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秘前行

作者: 张品成

张品成,湖南浏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可爱的中国》《北斗当空》等。曾获第十四届冰心文学奖。

伍天抱五岁时问他爷伍万晨:“人家敬神仙,我家敬神农。神仙和神农是不是两兄弟呢?”

他爷伍万晨说:“神农也是神仙呀,家家敬的都是神仙,怎么扯出兄弟了?你看你?”

“姓神的都敬吗?那神经呢?”当地人骂人话里常跳出这两字,“神经”是指糊涂家伙笨人癫佬。

他爷伍万晨就笑了,拍拍伍天抱的后脑。“你小小人儿就别老想这些事了,会脑壳里长乱草,变成神经的。”

伍天抱娘也说:“就是!伢呀!听你爷的。脑壳里长草那不得了喔!会被人熬了吃了。”

伍天抱脸就煞白了。他家里那些钵钵和罐罐,熬的盛的都昰黑黑汤汁,然后给到家来求诊的人喝。要不就给人抓了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回家自己熬了喝。

伍天抱想,我脑壳吧怎么能长草长树长藤蔓的呢?

他不再问神农神仙什么的了。

人说靠山吃山,这句话放在伍天抱家最合适。山里长草长树长藤蔓,伍天抱祖上就靠了这些山里长的树呀草呀藤藤蔓蔓,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

伍天抱祖上是这一带的土郎中,给人治疫诊病。一代一代传下来,传男不传女,到伍万晨这,也不知传了多少代。但伍家每代人却都名声在外,不是有什么特殊手段,是祖传秘方,不是一个,是好多个。其实伍家男人自己很清楚,一切都来自山里,说穿了,就是些山里生山里长的东西,树呀草呀藤藤蔓蔓……,弄了来,搭了配了,熬成汤,制成丸。但关键是草树藤蔓怎么搭配,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从山里弄回,普通人家就做了木料,或者干柴木炭。但伍家祖上,知道怎么搭配,每样各自多少分量,这么一弄,就成秘方,神丹妙药,一代代传下去,就是祖传秘方。外人不知不晓,只伍家男儿知道,一线单传。你说山是不是伍家的金库嘛,世世代代祖祖辈辈这么传下去,那“金库”里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伍家祖传了秘方,也祖传了一句家训。“勿为蛇,欲吞象”。俗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是贪心。做人切不可太贪。于人,安居饱食暖身即可,于家,小康安宁富足即可,不重利重口碑德行。

伍家一代代这么做的,也确得到乡人亲友认可,说到伍家祖上及伍万晨,都竖拇指。家里四面墙上,也挂了些病人送来的锦旗匾额。

伍天抱十三岁了,伍家祖传秘方传男不传女一线单传。传传就传到伍天抱身上了,伍天抱前头两个姐,娘生了伍天抱后就像被一只手关了闸,没见肚子再隆起过。伍天抱成了独子,还真就一线单传了。从伍天抱能走路起,爷就教他识百草。

伍天抱后来知道了那些植物,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他也早知道家里为何不供别的神仙菩萨只供那叫神农的古人。

伍天抱后来也知道了关于神农的故事,神农识百草,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从中识得药性。也就知道“百草”治“百病”,神农是郎中的“老佛爷”,人家不供,但伍家当神供了。

伍家名声在外方圆百里无人不晓,讲起,都竖了大拇指,说那家人好手段,治百病,人也心善。多对人有仁慈,慈悲心肠。人家感激救命之恩,送锦旗匾额屋子四周挂个满满,外面来人,谁见了谁都啧啧。

要是那年里标不出现,也许龙回镇啥事没有,一切风平浪静。但那年秋里标现身了。

里标是个人物,是这一带有名的山大王,其实就是山匪。占山为王,横行乡里。里标是个凶悍的角,谁见谁怕,心狠手辣。但里标不抢穷人,专以富家为目标。为匪者,要的是钱财,穷人家多是能穿个暖吃个饱就心满意足相当不错的了,还有上无片瓦下无一寸之地的赤贫人家。里标来是冲了有钱财主们来的,所以这一带富家建宅院。宅院是这一带客家人的一种特殊建筑,高墙厚门,窗小且设在高处,四角都筑有碉楼,碉楼有枪眼,方圆几十丈内无死角。讲究的还四围挖有深沟,类似古代的护城河。宅院里有井,亦有池。大门用铁皮包裹不说,门斗上方还有暗沟,可蓄水,一旦有人用火攻门,可放水灭火。

建筑很特别,防刀枪也防火攻水淹……

里标是什么人?他要在这一带为匪,得有好脑壳,脑壳里常常要出新招出智谋。正应了那句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里标脑壳好使,里标总能有破防和好手段,总能有办法得手。

所以这一带的富人视他为敌。先是补上宅院的缺陷处,以防为主,但不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吗,任你千变万化,里标总能找出破绽总能得手,就给财主麻烦不断。

那片崇山峻岭深处,里标筑了匪巢。时不时出山,在这一带乡间常出没,搅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官府当然对他进行围剿,但里标仗了山高林密,神出鬼没。且官府派出的兵,没个好处,谁真的去那鬼地方受那份罪?说不定挨个冷枪一命呜呼。每回进山剿匪,也多做做样子,雷声大雨点小。

里标的出没,那些日子最纠结的是龙回镇的财主刁飞万。龙回离奇龙山最近,奇龙山处大山中,山高林密,崖陡路险。里标的匪巢就安在奇龙山的一处大洞子里。

按说是龙回的财主刁飞万是里标的近邻。兔子不吃窝边草。不仅不吃窝边草,里标这群匪,是那种江湖上匪盗,不是那种游兵散勇乌合之众。里标这群匪讲道上的规矩,就是平常人说的盗亦有道。里标这群匪很讲究,规矩挺多。也都是江湖上那一套,比如“八赏规”与“八斩条”。“八赏规”是忠于山务者赏、拒敌官兵者赏、出马最多者赏、扩张山务者赏、刺探敌情者赏、领人最多者赏、奋勇争先者赏、同心协力者赏这八种人得赏得奖励。

这事里标讲究,所以,里标为匪,常出没这一带,于刁飞万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麻烦。但刁飞万不仅财大气粗,且钱多势旺,自视是地方一霸,且建有最大最坚固宅院,固若金汤。山里毛贼,根本不放眼里。

每次里标率众广喽啰从龙回刁家大宅院边上经过,都感觉到那种大门紧闭的宅院里墙缝和小窗的那些目光。别的人家里标率众过身,关门闭户,也关灭了笑声歌声,连鸡鸣狗吠也都被什么收了去,周边寂静无声。但财主刁飞万家大宅院里不一样,竟然从那些高墙缝隙间,走马廊及碉楼的枪眼里漫挤出笑声和歌声。

太不把里标老大看在眼里了嘛。这不故意挑事吗?里标心里就搁了块黑石头。来来去去往龙回过了几回,心里黑石头就多了起来。终于不堪负重,忍无可忍。里标觉得这“窝边草”不吃还真不行。

就有模有样地攻了一回刁家宅院,虽高墙厚壁,易守难改,久攻而未果,但却让宅院里刁家大家族百十号老少虚惊了一场。围了刁家宅院,墙里的人出不来,墙外的人进不去。虽说宅院里屯积了足够吃食,亦有水井及其它。生活所需,足够应对三个月有余。但墙外的牲畜呢?还有田里作物什么的,无人照看,皆荒了废了。

里标还叫人在宅院外堆了柴,墙高,围门包铁,火攻也徒劳。就是强攻,损兵折将,那是不划算事情。然里标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攻宅院但攻人心。

到日头落山,宅院周边就点了一圈篝火。里标的喽啰们就在那做烧烤,弄了人家的狗什么的来,架在火上烧或者炖。然后就放肆了喝酒,疯张无度,唱闹到半夜还鸣锣,燃放炮仗,喊打喊杀地吆喝。里墙的男女老少心惊肉跳彻夜难眠。

里标不为别的,这是玩人哩,分明是捉弄刁飞万的嘛。看你姓刁的一土鳖还目中无人不?

就这么围了刁家那座大宅院有十天,直到墙外的刁姓亲戚觉得事情似乎很严重,托人带信去了建阳刁飞万他弟刁飞千那。刁飞千在建阳任保安大队队长,率了一队兵荷枪实弹火速驰援龙回,里标才率众撤去,遁形深山。

十天里,刁家虽无人遇有不测,财产亦未损失分毫。可一族人久久难定惊魂。田里作物棚里牲畜十天失去照应,皆有损失。

但那么个“劫难”还远未结束,隔三差五的里标来龙回跟刁飞万玩这一招。那个匪首,不急不躁,从容镇定,依然不图财不图命,只图乐,快乐开心玩一把。他把刁飞万当玩物哩。

刁飞万一族人就那个了,不堪忍受。里标神出鬼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出现在刁家宅院周边。总不能保安团隔三差五地往龙回来吧?保安团负责地方治安,你个偏远的龙回,就刁家的一处宅院,你团长公器私用,保安团师出无名。

刁飞万一族人那些日子心力交瘁,这事横竖得有个了结。里标那伙匪,成刁飞万眼中钉肉中刺,恨之入骨,不除之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刁飞万和他弟刁飞千说:“里标匪众,是刁家一大祸根,不除之刁家无安宁之日。”

他弟刁飞千说:“这么的被个山匪捉弄也确不是个事,安居方能乐业,得一了百了。”

习飞万说:“怎么个了法?”

他弟刁飞千说:“请官府派官兵清剿!”

刁飞万斜了眼看了他弟刁飞千好一会:“怎么请?那些官兵是大菩萨,谁能搬得动?”他弟刁飞千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刁飞万横下一条心,就是割心头肉,也得拿出这笔钱。他卖房子典地,把家里积蓄都拿了出来。

那天,龙回干燥的山路上漫卷了一股烟。那烟一直扯到了刁家大宅院那才止息弥散。烟尘散去,乡人看见的是几匹马。

马停在那门边,马背上跳下来几个穿军服的人。

那个师长带了一队人来,他们进了刁家宅院。师长长了一对豆豉眼,还不停地眨眼,那对眼就更显小。

小眼睛师长带了参谋几个宅院上下走了一遭。老爷刁飞万和管家安顺弓了身,挤一脸的笑。老爷刁飞万把里标骚扰之患又叨叨了一遍。

“度日如年呀!”老爷刁飞万说。

“苦不堪言呀!”他说。

豆豉眼师长大嘴一直抿了没吐一个字。中午时分,宴席已弄好,一桌的可口荤腥,好酒好菜地摆了。一行人依次入席,客人坐主位,主人笑了说:“穷山僻壤,无海味招待贵客,山珍还是不缺的,长官不必客气,到刁某这开怀畅饮才是!”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杯来盏去,酒足饭饱。豆鼓眼师长依然没扯正事。

出门,翻身上马,才对刁飞万说了一句话,“过几天会有兵来!”

老爷刁飞万就等了。

过几天会有兵来。是几天,豆豉眼没说,那就等。

刁飞万爬到刁家宅院最高处,鼓了眼往那条路上望,望眼欲穿。

等了两天没见人来,接着等。总归会来的,吴师长什么人?答应的事能食言?

第四天第五天依然没见兵来,足足等了半个月,依然没动静。

刁飞万灰着脸跟管家安顺说:“鬼东西蒙骗我们。”

管家安顺说:“刁飞千带来的朋友,又收了刁家定金走,吴长官体面人,能随口诌诌?”

老爷刁飞万觉得管家的话确有道理,第十六天,刁飞万还是爬到望风楼,从那地方豉了眼睛望。

那边,有人往刁家宅院这边走。不是兵,三男人都挑了柴,是卖柴的。

又隔了一袋烟功夫,路的那头,又出现三个樵夫,挑了柴,往宅院里走。

老爷刁飞万纳闷了,秋里,围里的柴房已备个满满,要过冬,柴和炭必备足。怎么还进柴?再说,刁家有专门砍柴的下人,不必从外买进的。

老爷刁飞万一脸的疑惑,急急下了楼。那几个男人正在解着柴捆,几捆柴散了一地,柴中间,现出一杆长枪,六个“樵夫”六杆枪。

刁飞万老爷说:“就你们?”

“哦嗬哦嗬!”几个男人哦嗬了。

“能成?”

“你看你刁老爷说得?能成?你看你这么说。”领头那男人说。

“哦!”

那男人从衣兜里掏出盒“三炮台”,拈出根递刁飞万,刁飞万举了举手里的水烟壶:“我吸这个!”

那男人自己将烟点了,说:“吴长官叫我带了五个人收拾你家祸患。”

“哦哦,你是领头的。”

“叫我唐三南。”

“我说唐三南……”

“杀鸡焉用牛刀?就我们几个就够了,足以收拾了里标。老爷你放心。”

“山高林密,里标又不是一般的角色。”

“就是非同一般,吴长官才想出这高明谋略。”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