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天香
作者: 任静任静,女,陕西清涧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枕着你的名字入眠》《想要一座山》,长篇小说《浮生》。
没有来北京打工之前,天香是地地道道的凤岭镇小厦村人。打工之后,虽说户口仍旧在村里,可毕竟是喝上了北京的自来水,住上了北京的楼房,尽管只是住在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那也毕竟是在皇城根天子脚下呀,她仿佛摇身变成了北京人。过年回村里时,会从心底生发出强烈的优越感,她咬着一口京腔与乡亲们打招呼,她总喜欢说我们北京怎么怎么。“北京怎么怎么”变成了她的口头禅。乡亲们不喜欢她这副作派,从此不再亲热地唤她天香,而是叫她“北京天香”,语气里分明有揶揄的成分。天香听了不高兴,心里发恨一定要嫁一个北京人给大伙儿瞧瞧。
打从记事起,天香就有一个理想:将来长大后一定要嫁到北京去。天香能有这样的理想,不是异想天开,无中生有,她是有一个参照物的。天香的参照物就是二姑,二姑红梅犹如天香的一面镜子,她要活成像二姑那样风光的人物。其实二姑当年嫁给北京知青的风光场面,天香没有来得及看到,那时她正在娘的腿肚子里抽筋。自打她出生后,村里人都说她长得俊,和二姑一模一样,她的耳朵眼里常常灌满了二姑的名字。在小厦村,二姑是名人。有人会不以为然,那样小的村子。的确,小厦村太小了,小的在地图上都找不到一个小数点,小小的小厦村被埋没在大山深处,最鲜明的特点是闭塞、贫穷,村里除了出产美女,另外就是出产光棍汉。光棍汉们一茬接一茬地成长在村里,像无人收割的野稗子。儿子多的家庭羡慕有女儿的人家,瞧瞧,人家多会生,生得女儿个个赛貂蝉,当娘娘的命。穷乡僻壤出美女,这话一点也不假,比如二姑这样的天生丽质,她是金凤凰,所以飞到北京去了。二姑是村里的传奇人物,她的俊俏在十里八乡出了名,大伙儿都说她是兰花花。歌里唱的兰花花谁也没有见过,但是大家都说二姑有多美,兰花花就她那样。据说二姑在村里铁姑娘连时,曾经被一个公社专干看中了,他趁旁人不注意,动手摸了二姑的奶子,二姑挣扎着唾了他一脸,厉声骂道:“看你的年龄够做我爹了,老不正经,我要喊人了!”公社专干色眯眯地望着二姑纤细的身影渐渐跑远,讪讪地笑着自语:“小妮子,还挺倔的,你等着,迟早是老子粮囤里的麦子!”
没等公社专干再来,二姑这棵麦子就被人收割了。收割麦子的男人是北京知青邵东晓。姑父邵东晓天香后来见过一次,长的高高大大,很帅气,白净斯文,一举一动都与村里的男人做派不一样。知青返城时,二姑的肚子夸张地隆了起来,像在上面倒扣了一面小锅。邵东晓走了,爷爷和奶奶担心得不行,怕邵东晓一去不复返,二姑就成了没人要的赔钱货。那些天,村里几位老光棍蠢蠢欲动,踏破爷爷家门槛献殷勤。对于他们的心事,二姑心知肚明,她冷笑一声,不屑于搭理,只是坐在炕桌旁埋头一封又一封地给北京写信,当她寄出去99封信件后,邵东晓坐着火车回来接二姑了,他将二姑的准迁证展示给众人看,然后挨家挨户地给乡亲们散发喜糖。
之后,北京城仿佛一下距离小厦村近了。二姑来信说,星期天邵东晓带她去故宫博物馆游玩了,那里便是旧时的皇宫。村里人的想象中就把二姑的生活与电影中的宫廷生活联系起来,他们恨不得自己婆娘的肚子争点气,这一胎生个女儿将来也好嫁到北京去,做丈人的也能攀亲带故去逛几回北京城。二姑的信里还会偶尔夹些全国通用粮票,当爷爷用这些粮票从城里换回来二斤猪肉时,全村人闻着飘香的肉味羡慕地直咂吧嘴巴。
天香说:“爷,红烧肉真香,我想天天吃肉!”
奶奶说:“看这娃傻的,肉精贵着哩,怎么能当饭天天吃哩?”
娘嫌奶奶小气,只给天香碗里夹了两块肉,她恨恨地说:“天香,长大后要学你二姑,嫁到北京,天天都能吃红烧肉。”娘的话像种子种到了天香心里。
天香长到11岁时,父亲成了村长,父亲用自己的特权让只上过四年小学的天香当了村民办教师,天香拥有的知识只能教一年级。小厦村小学一共有七名学生四个年级三名教师,由于教师少,每个教师都是身兼数任,比如天香既是一年级的班主任,又是学校的音乐老师、体育老师,还是少先队辅导员。凭天香老师的实力,自然教得力不从心,体育课她只会教体操和罚动作不规范的同学绕着校园跑,音乐课上也只教她自己会唱的几首流行歌,听着同学们一天到晚只唱“是谁制造的钞票,你在世上逞霸道……”天香都觉得难为情。说是少先队辅导员,也就是每年的六一儿童节将鲜红的红领巾围到新入校的学生脖子上,平时检查一下学生是否忘记戴红领巾了。天香的教学生活单调乏味,总之一点意思也没有。天香内心焦灼,这样混下去何年是个头?
树叶黄了,又绿了,学生毕业了一茬,又来了新的一茬。七年后,天香说什么也不教了,她要去北京打工。父亲不许,她据理力争,她说:“我的理想是飞龙在天,岂可困守在这小厦村的浅河滩里。”父母拗不过她,过完春节,只好托付三洋将天香带到北京去。三洋在北京当厨子,对北京城相对熟悉。去的时候,天香的爹还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托天香带给二姑,信中千安顿万嘱咐要二姑在北京给天香物色一个好男人。
一路上,天香不停地向三洋打听北京的信息,比如北京的天和小厦村的一样蓝吗,北京人每天都吃三顿饭,还饿的要吃宵夜吗,北京人洗衣服用不用皂角……天香问的话琐琐碎碎的,三洋都听烦了。三洋说:“去了你就知道,我刚到北京时,感觉什么都新鲜稀奇,待久了,就感觉没有什么意思,一样活人过日子,我一天到晚在厨房里累得要死要活,哪里有心情出去闲逛呢。”天香不满意三洋的回答,心想你个呆三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到北京第一天,三洋带天香去全聚德吃了一顿烤鸭,这可把天香高兴坏了。她擦着油乎乎的嘴巴,心无城府地拍着三洋的大腿说:“三洋哥,北京真好!”天香说话的嗓门太大了,惹得周围吃饭的人都朝他们这边瞅,天香意识到这里不是小厦村,以后再也不能像在村里那样扯着高喉咙大嗓子说话了。
二姑家住在后海附近的一个胡同大院里,三进三出的房子,一看就是过去的大户人家,从二姑一家人的穿着打扮和家里古色古香的摆设来看,二姑家的日子过得很富裕,天香不懂中产阶级这个说词,她在信中对父母说,二姑的确嫁了好人家,家有万贯家产。
二姑很喜欢这个侄女,从天香的脸上,她能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将女儿邵云不穿的衣服鞋子一股脑儿拿来给天香换上,并将她领进浴室里,好好洗了个热水澡。接下来,二姑带天香参观了故宫、天坛、颐和园、长城。三天后,二姑说:“天香,你姑父昨晚打电话说这两天就从美国回来,他搞研究喜欢安静的环境,不喜欢家里有外人打扰。”天香听出来二姑是在委婉地下逐客令了,她急切地说:“二姑,我不回去,我这次来就是想在北京找工作。”二姑说:“工作哪里就那么好找,你一个小学没有毕业的人,只能给人家打扫卫生,当保姆。”天香听了很不服气,就说:“二姑,不管干啥都行,只要让我在北京待着就好。还有我知道姑父怕吵,我不住你们家大房间,我来时就观察好了,你们家门口那个小厦房让我晚上栖身就成。”二姑面露难色:“这可不行,那是露露的窝。”“露露是谁?”“你表哥邵钧的宠物狗,你来那天正好被他带到西山避暑去了。”
天香听了很难过,她想不到二姑家的一只狗狗都比她活得幸福滋润。从小到大她都是和父母弟妹们挤住在同一铺大炕上,从来没有奢望能够有一个独立的空间。二姑把话说到这份上,看来再不能死皮赖脸待在人家家里了。
下午,她去公用电话亭给三洋打了个电话,让三洋来接她。临离开时,二姑大概是于心不忍,给她手里塞了100元钱,又将家里打算捐给贫困山区的一床被褥抱出来,让天香暂时先用着。天香忍着泪从二姑家搬到了富丽大酒店附近一个地下室,三洋就在富丽大酒店当厨师,他说住在附近方便照应。
北京城并不像天香想的那样是人间天堂。天香住的地下室,阴暗潮湿,屋里有一股挥之不却的霉味,被褥潮得晚上睡觉都不踏实。翌日,天香起了个大早,想趁天气晴朗,将被褥拿出去晒在栏杆上,却被保安挡住了,那个胖乎乎的保安铁面无私,说什么都不让天香在栏杆上晒被子,他说天香影响市容,还要罚款。天香不高兴了:“笑话,我晒个被子就能影响市容了?”吵了一会儿,罚款当然是罚不成,天香无奈只好又把被子仍旧抱回去。憋憋屈屈住了几天,天香就去上班了。
天香的第一份工作是三洋给介绍的,去富丽大酒店当服务员。可是干了还不到三个月,她就说什么也不干了。三洋不能理解:“好端端的一个工作说辞就辞了,你以为北京的工作很容易找吗?”天香说:“再难找,也不能干了!三洋哥,你们酒店来的人是畜生呀,今天上午我去文轩阁上菜时,一个顾客站起来不由分说就给我灌酒,还生硬将我搂在怀里瞎摸揣,真恶心!”三洋听后就不说话了,他可不愿意别人摸天香的胸脯,从小到大,他一直偷偷喜欢天香。北京这个光怪陆离的大世界,在他眼里有许多不安全的隐患,他有点后悔把天香带到北京来了。三洋说:“天香,让我再挣一年钱,凑够本钱,咱就回凤岭镇开饭馆去,到时候我当厨师长兼老板,你当老板娘。”“呸,我才不给你当老板娘哩,我来北京就是要像二姑一样嫁一个北京人哩!我要把我的孩子都变成北京人!”一想到二姑那天下逐客令,天香不免寒心,但她心里愈加强烈地渴望嫁一个北京人给二姑瞧瞧,“哼!难道就你一人是娘娘命!”天香不知不觉竟然把心里话说出了口。“啊,原来你看不上我是想当娘娘啊?”三洋无辜地眨巴着眼睛,这几天他有些害眼病,一照太阳直流眼泪。
第二份工作是天香自己找的,她看到一个家政公司招收工人,就去报名了。这次天香干的稍微长点,并且认识了不少像她一样北漂的大姐嫂子。有一位京郊的下岗女工周姐,人很热情,与天香一见如故,她说天香长得好看,如果有个北京户口,就能活成人上人。天香想,像二姑那样生活安逸,不缺吃不愁穿,大概就是活成人上人了,还有那只拥有一个独立房间的狗狗露露大概就活成狗上狗了。天香也喜欢周姐,没事就爱和周姐说话,她天生好语感,很快就说的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家政公司的女工在闲聊中得知天香今年18岁了,一心想在北京找对象,于是就有人热心地替她牵线搭桥。
过几天,周姐给天香介绍了一个搞艺术的大龄青年。相亲地点是后海的三棵树酒吧。周姐说:“天香,好好打扮一下,争取一举成功。”去相亲之前,天香犯了难,她不知道穿啥衣服合适,她把自己来时穿的那件碎花褂子套在身上,在镜子里照照,和她同住的陆小菊皱着眉说:“土气,一看乡下妞!”她换了几件,陆小菊都摇头,最后把二姑给的一件卡其色上衣穿上,陆小菊才说:“就这件吧,看起来顺眼多了!”天香问陆小菊:“小菊姐,你的衣服看起来每件都洋气顺眼,哪里买的?”陆小菊说:“去秀水街买的,那里的衣服都是水货。”“什么水货?”“又不懂了吧。”陆小菊就给天香认真讲水货的概念。对于水货、关税这样的名词,天香感觉既新鲜又陌生,她很佩服陆小菊有如此广博的知识,念书多就是不一样。陆小菊从河南来,她毕业于河南一所职业技术学院,为了逃婚才离开家乡当了北漂,她比天香大八岁,今年26岁了。她的男朋友牟红兵也在北京打工。这两人时不时就要约会,看见他们相亲相爱,天香莫名地替他们高兴,有时她见牟红兵来了,就会识相地躲出去,跑到周姐床上挤一夜。天香高兴地说:“小菊姐,等领了工钱你哪天带我去秀水街吧,我也买点便宜的水货。”
天香对着镜子凝视着自己的面容,脸是标准的鹅蛋脸,皮肤紧绷绷的能掐出水,一双杏核眼水汪汪的,唯一不称心的是眉毛有些疏淡,她借来陆小菊的眉笔将眉毛勾勒得又黑又浓。陆小菊说:“画得太过了,像戏子,最好看的境界就是不着痕迹。”怎样才能不着痕迹,天香拿捏不住分寸,只好擦掉请陆小菊帮忙。画好眉毛,陆小菊叹口气说:“好一个美人坯子!可惜生错了地方。”
约好下午三点相亲,天香不到中午一点就到了。百般无聊,她信步走进附近一个大型超市。超市里各种各样的衣裙分外招摇,看看上面的标价牌,天香吓得吐吐舌头,乖乖,一件真丝连衣裙1800元,一件雪纺连衣裙都要888元,连最普通的一件衬衣都得280元,太贵了,这不是天香能消费得起的地方。她离开服饰区,又信步来到化妆品区。这里真是个购物的天堂,平时电视上播放的广告在这里应有尽有。什么欧莱雅,雅诗兰黛,兰蔻,都是表姐邵云用的名牌化妆品,天香饶有兴味地一家挨着一家看,她只是随便问问价格,那价格也是高的令人乍舌。导购可能怕她走开,热情地将欧莱雅护肤品给她抹到手背上。这种护肤品果真神奇,手背上抹过的地方,又细腻又滋润,天香将手背举到鼻子跟前闻一闻,一股淡雅的香气。天香尝到了甜头,便一个摊位挨一个摊位问价格,最后又狡黠地说价格太贵,需要考虑一下。当天香走出超市时,她两只手背上已经抹了不下十种护肤品了,脖子也被分别喷了香奈尔、古奇,雅顿等牌子的香水,她被自己身上逸散出来的各种浓郁的香味迷醉了。为了让这香味留的更长久些,她决定今天晚上回去不洗漱。她想二姑的皮肤那么白皙细腻,每天肯定也用这些牌子的化妆品吧。那天二姑对她下逐客令,让她感觉很没面子,二姑嫁到北京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陌生冷漠,褪去了小厦村人身上淳朴热情的特点。但是这件事连同对二姑的看法,天香在信中只字未提,一来怕爹娘担心,二来怕村里人知道了笑话,二姑可是大伙儿心目中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