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山脉
作者: 高安侠高安侠,女,陕西延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学员。曾获冰心散文奖、延安文学奖。出版有长篇小说《野百合》。
1 引 子
在毛乌素沙漠巡线的时候,我认识了老闫。
我们公司每年都要安排机关员工到基层锻炼,说是为了加强基层和机关人员之间的交流,尤其是让坐办公室的人了解基层的艰苦,不要动不动给人家摆架子、甩冷脸。也别说,这一招还真管用,大家作风明显好转,人嘛,都是感情动物,熟悉了自然就亲近。
我之所以选择去毛乌素沙漠巡线,主要是为了好玩,在我看来,下基层锻炼呀,和工人交朋友呀都不重要,最主要的是轻松一下。
毛乌素天大地大,人烟稀少,那些本地巡线工个个好嗓子,随时随地放开嗓门嘶吼一阵子信天游,累了就坐在沙漠里晒一阵子太阳,拉一阵闲话。相比而言,坐办公室里不便大声说话,连走路脚步也得轻轻的,见了上级还得主动笑脸相迎,时间长了腮帮子发酸,也真够累的。
都说巡线工辛苦,其实呢,说白了就是每天沿着石油管道线路走几趟,哪有那么多事故天天发生呢?在我,与其说是工作倒不如说是游玩更恰当。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秋天的天气有点冷了,一到晚上,十月的风像一把铁扫帚,细细的铁丝扫过人的脸阵阵发痛。晚上上线巡查的时候,要裹一件大皮袄才能抵挡那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一直要到月亮山那里才能歇歇脚,烤烤火。
老闫是个巡线工,专门负责沙漠里这一段25公里的石油管道巡护。他是典型的陕北汉子,一头微微的卷发,一张长方脸,鼻直口方,一笑起来,眼角恰似一把打开的小扇子。他住在月亮山脚下的简易铁皮房里,这种房子是工人的临时歇脚处,因为离家远,老闫干脆长年累月住这里。
铁皮房里夏天热,冬天冷,里面只有一张窄窄的床,被子叠成了豆腐块,一只铁皮炉子烧得正旺,轰隆隆、轰隆隆的,好似开过来一列火车。我们便围在炉子跟前喝一会子物美价廉的茉莉花茶,说说笑笑一阵子再走。
时间长了跟他也就熟了。老闫话不多,笑起来有点腼腆,我们来了就只顾搬凳子,倒茶水,大家拉闲话的时候,他只在一旁听,大伙儿笑,他也跟上大伙儿笑,存在感并不强。有一次我偶然发现他的床头上放着一本书,便有些惊讶:“老闫,你还看书哪?”
“哦,解心焦嘛。”说着腼腆一笑。
“老闫不但看书,还写书哩。”司机刘涛笑着,口气里有点微微的揶揄。
“哦,叫我们看看,看看嘛!”大家起哄,老闫脸红了,慌忙说道:“没有,没有的,听他瞎说哩。”
“老闫,这一位是个作家,你的书让她看看好不好,说不定将来拍成电视剧哩。”刘涛指指我,一脸坏笑。显然,他并不认为老闫写的东西真能拍成电视剧。
老闫脸红了。看来,他不善于应对这类玩笑。要知道,玩笑话里面多多少少都有点微妙的东西,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要听出来里面的尖刺了,较真起来,别人说你玩不起,不识耍。你要是当成真心夸奖了,别人又说你憨憨愣愣连个话也不会听。
我最看不惯欺负老实人,连忙替他解围:“毛主席说了,高手在民间。”老人家是不是说过这句话,我可不知道,但是如今都喜欢架着大人物说话,“齐白石以前是个木匠,朱元璋小时候还是个要饭的哩。不要拿出身论英雄嘛!”一席话大家都不言传了。刘涛忽然想起来似的:“对嘛,小时候听书说三国,刘备就是个卖草鞋的,张飞是个卖肉的。”他还没说完,大家七嘴八舌又开始了:
“我们村子里原来一个卖豆芽的,现在成了煤老板,在西安买了一栋楼……”
“是哩,我们二老舅的外孙女婿原前穷得光屁股溜炕,上个月行门户看见人家开一辆霸道车,一进村喇叭按得叭叭响……”
“行啦,行啦,不早了,咱们赶紧上路吧。”
大家呼呼啦啦起身,走进浓黑的夜色里,像丢进墨汁里,一霎全都看不见了。
半个月的巡线工作很快结束,我也离开了毛乌素,回到办公楼上,依旧是天天打卡坐班,日子不咸也不淡,每一天似乎都一样。
一天,正在办公室里写材料,忽然听到有人敲门,轻轻地,我以为是隔壁。过了一会,又听见敲门,这次确定无疑,“请进”。门缓缓地推开,露出一张脸,似曾相识却叫不上名字,愣了片刻,脑子里忽然一闪:老闫!
“你怎么进来的?”我赶忙起身,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问。话一说出口又觉得不合适。
这几年,我们公司也和政府部门一样拉起了架势,设置了门卫24小时站岗放哨,生怕放进来一些“捣乱分子”。什么上访的,闹事的,找领导办事的……
每天大门口排着一长溜人,进门都要排队签字登记身份证,然后门卫一一打电话确认,门卫并没有打电话给我,怎么得进大楼呢?
“那个门卫跟我一个村的。”
谈话间,老闫才告诉我,他是主动申请到毛乌素巡线去的。原先也在机关当保安,后来觉得基层工资高一些,才下去了。可是,天天在沙窝子里吃沙子可就不那么好玩了。即便如我这般爱玩的人也不喜欢天天吃沙子。
“我嘛,这几年闲来没事,写了一本小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歪好,想请你看看。”说着从身后的旧帆布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子。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纸袋,我凑上去一看,好家伙!这年月了还有人手写!正反两面,黄豆大的铅笔字,密密麻麻如蚂蚁排兵。
“你先看看,给我指导指导。”他两眼看着我,那眼神就像病人看医生,透露着一股子虔诚。
我忙说相互切磋,共同提高!可是打心眼里觉得一个普通巡线工难道能写出个花儿来?
那个纸包就丢在抽屉里,再没有打开过。
半年以后,老闫打来电话问看完了没有。我不好说压根没看,我只好扯谎正在看,他在电话里很认真地说,等休假了,他要专门回城里一趟,讨论讨论,给他提意见。
我的天!真没想到这年头还有这种人!虽然不感兴趣那厚厚一沓,但是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打开那牛皮纸包。
2 武汉来电
1938年7月,夏日午后,延安凤凰山脚下,老槐树的浓荫里,隐藏着几间窑洞。
蝉鸣嚯嚯,震耳欲聋,好像聚集在那棵大槐树上开会,一会儿轰然齐鸣,挣了命地嘶吼、争吵,突然,集体陷入沉默,一语不发。窑洞里午休的人正要朦胧睡去,忽然,蝉鸣开启了对歌模式,东边一组唱,西边一组和。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最后干脆来个齐声大合唱:“嚯……嚯……嚯……”
警卫员卫七斤骑着一匹枣红马顺着凤凰山的小路哒哒哒地跑下来,三伏天的太阳毒,烤在脊背上火辣辣地痛,好像背着一只小火炉。可恨这只小火炉甩也甩不掉,就那么一直驮在背上,肉皮似乎烤焦了,吱吱吱冒油。
刚才出门太急,首长交代了一件重要的事,要他立刻去一趟油矿,把一封武汉来的密电送到那里。他连一口水也没顾上喝就出发了,这会子口渴得要命,心里盘算着先到哪里讨一口水喝。
可是,偏偏一路上没有遇见什么人家,嗓子冒烟了,唾沫也咽不下去。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可是越舔越干,嘴巴上糊了一层浆糊似的。身上的军装前心后背湿漉漉的,几乎能拧出水来。
唉,这天气!
忽然,远处似乎传来一阵歌声。哦,是不是鲁艺快到啦,到那里去喝水!那歌声说明鲁艺的学员们正在排练节目。想到何巧美唱歌的样子,耳边的短发轻轻地摆来摆去。七斤心里荡漾起一阵甜丝丝、痒酥酥的热潮,连焦渴也忘了,他双腿一夹,打马扬鞭,“驾!”那匹三岁的枣红走马一路颠跑,歌声也越来越近切:
“夕阳照耀着山头的塔影
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
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这是他们在排练《延安颂》,他正侧耳细听,分辨巧美的嗓音,没错,在一群人里就属她的歌声最甜美,最动听。每一次演出,只要有巧美,不论多么雄壮的大合唱里都会增添一点柔美的音韵,变得更动听,更醉人!七斤多么盼望有一天何巧美专门为他一个人唱歌,那该多好呀!
一会儿,桥沟那座罗马风式教堂里的歌声渐渐低下去,一阵子响动后,接着就有学员们三三两两出来,他们也许是中间休息呢。
一个小鼻子小眼睛的年轻人走过来,他就是朝鲜艺术家朴金成,几个月前,他刚到延安,首长还邀请他和几个艺术家到家里彻夜长谈,七斤认识他。
七斤跳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摸一摸肩上斜挎着的牛皮公文包,这皮包金贵着哩,是黄泥岭缴获的日军战利品,还是上次一位从前线回来的首长送的,又结实又耐用,不怕水不怕潮,嘿,问问整个边区,谁有这么神气的牛皮包,只有警卫员卫七斤我才配有!
他跟朴金成打了一声招呼,忽然听见那边巧美的声音:“嗬,大热天的,你这是去哪里?”巧美眼尖,早早就看见了他,微笑着从那边跑过来,耳边的短发随着她轻盈的步伐一颤一颤,七斤觉得好看极了,但是说不出来,只嘿嘿嘿地一个劲儿地憨笑。
“执行任务。”
“这么热的天,口渴了吧,来,跟我去喝水。”说着,巧美伸出白皙的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胳膊上,七斤只觉得一阵子幸福的眩晕,好容易稳住了心神。
“那,那,好吧。”卫七斤想说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奇怪,平日里觉得肚子里藏了很多很多话要给她说,可是面对面却说不出个囫囵话。
巧美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歪着脑袋,俏皮地一笑,黑黑的头发跟着一甩,形成一个优美的弧线。
七斤看呆了。
何巧美是东北的流亡学生。九一八事变以后,东北大批的学生流亡关内,先是到了北平,不料七七事变以后,日本人又占领了北平,巧美跟着几个青年艺术家,徒步从北平来到延安。在一次联欢活动中认识了七斤,后来就熟了,平时没事了总爱跟七斤聊天,那口气就像姐姐对弟弟说话,透着一股子亲昵劲儿。七斤也喜欢巧美,可是延安男多女少,喜欢何巧美的人很多,排队都能从桥沟排到清凉山去……
“七斤,这么毒的大太阳,你也不歇一歇,要到哪里去?”巧美歪着头问他,胳膊又快要蹭到他的胳膊。细细长长的眼睛一眨一眨,黑黑密密的眼睫毛像两把扇子似的,一忽“闪”一忽“闪”,似乎有一股细细的小风吹在七斤的脸上。他的心里无数花朵绽放,一瞬间开得满满当当的,腔子里快要盛不下了,流出来,从眼睛里,从眉毛上,从嘴巴里流出来。憨笑着:“我去油矿一趟,送个信。”
“哦,那一定是急事喽。”
“可不,首长叫我快去快回,不敢耽搁了。”说着神气活现地拍拍斜挎的牛皮包。
“哦,你稍等等,我给你端碗水去。”巧美转身往后面的窑洞去倒水。
七斤拴好马,好奇地东看看西望望,说实话还没有来过鲁艺哩,只听见人说这里歌多戏多,常常有演出,附近的老百姓爱看热闹,稀罕得不得了,见了演员就给塞鸡蛋、红枣、花生。有人说只要听一听歌看一看戏,再乏也不乏了,再累也不累了。
忽然,一声尖叫刀片似的划破了宁静的空气,七斤感到耳朵里嗡一声。
巧美!
七斤循声跑去,巧美倒在地上。
她双手捂着左脚的脚踝,两条细长的眉毛痛苦地纠缠在一起,嘴里咝咝直吸气,看样子是痛极了。旁边是泼洒一地的水和碎瓷片。七斤顾不了许多,要扶她起来,巧美哎呦哎呦地喊痛,怎么也站不起来。
七斤赶紧拉马过来,要扶她上马,巧美娇嗔而痛苦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别管我,你忙你的,我没事!”
“还没事,看你疼得脸色都变了!”
“你去帮我叫个人来。”
七斤答应着,说着转身就跑,跑了几步觉得身上太累赘,又急急返回来,三下五除二摘下皮包,递给巧美,拴好马,然后忙忙去找人。
大太阳被钉子钉在了当空中似的,死活也不肯挪动,还那么当头照着,晒得人头皮痛,脑发昏。树荫里的蝉鸣依旧。清澈的延河水哗哗地流着,远处的青山绿得发黑,正是庄稼最旺相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