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丝上的大象

安杰，甘肃灵台人。作品散见于《散文》《阳光》《飞天》《清明》等。出版有长篇小说《深处》。

一

每月最后一个星期四下午，宋大姐都会提前四十分钟到达位于人文楼一楼的资料室，随手拿上一本书，坐在靠东的窗口翻阅。很多人都觉得这个年届退休的资料员，好学精神实在不亚于这些教授副教授。其实看书对于宋大姐来说，仅仅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借口，她真正的意思，是要看看学校副校长兼化工学院院长傅云鹤教授。

每月这个下午，傅云鹤教授要到一号阶梯教室主持一个校内论坛，论坛开始前三十分钟，他会从办公室步行去教室。从傅云鹤教授办公室到一号阶梯教室，一路花明柳亮，是学校景色最美的路段。傅云鹤教授身板挺直，不紧不慢，满面春风步行向前，一则欣赏沿路风景，二则可以活动僵直的筋骨。宋大姐无意发现这个规律之后，锲而不舍在这个时点坚持眺望他，成了这个下午她最重要的一项安排。只要傅云鹤教授远远地出现在这条路上，宋大姐便心潮澎湃，两手紧紧执起作为道具的书本，似乎阅读更加走心，实则两眼发亮，目光越过书本的上沿，牢牢注视着傅云鹤教授步履矫健又意态安详，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地从窗前走过，最后消失在道路的转角。好久以后宋大姐才禁不住一声轻轻叹息，出神地望着远方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在这所人才云集的著名大学，能让宋大姐看上眼的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个就是傅云鹤。要说傅云鹤教授，当然真正当得起任何人的尊敬，他在清华学的高分子材料专业，直接读到了博士，后来又在麻省理工学院做过一年访问学者，不到三十五岁就成了博导，学术成就在整所大学首屈一指，二十年来他的名气越来越大，此刻正是如日中天，这样的人的确让人不佩服都不行。在宋大姐眼里，傅云鹤教授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无法言传的魅力，散射着让人心折的光彩。不过位高权重的傅云鹤教授，自然注意不到一个临近退休的资料室管理员，无论在工作还是生活中，他们两人根本不会有任何交集。尽管如此，宋大姐依然对傅云鹤教授尊敬有加，而且这敬重是发自内心的仰慕，不带任何世俗的功利。

宋大姐能看上眼的另一个人，是中文系副教授孟良柱。中文系那么多的教授、副教授，个个博览群书、满腹经纶，人人都有值得钦佩的地方，副教授孟良柱放在其中，不仅看不出有什么地方特别出色，甚至就是平淡无奇的。可是一直以来，宋大姐对他的欣赏，并不亚于对傅云鹤教授的佩服。这在别人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宋大姐其实是特别挑剔的，没有实力的人根本不能入她法眼。别看她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资料员，但她眼高过顶是有资本的。她也是著名大学毕业的中文系高材生，用她的话说，“要不是下过一番功夫，我敢和屈原的高足叫一个名字？”和《登徒子好色赋》的作者、著名辞赋作家宋玉同名的宋大姐，本来也是本校中文系的教师，所带的课一直受到学生的热爱，只是后来因为某些不便言说的原因，才被调整到资料室的。宋大姐这么欣赏孟良柱，自然有她的道理——在她眼里，中文系老师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学究气、书卷气。中华文化浩瀚如烟海，在其中浸淫，怎么能没有书卷气和学究气呢？但中文系这么多老师，恰恰却没有谁身上有那种她久违了的儒雅——这种来自古典的气质，必须结合现代精神，既要内心丰盈，又要机敏睿智，超越腐儒的穷酸和书蠹的拘谨。年轻的副教授孟良柱，就因为这种独有的魅力，成为宋大姐最欣赏的第二人。

孟良柱每周星期五来查资料，就像傅云鹤每月最后一个星期四去讲座，也是雷打不动的。这个时段他没有课，在资料室往往一泡就是一个下午。每次来资料室的时候，宋大姐都会给他提供最好的服务，等他找好资料坐下来，她会及时给他泡上一杯茶，放到他眼前，然后退到一边，静静注视着他翻看、甄别、摘抄，或者帮他复印，细心周到得几乎有些鞍前马后的冗繁。宋大姐觉得，孟良柱真是风度翩翩，举手投足自带一种光芒，甚至连看资料的样子都是那么帅气。和傅云鹤一样，宋大姐对孟良柱的这种莫可名状的感觉，孟良柱自然也是不知道的。他每次来得早，走得迟，对每一本资料都翻阅得很仔细，根本不会注意到别的事。他也无从知道，能够喝上宋大姐这杯茶的人，只有他一个——即使系里的几位主任，也不曾有过这种待遇。有时候孟良柱走了很久，宋大姐还会长时间望着他消失不见的门口。这种感觉，就像对弟弟或者对儿子的爱护，也可能有一丝对丈夫或者恋人的欣赏。当然这肯定不是暗恋，她这把年纪了，绝对不会对一个年轻人春情荡漾的。

这个星期五的下午，来资料室的人不多，宋大姐坐在窗前，暮春的阳光正照在她身上，让她有些昏昏欲睡。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从半梦半醒之间惊醒过来，心怦怦跳着不时向窗外瞥一眼，忽然就看见好久不见的孟良柱向资料室走过来，宋大姐的心里顿时涌上一种柔柔的情愫。本来还以为他这周五也不会来呢，好几次失望，让她不再有意识地等待——有等待，就会有失望呀。就在昨天，宋大姐无意中看到，最近在网上疯传，很多人预测，傅云鹤教授将会是继屠呦呦之后摘取诺贝尔大奖桂冠的下一位中国科学家。这对宋大姐来说，比她自己得了奖还兴奋。就在刚刚的半梦半醒中，她似乎还梦见傅云鹤教授的确是得了那个举世瞩目的大奖。如果不是最近有日子没有看见孟良柱，那么这段时间无疑将会是宋大姐最开心的一段时间。

宋大姐清楚记得，孟良柱已经有六个周五没有来过资料室了。也就是说，他差不多一个半月没有来过了。过去的那几个周五，好几次她向窗外张望，都不见孟良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这真是奇怪的事情，他到底怎么了？当然她也不好向别人打听，尽管喜欢和孟良柱泡在一起的李尔迦每周都来。在这个周五，宋大姐再次看见孟良柱，内心的惊喜无可言喻。当然她也有些意外，总是和孟良柱同时出现的殷素素，为什么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宋大姐的记忆里，孟良柱副教授一直都是和妻子殷素素出双入对的。宋大姐若有所思地看着孟良柱把开车过来停好，一个人下车步履沉重地走过来。她抬腕看看时间，孟良柱几乎比往常要迟到一个多小时。宋大姐看到孟良柱坐在桌前，拿着资料在翻，眼睛却空荡荡望着别处，间或有一两声叹息，显然他的思想根本无法集中。从他的彷徨中，宋大姐看出了他的悲伤和憔悴。

宋大姐起身给孟良柱泡上茶端过去，这是朋友从杭州捎来的明前龙井。孟良柱例外没有对她表示感谢，只是呆呆望了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宋大姐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轰地一声，她分明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泪光。坐回到窗前的椅子上，宋大姐貌似装着眯起眼睛打瞌睡，事实上她一直忧心忡忡望着他。虽然他们经常见面，虽然她对他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但资料员宋大姐和副教授孟良柱不会有任何涉及查阅资料之外的事情——所以她尽管关心，却没办法询问。但孟良柱的忧伤，无疑让宋大姐期待傅云鹤教授获得诺贝尔奖的兴奋，突然就从沸点落到了冰点，她感到自己和孟良柱一样情绪低落，甚至比他更加忧伤起来。

很快，人文学院流传的一个消息让宋大姐震惊不已：她无比欣赏的孟良柱副教授，此刻正身陷一场她最深恶痛绝的风月事件。

二

元旦刚过某个礼拜三的下午，有一节大课，本来是孟良柱给中文系二年级学生开的选修课。从《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诗句中的江离小镇走出的副教授孟良柱，所开的古典文学课历来特别受学生追捧。因为来自江离这个小镇，更让他对《离骚》情有独钟，《楚辞新释》就成为他给每届学生必开的课。孟良柱对《楚辞》的解释，带上了很多现代元素，古今交融更让学生着迷。从上学期开始的《楚辞新释》每两周一节，在每周四的下午，现在已经进入倒计时，再有三节就要完美收官了。那天天气晴好，他的心情更好，就是这门带给他荣耀的《楚辞新释》，有可能让他获得破格提拔教授的资格。本来中文系有好几个和他一样面临晋升职称的人，按常规他是还排不到的。

课前二十分钟，孟良柱带着讲义走出办公室，正好碰到了李尔迦。李尔迦是外国文学教研室主任，中文系资深教授，声称这一生最佩服的人就是洛尔迦，所以连名字也改成了李尔迦。很多时候见面，他都是在吟诵洛尔迦的名句：“不要让我失去已经赢得的，让我用我热爱的秋叶，装饰你的河流。”李尔迦下周要到北京参加一个关于洛尔迦的重要学术研讨会，正好他下周有一节选修课，想今天提前上了，所以临时来找孟良柱调换。孟良柱自然没有意见，客套几句又回到办公室。拆了两份刚刚发表论文寄来的样刊，又把晋升职称的材料仔细再检查了一下，确信没有任何问题。看看时间，才刚刚过了四点半，左右无事，他就提前回家。想起李尔迦刚刚有些呆萌的样子，他忍不住依样画葫芦吟诵着洛尔迦的名句，又信口开河加上一个尾巴：“因为我只剩下一颗无花果，一头走钢丝的大象。”

孟良柱平时不太做饭，但每次只要下厨，很快就能把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丰盛大餐端给殷素素，他的手艺显然要比她好很多。但她平时并不怎么让他做饭，古代那些读书人谁自己做饭呢？是君子，就必须远庖厨的，她这么说。孟良柱当然知道，这是她对自己满满的爱意，所以只要有空，他总会提前回家做饭，以此来回报老婆。殷素素现在是学校团委副书记了，手头工作越来越忙，反倒是孟良柱空闲的时候比较多，最近这一年经常做饭的也就是他。中午殷素素说，下午她要开个关于大学生思想政治工作的会议，这会儿估计她正在会上，等她回来，他就可以给她开饭了。打开门的时候，他这样想着。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殷素素的鞋子却摆在门口，她不是要开会吗，怎么会在家？殷素素今天没有上班？他愣了片刻，带着疑问换掉鞋子往进走。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是殷素素在洗澡，隐隐约约还传来她时断时续的歌声。

孟良柱进到书房，放下手里的讲义袋，一边转身往出走，一边快速解领带、脱衣服。他想，就和她洗个鸳鸯浴吧，她很喜欢这样。然而转身的当儿，无意间抬头却看到，殷素素没有关闭聊天窗口的QQ好友，网名居然叫做“云中鹤”，他不禁蹙了蹙眉。他喜欢读金庸，知道“四大恶人”中有个叫云中鹤的，是个色中饿鬼。而风流倜傥的徐志摩拐走陆小曼，所用的笔名恰好也叫“云中鹤”。殷素素的这个网友，怎么偏偏会有这么个恶俗的网名呢？殷素素喜欢聊天，孟良柱对此从来没有在意。一个大学的团委副书记，也是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如此热衷于网络聊天，这有点儿低俗，但她毕竟只是个女人，有某种唠唠叨叨也是可以理解的。出于好奇，他浏览了一下她和云中鹤的聊天记录，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打懵了。向来与他琴瑟和谐的殷素素，居然在他眼皮底下搭了上了别的男人！他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几欲晕去。殷素素听到声响，赤裸着身子急匆匆从卫生间出来，看到孟良柱在电脑前脸色煞白，她也一下子呆在了当场。

殷素素弄出那么大的事情，他怎么就没有发现任何蜘丝马迹呢？孟良柱想破了脑袋，怎么也弄不明白。当天他就住到了办公室，接下来的十多天，他脑子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不管在哪里、做什么，眼前都是殷素素和“云中鹤”的那些乱七八糟。在恪守传统的中文系副教授孟良柱看来，男人遭遇这种事情，无异于别人用他吃饭的碗来拉大便，他算是彻底崩溃了。不管他多么强烈想知道“云中鹤”到底是谁，但殷素素却像一个视死如归的革命者，守口如瓶地保守着这个让他几欲发疯的秘密。

不得要领的孟良柱狂躁难耐，一腔激愤无处倾泻。深入骨髓的孤独和一次次涌上心头的耻辱与痛苦，让他受尽煎熬。此前他是不屑于微信、QQ什么的，虽然有微信，却不太上，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在一个酩酊大醉的夜晚，他第一次使用微信“摇一摇”，事情居然如此凑巧，他一下子就摇到同城一个女人。看头像，应该是对方本人照片，样子清秀柔媚，非常符合他对女人的审美标准。他发了个问候，很快对方就应答了。接下去，他们顺理成章聊在一起。这个女人叫乔雅薇，似乎很有文艺范儿，在和孟良柱你来我往的交谈中，她的每一句话都正好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本来只想以此排遣痛苦的孟良柱，竟然一下子被她捕获了。三天之后，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们相约去宾馆了。

雨水哗哗地冲刷着车玻璃，一波一波的，就像孟良柱此刻心头的浪潮。这时候已是十点多了，街上的行人和车辆都被突如其来的暴雨赶回了家，只有他还顽强地开着车去宾馆，在雨幕中似乎大海中一叶起伏的小舟。他不胜惶惑：堂堂一个大学副教授，高级知识分子，难道也会沦落到如此龌龊的地步吗？乔雅薇十分善解人意，两人第一次见面却像认识几十年了，没有说几句话就很自然地拥在一起，她柔软而轻盈的身子，几乎让他瞬间融化。他始终是提心吊胆的，生怕突然闯进来几个彪形大汉，把他痛揍一顿，再向他勒索钱财。这样的事情，在小说和电影里是常有的。好在他看不出一点儿乔雅薇要算计他的意思，她自始至终都痴迷地搂着他，真的像发自内心地爱着他，他终于也不管不顾，淹没在她火一样的激情里。回到办公室，孟良柱长出了一口气，倒在沙发上，发现自己的腿都软了，原来他到底还在担心和她在一起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