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秋冬

作者: 杨明

杨明,辽宁阜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青年文学》《芒种》《山东文学》《广州文艺》等。

2001年,新世纪第一个秋天来了,深山里铁路沿线两侧层林渐染枝叶参差的时候,老郑和老王坐上火车去段里开会。马段长在会上强调凌甘全线590公里线路必须在年底前全部翻新改造完毕,各养路车间支部书记和车间主任要具体负责好各自分管区段的工作。会后两人和其他书记主任一起到人事科领人,几个铁路运输学校的应届毕业生在科里坐等着,科长念着花名册,念到南涌时,科长让他跟老郑老王走。

离开段里,他们要坐火车回本车间所在的青屏关车站去。等车来时老王回了下头:“叫啥来着?”

南涌上前一步:“王主任,我叫南涌。”

“二十几了?”

“十九。”

老王随口又问了几句家里几口人啊,爸妈也在铁路上班吗等等。

车上没几个人,显得空旷。老王捡个靠窗的座位,鸭舌帽檐斜着向下一扯腿一伸胳膊交叉一端就把脑袋抵在窗沿上。一路上除了偶尔转转脖子,两个多小时的行程他基本就是这个姿势。南涌发现,老王睡得很干净,丝毫不稀松,不像很多人那样连巴唧嘴带滴口水,把前襟都濡透一大片。这是个在谨严中放空的人,惯于在长期的奔波劳顿中安详稍憩,以至把他对面一个上车后捧书而读的女大学生也诱得直打呵欠,合卷伏案。

老郑一直在和南涌交谈,音量开得像矿石收音机一样,南涌担心地向老王方向扭头,老郑笑着摇头说:“没事。”

声音不得不大,凌甘线沿途多山,窗外峰峦起伏翠碧延绵。从段所在地的凌云市一开出去,各节车厢内所有灯光全部打开,一个隧道刚过完,耳膜鼓胀的感觉还未消失,南涌张着嘴巴,眼前昏明交错,下一个隧道就嗡地一声冲了过来,车轮轨道,钢铁辗击钢铁的空洞声音无限放大,滚滚隆隆。突然眼前一亮,又是秋光无限,一派大好江山。老郑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给南涌介绍:丹塘隧道、刘苍满隧道、野杏坡隧道、周三炮隧道、艳阳庄隧道、小南蛮子隧道……南涌不解,怎么三条隧道六个名字,还杂七杂八连地名带人名的?老郑摇摇头,告诉他,不是六个,还是三个,凌甘线本是1970年秘密建成的一条从凌云市到甘泉池镇的一级战备线,准备和老毛子打仗用的。一直到苏联解体了,仗也没打起来,九十年代以后,这条沿途人迹罕至的铁路才改成了民用线。

以所在地名正式冠名隧道是竣工通车之后的事。那时候,修筑凌甘线的某师铁道兵们都把条线叫作“小成昆”,之前的成昆铁路也是他们那个铁道兵师参与修筑的,成昆线全线修通牺牲了六千人,每隔一两公里就散落着几个铁道兵的坟茔。六千将士是世界现代铁路修筑史上牺牲人数最高的纪录,至今没被打破。铁兵师从成昆转战到凌甘,几乎每穿透一座山都有战士倒下去。为了抢进度,铁道兵们没有时间给隧道起名字,就把牺牲在隧道里的战友名字或者外号记在隧道口,标在施工图上……就像那个周三炮,隧道半程塌方时把他埋在里边,战友们扒他出来时他已经快没气儿了,憋得耳朵眼冒血,腿也砸断了,心跳也骤停了。战友们拿死马当活马把他送到医院,回手就把“周三炮”用红漆刷在了隧道口。没想到周三炮在医院躺了六天六夜,硬醒过来了。复员回家后又多活了三十年,至今仍然健在,过去的事他没忘,年年盼着早点去世了,儿女能顺从他一回,按他的遗愿把他的骨灰送回到凌甘线的青山翠谷中与当年的战友们长眠在一起。

前方绿灯闪闪烁烁,深山远村炊烟袅袅,快到青屏关了。老郑拍拍南涌的手背:“小南啊,咱养路车间已经快五年没来过新人了,一下子就来了个你,这么年轻还是正牌运校毕业的,金凤凰啊,好事儿啊,高兴啊,老王和我欢迎你来,全车间的叔叔大爷哥们弟兄们都会欢迎你啊。”

南涌笑笑:“您这不都欢迎我一道了么,其实不至于,就是正常来上班嘛,我谢了。”

老郑说:“那我最后再跟你强调这么三点,行吗?”

“您是领导。”

“别这么客套。第一,咱工务段里养路人都是实打实的爷们,站着撒尿金枪不倒,从不装花装草儿。第二,咱们段所管辖的线路都是支线线路,不是正线、干线,咱们车间所在的凌甘区段是支线里的支线,虽然有山有水,风景那是没的说,画册上都画不出,可咱这真是太偏僻了,地老天荒,特别寂寞。第三,养路工是铁路行当里最艰苦的一个工种,劳动强度大,作业环境恶劣。一辈子在野外直接和钢轨和轨枕打交道,又脏又累,干了一辈子的老养路工几乎个个都有职业病,不是腰有硬伤就是周身关节风湿。分配工作时没人愿意来干养路,有的来了也不安心工作,想方设法调走。可是你要知道,养路作业是保障铁路运输畅通无阻最基础的一项,没有你和我,就没有火车的安全正点。”

“我该怎么称呼您,郑……大爷还是郑书记?”

“叫老郑就行,以后跟老王也这么叫。”

“老郑,人都是仰面看天低头选路,能通到哪谁也决定不了,就像我没考上大学念了运校来侍候铁道一样。人脚下有路脚上有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只要每一步都脚踏实地就行。这是我临来前我爸亲口跟我说的。老郑,放心,我上班挣钱,干活吃饭。”

“你爸是啥干部来着?”

“语文老师。”

“教大学的?”

“教大学那是教授,教初中的。”

南涌家所在的凌云市离青屏关太远,没法天天跑通勤上下班。老郑家就住在青屏关站后边的职工房里,这些住人的房子还是七十多年前日本人驻占满洲修筑南满铁路时盖的黄墙黑瓦的披山式平房,和青屏关车站一个样貌颜色,只是房式上微缩了些。老郑腾出一户当年日本站长的房子让自己家属给新来的弟兄拾掇拾掇,南涌婉谢,在车间的养路工区里支了一张行军床。

老郑欲让南涌直接融入集体,让他跟班组大队人马一同在集体作业中感受爱岗敬业的气氛。老王却不同意,说这孩子是个有个性的人,说服了老郑让南涌先去巡道。巡道员工作时必须在车来车往的铁道中间行走,是单独作业的铁路工人,磨炼的是胆量、忠诚、耐力、应变能力,能积累工作经验。

老王这个人说话最大的毛病就是逻辑都在毫无逻辑之中,人多时要么一声不吭,吭出声来就起码是半军事化,突然前后不搭迸出一两个短词句,手下的养路工人弟兄们必会绝对服从。当老王对着某个人说话通畅顺溜时,他的目光又在空茫远处,完全没在受听者那里。南涌看得出来,老王非常有唠唠散嗑闲嗑的欲望,像作内涵诗作惯了的人也特别想写两篇散文一样,但这个作者很挑剔,分什么样的听众或读者。他这点跟老郑不同。他对南涌说:“人得耐磨,从前磨三年二载,现在这世道是浮躁,但我的徒弟最起码也得巡满三个月再说,第一天上道我带你走一趟,熟悉熟悉。”

巡道员的职责是不定时检查线路状况,防止线路的意外伤损和突发事件出现。一个巡道工负责一段线路,每天日不出而作,日落也不息,背着二十多公斤重的巡道工具袋,一个班次往返行走十几或几十公里不等,行走时全程低头,目光只在两轨之间不间断扫视,时间长了也会生职业病——微微的驼背,视野的狭窄。

黎明时分天未亮透,热乎乎地睡得尿欲胀破时被越迫越近的沙沙声音虐醒,老郑在窗外未明的天色里扫院子,见南涌迷迷瞪瞪跑出被窝在门廊下又是夜观天象又是地上觅踪,总而言之是各种焦急地观望判断,便向厕所摆摆下巴继续清扫,夜行的火车隐隐嗡鸣,远处小车站上汽笛在叫。南涌抖着寒战跑回来,老郑和他同步进展,开了灯和南涌一起洗了手,示意南涌去工具柜里提出那两只装得满满的巡道工具袋,让南涌将其中一只里边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在灯光下仔细检查,确认性能良好无破损残缺后再装回去。老郑说:“这是作业规章里上岗前的第一条,不能简化省略。”

铁扳手、短撬棍、螺栓螺母、道钉、钢筋铁线、路牌、信号旗、道灯、小铜号、火炬、响墩……老郑说:“巡道工具备品零件的用途用法,在运校里都学过没有?”南涌说:“学过。”一晃手里的路牌说,“这是和邻站巡道员的交换凭证,巡道员单独作业无人监督,用标明着不同日期和班次的路牌进行自我和相互监督的管理。”老郑指指火炬和响墩说:“这些呢,信号工具已经齐备了,昼间用旗,夜间或者昼间天气不好、阴天雾天时用灯,需要声音警示时还可以用小铜号,还要这魔术弹和小烧饼干啥用?脱裤子放屁?”

南涌说:“不是脱裤子放屁,巡道工人上岗作业时必须标准着装正确操作规范用语传呼应答,绝不允许随意脱下裤子信口开河。”

“不要跑题,我问的是魔术弹和小烧饼。”老郑说。

巡道备品中的火炬是一根紧紧卷裹起来的油纸棍,比常人的大拇指略粗,三十厘米左右长,前端是个带引信的铁盖,尾端是个尖锥状的铁套。油纸里压缩卷裹的是火药镁粉,各种硫化物。火炬插在地上拔下铁盖时,火焰能腾空喷起三米多高,夜间强光照亮区域达半公里以上,可连续喷烧十分钟左右。响墩是一块两面磁铁的金属圆饼,有奥运奖牌大小,一指来厚,饼馅是黑火药配以微量黄色炸药。魔术弹和小烧饼是在旧记忆和慢节奏里土生土长的沿线铁路工人的叫法,从解放初期到现在,也很久很久了,很亲切,但不规范。

南涌左手抓起火炬右手抓起响墩示意老郑说:“灯旗铜号都是日常的信号工具,这些是突然遇到危急情况时——”

“什么危急情况?”

“比如大树倒卧线路中间,山上巨石滚落到线路上,热胀冷缩导致钢轨突然断裂,凭单人的力量无法排除故障时,巡道员就要立即采取措施,合格的巡道员必须牢记所负责区段的所有列车运行时刻,马上向将会来车的方向尽可能远地奔跑,时间允许的话跑到一公里外,在线路中间点燃火炬,钢轨上安放响墩,司机看见火光轧响响墩之后停车避险。”

老郑拍拍南涌的肩头:“说起来,咱们的工作方法和生活方式都很落伍了,外面的世界一日千里,你从山外飞进里边来,应该比我更清楚,对吧。再多说十年,咱们恐怕就得被淘汰了……”

用不了十年。南涌在运校时,老师讲课说,你们毕业了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新式铁路革命、电气化联锁联动、动车、高铁都会纷纷上马运行,迅速领先世界啊同学们,不要辜负时代,不要辜负自己。你们想想看,现在仍然暂时残留在咱们教科书里的蒸汽机车、人工检视和维修养护线路,在不久的将来会是多么的可笑。

南涌回家把老师的话学给他爸爸听,他爸说:“不可笑,你们老师是从技术层面上讲的,不能光看一个层面,而且任何层面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我们不能嘲笑历史,我们不敢嘲笑历史。”

老郑说:“可咱们一辈辈的养路工就是这么过来的,知道将来肯定被淘汰,现在也得认认真真过下去。当兵的早晚得站好最后一班岗,人家开飞机,人家开大炮,那是人家的事,咱们扛步枪,轮到咱们了,就要站好、扛好。”

南涌回家也把老郑的话学给爸爸听,他爸说:“你们老郑是从情感和职责的角度上说的,人要理性,太感性耽误事,但脚踏实地忠于职守到什么时候都是优秀品质,你要学习。”

老王来了,对他俩点点头,检查好另一只工具袋,用一柄长柄道锤挑了背上肩头,说:“走吧。”

老王和南涌出门就跨上了线路,老王说:“上午一往返,先巡南边,往艳阳庄站方向,下午一往返,再巡北边,往柿子谷站方向。”

走着走着,老王一指:“看那儿。”南涌顺着老王的手指,啥也没看着,老王不紧不慢地走了二十来步,取出铁扳手把一个轨枕螺帽一圈一圈地拧牢。

“这颗螺栓松了,螺帽比别的螺栓高出一寸。”老王说。

南涌站在原地又向两边望望,螺栓无数,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排列开去。南涌的眼睛可一点毛病都没有,左右眼祼视全一点五,在学校宿舍里,学弟在他侧下方的被窝里用手机看中国足球现场直播,斜上铺的他睡得迷迷瞪瞪,翻身的时候还睡眼惺忪地瞥了一眼下边说,那个5号最臭了,停个球都能停出十米远,有啥看头。南涌说:“不是老王,你这啥眼睛啊,鹰啊?”老王说:“照从前差多了,老了,花了。”

天气晴朗,太阳越爬越高,光线充足。老王扭头眯眼去看它。南涌问:“咋了老王?”老王说:“火车要来了。”南涌说:“火车来了咱们下道避车就是了,您看天干什么呀?”老王忽然眉开眼笑,说:“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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