桃仁。他自己并不独享,而是来了孩子就分发。赶集时他见女孩子买红头绳,他也买了长长的一条,回来给核桃树圈上,说这是我媳妇呢!三八妇女节时,他专门买了红纸请学校老师写上“三八快乐”四个字贴上核桃树。人们都说他是神经病,见多不怪,由他去好了。

他每天去核桃树那儿两次,无论风霜雨雪。夏天他就卷了凉席提着茶壶,在核桃树下乘凉睡觉,鼾声如雷。核桃树随着年轮滚动长粗长大,栽植她的主人也同步与年变老。可是今年,所有的核桃树都发芽变绿了,唯独他的核桃树安安静静,衰气乌黑,就连有风吹过她也枝不晃桠不摇。没几天后,他确认核桃树不会再绿了,便说她死了,我也该死了。“她比我小六岁呢,”他给世界留下最后一句话,“把我埋核桃树下。”

吴士游直叹太怪异了,传说某人与动物相爱,与树木生死相依倒是第一次见识,不由惊骇且感动。这时人们扛来两根木头,一块板子,一把缺齿锯子。他离开小桥一段距离,单眼吊线瞄瞄,又伸出大拇指,再瞄瞄。然后走到两根木头前,弯腰拃了拃尺寸,让他们照此处截断。接着他要下河床,脚尖抠住石坎缝,慢慢落下去。又唤叫再下来两个帮手。三人鞋都没顾上脱,站在水里,将两根木头竖立桥下,上面横板顶稳。现在可以过桥了,于是唢呐响起,棺材被安然无恙地抬过桥。

实习返校,毕业前夕,三三两两吊儿郎当,无非吃喝,逛街,照相,反正随时就打起铺盖卷儿,鸟兽散的。某次晚饭后,给一个低年级老乡同学还了钱,返回时路过平房教室,莫名其妙地走了进去。一进门就惊讶地发现,小仙童坐在他们曾经坐过的课桌上,小小书包占着另半边,不想让别人占的样子。

吴士游想笑,觉得挺喜感,悄悄走到她后面,看她做什么作业。没来得及看清,昙朵便回头了:“老大,我感觉老大来了!”高兴得两只眼睛里像是有两只小蝴蝶要往出飞。“我姐姐的女儿和你大小差不多,不过没你好看。”他夸赞道。怕影响别人自习,他就告别她祝她好好学习,快乐成长。他走出门,发觉昙朵跟了出来。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蹓跶着。昙朵说她父母同是医生,眼下同在坦桑尼亚外援,她只好暂寄公路学院姨妈家。援非医疗队快满一年了,不久便回国。姨妈不是老师,是计财处的会计。“那就是说,你不久也要离开这里?”昙朵点点头。我也是,不过他没说出口。给一个孩子没必要说这个。

十三年后他猛然想起昙朵,想起当时她曾紧张地搂住他的臂腕。当时一对男女学生路灯下滑旱冰,曲溜拐弯地从他们身后绕到前边,继续曲溜拐弯地往前滑。昙朵把书包递他,两只小胳膊展开,也曲溜拐弯模仿前面人追随着,因为没套旱冰鞋,只能碎步点点密密蜻蜓点水——忽然被什么绊倒了,他急步上前扶起来,她就套住他臂腕了。

十三年来他一直在大西北修路架桥。他的妻子是个银行职员,厌烦钞票,两人的钱总是放在抽屉里,谁想用了谁拿去。他们的女儿已上三年级了,经常给野外作业的爸爸写信。可是爸爸真地回来了,女儿却并不多么激动,也不全是分多聚少的缘故。女儿的信他认真保存着,每次探家时再带回来珍藏好。如今人们不写信了,女儿长大了再把这些信送给她,将是一件愉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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