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的麻雀

作者: 李业成

李业成,山东日照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星火》等。

1

老镢棒还赖在家里?这是村里人见面必问的一句话。什么叫赖在家里,原来是城里的儿子几次回来搬他,他死活不去,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赖,拖不动,拽不起。老镢棒快七十的人了,恋窝,像留守在村庄里的一只老麻雀。女儿长翅膀飞了,儿子进城了,只剩下他一个孤老头子。他这一生的精力都耗在这个家上,耗在房子上,他这房子盖了拆,拆了盖,经历不一般。老镢棒年轻时头胎生的是个闺女,正是计划生育死紧的年头,不论生男生女,全部一胎化,口号是:闺女也能养老!一搞计划生育检查或运动,满大街都是标语:只生一个好,男女都一样!其实不一样,三中全会后土地分到了个人,没有男劳力的户立刻显出劣势,打麦子抢机器抬机器没有“父子兵”根本不行。老镢棒那时不叫老镢棒,只叫镢棒,不到三十岁,最大的理想就是生儿子。媳妇东躲西藏,一阵子躲到这个亲戚家,一阵子藏到那个亲戚家,十月怀胎,生下来又是个闺女。镢棒泄气了,人能争过命吗,命里没儿,下辈子再生吧,撅起屁股挨罚。土地承包到户,农民虽然粮食上翻身了,但经济上没翻身,二百元罚款镢棒交不上,交不上就要拆房子,计划生育干部个个都是虎吏,“口号”是:上吊不夺绳,喝药不夺瓶,逼死人不偿命。

就凭这个不成文的口号,计生干部拆超生户的房子实在是小菜一碟,说拆就拆。带头的是镢棒本家,这个本家六亲不认,第一个爬到房顶上,抻着房顶上的脊瓦嗖地从空中抛下,可怜脊瓦落地粉碎。一所民房值钱的就是那几页脊瓦,其余的土墙土坯和房顶上的草都是就地取材不用花钱,檩棒用的是自己院子里的树木,也不用花钱。房顶上的瓦被摔在地上碎成八瓣,镢棒躲在远处的一处墙角观望,心都碎了。好在计生干部带人拆完房子,发泄完了,扬长而去。总归是乡里乡亲,并没有把房子扒到底,过个一年半载,风头过去了,镢棒找人再给房顶搭上把草,又可以住人了。没钱买脊瓦就先用绳索瓦片把房顶压住。虽然没有交上罚款,但房子扒过一次就算处罚了,这一关算是过了。镢棒一家四口可过安稳日子了。再过一年两年,买了脊瓦,房子又和从前一样了。这时候计划生育政策放宽了,头胎是女孩的可以生二胎,可镢棒二胎生过了。

土地承包到个人,镢棒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不仅有粮,也有了钱。镢棒又动了心思,想再一次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他老是放不下一个问题,庄稼地里怎么可以没男人呢,怎么可以没有儿子?一闭眼就是麦收打场,机声隆隆,男人争机器抢机器抬机器,男人在机器上忙活,女人们只能打下手,没男人就顶不起家来,没男人的家庭就被人小看一眼,就没人愿意搭伙,就要低声下气地求人家。自己不会永远年轻,家里将来不能没有男劳力。他决定再生,一定要生个儿子,如果生了闺女就送人,继续怀孕继续生,直到生出儿子来。村里的计生干部对他已经绝对放心,因为镢棒的媳妇桂芝已结了扎,让她生也生不出来了。没想到的是,镢棒被扒了房子仍不思悔改,结扎时做了手脚,他表姑的亲戚是临时抽调做结扎手术的医生,桂芝没上手术台,在一个白帘子后面扒下裤子在肚皮上贴了一块胶布,然后被人架着啊啊哟哟地出来了,村里的计生干部放心了。谁也没想到,五年后她居然生出个大胖小子来。

这次不但罚款而且要扒房子,一扒到底。农民越来越富了,从前超生一个孩子罚二百,现在罚两千!从前镢棒二百元罚款拿不出,现在两千元罚款痛痛快快拿上了。扒了房再盖新的,这次房子被扒到底正合镢棒心意,镢棒重新下地基,盖起了五间大瓦房,全村数得着的好房子。这五间大瓦房一直住到现在,住到两个闺女上了大学,住到儿子长到胡子拉茬的年龄,住到老伴去世,住到镢棒变成老镢棒。现在他和谁住这个大房子?没人和他住,两个闺女三年才回来一次,一个在深圳,一个在国外,儿子在城里开厂子,难有工夫回来,回来连杯水都顾不得喝,放下东西便走,准确地说吧,这个家现在是老镢棒和一群麻雀居住。

2

为什么和麻雀住呢?家里连个牲畜都没有了,先前有猪有鸡有鹅有鸭有羊,后来都被儿子一样一样地给裁员了,只剩下麻雀了。麻雀不是家养的,裁不掉。

老镢棒对他这一生非常满意,老觉得骨子里还有一股劲没使完。从前在人民公社时代,他担任生产队的副队长,副队长是个什么职?就是个领着干活的把头,他有的是劲,身体硬实得像镢棒,既能吃苦又能干。带领全生产队的劳力干活是一种荣誉和责任,他把集体的活当作自己的活,生产队没有像他这么傻卖力的。土地承包到个人后,他的热情和劲头更高涨,恋坡胜于恋家,人和心思全在责任田里。过去生产队里粮食打少了,社员分不足口粮吃不饱,打多了又不准多分,而责任田里打的粮食,一颗一粒都归到自家囤里,多收了都是自己的,种地种到地边地坎,连田埂都要撒上把芝麻,原先地头长草的地方开垦出来秧上墩地瓜,一墩地瓜秋天能刨一筐头,日子过得像皮笊篱滴水不漏。从前在生产队里出憨力,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土地竟然包到自己手里,怎么能不泼出命干。后来又一个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是,种地不缴税不纳粮了,再后来种地国家还倒补钱,他有镢棒一样硬实的体格,也是镢棒一样的心眼,不怎么开窍,他觉得农民的这些好处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最遗憾的是媳妇桂芝去得早,不能和他一起活到现在。

自从生产队解散土地包到个人以后,镢棒的好运一步接着一步,后步跟着前步,一步也没有落下。先是两个闺女接连考上了大学,村里没人不羡慕,镢棒虽然把土地看得比命贵,但他知道庄稼地里的苦,他希望三个孩子都有出息,都能成为读书识字的公家人。当初超生儿子是想让他在村里顶门立户,自从两个闺女上了大学后,他尝到了在村里被人羡慕被人尊敬的滋味,觉悟发生了变化,希望儿子也能像两个闺女一样上大学。可儿子偏偏不爱学习,十三岁那年,刚刚上了半年初中就不想上了,成天逃学,镢棒对儿子不放松,马要骑,人要逼,让你小子试试当农民的滋味!下田把儿子带上,三伏天,钻进一人深的玉米地里锄草,玉米地里热得像蒸笼,人一钻进去,全身立刻就被汗水湿透了,衣衫贴在肉上,粘在身上,像糊在心口上。镢棒带着十三岁的儿子不歇息,也不喝水,他是成年人,干活快,他一个人锄完一垅先到地头坐下来喝茶,暖瓶茶壶从家里捎到地头,而儿子不准休息,什么时候锄到地头什么时候休息。他本以为这样儿子就能望而生畏乖乖地回学校读书,但没有想到,儿子累死热死被日头晒死也不回学校读书。镢棒无法,自己屈服了,给儿子想门路,先是给儿子买了一个电棒让他到河里汪里去电鱼,电了鱼自己到集上卖。河与汪都被人填平种地了,没鱼可打了,又让儿子学手艺,学木匠不成学瓦匠。儿子开始还听话,长到十七岁就不听话了,放下电鱼的电棒和木匠家什瓦匠家什到城里打工去了。后来成了老板,厂子里有一百多号人。儿子在城里安了家,一儿一女都在城里念书,现在都读大学了。老镢棒在土地上摸爬滚打一辈子,挣的那点家业,在儿子眼里不值一提,那也叫财产?我一套房就值一千万。

村里人都说老镢棒有福,有远见,两次超生两次受罚,结果儿女双全,闺女儿子都有出息。当年儿子逃学被人笑话,现在人们的观念变了,没上大学照样有出息,他们这村八辈子没出过这样的能人,何为能?有本事赚大钱就叫能。

老镢棒已经六十七岁了,身体本来还不错,可近年来一天不如一天,或许是年轻时力费过头了,报应找来了,所以儿子不放心,回来的次数勤了。回家就动员老镢棒跟他到城里住,啊呀呀城里那个好啊,老镢棒不以为然,总是摇头,他哪里都不去,就是上海深圳也不羡慕。老镢棒不会用手机,老是按不对那些键,两个闺女三天两头打电话问弟弟老爹的身体怎么样,弟弟有时没顾得回家,只好在电话里嗯嗯啊啊好好好,如果老爹住在身边,便可把手机触到老爹耳朵上,或让两个姐姐直接与老爹视频。

儿子一进门冲着老镢棒喊:“我都快没脸进村啦。”儿子没大没小,通常不叫爹,进门就喊“老镢棒”,叫爹的诨名。“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人民群众说我不孝。”

老镢棒不搭腔。

“想通了及早吱一声。”

老镢棒还是不搭腔。

儿子说了三句了,老镢棒一句话也没有。

3

家有什么可恋的呢?在老镢棒的心目中,他只有这一个家没有第二个家,城里的家不是他的家,是儿子的家。在这个家里睁眼闭眼都是老伴的影子,老伴虽然不在了,可影子在,就在这个家里。儿子的家他样样不习惯,拉泡屎尿都被马桶冲走了,屎尿是长庄稼的,坐在马桶上他不习惯,蹲在茅坑里才习惯。再说,住在儿子的家里没有老伴的影子。天黑不堵鸡窝不习惯,不给羊添草不习惯,镢头、锄头、镰刀不放对地方不习惯……在儿子家里他一样都摸不到,一切都失去了感觉和方位。老镢棒两年前就不种地了,但每天还要摸摸那些农具,一天不摸都手痒,不是他舍得撇下地,是由不得他。他最初种了十亩地,不断地减,从十亩减到五亩,从五亩减到三亩,最后减到二亩,都是儿子做的手脚,变着法子减,想把土地全部处理掉,让老爹没恋头,最后剩下二亩地无计可施,好了,有人帮忙,邻墒的人家都不种了,种地赔本,进城打两个月的工钱比种一年地收入还多,谁还种地,但地不能闲着,于是便砸上了树。这个“砸”字有狠和果断的意思,还有一层意思是夸大植树的密度。别人的田里都种树,四面树荫,老镢棒的地自然就没法种了,只好跟随别人也栽上树了。

老镢棒的那些相伴了大半辈子的农具,镢头、锄头、镰刀还有簸箕、筛子、耙子等等都没用了,可这些伴随了他大半辈子的老伙计一样也不能扔,老镢棒老觉得它们还有用,还用得着,说不准哪天还有地种。可所有的农具一样一样地减少,儿子就是要把这些农具从老镢棒的心目中一样样抽掉。先是那把镢头,相伴了老镢棒半辈子,他从十八岁在生产队里挣10个工分起(一个整工力一天的工分),就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镢头,那是一把整劳力用的最大号镢头,那时候犁具不够用,种地刨地离不开镢头。镢棒是柞木的,无论镢头还是锄头用柞作柄最好,柞木木质坚硬,一杆柞木镢棒一辈子都用不坏,镢棒就是镢柄,叫镢棒更庄户化。一副柞木镢棒做好之后,还嫌不够光滑,用瓷碗碎片一遍遍地刮,走着刮,坐着刮,干活休息的时候也刮,像儿童修理一件心爱的木头枪。还要用烧开的豆腐汁烫泡,这样镢棒不裂纹不起刺,手感好,成栗子色。这个镢棒用久了,表面如同烤漆打蜡一般光滑,鹅卵石的光滑是多年的水流磨出来的,镢棒的光滑是人的双手几十年磨出来的,可见一个农人对自己的那把镢是多么亲。一张镢可以用一辈子,镢头不用换新,磨损了,到铁匠铺再挂上一块钢,又是一张新镢,比买新的节省不少成本。一张镢可以用到老。后来耕地播种都用上机械了,镢就没有多大用处了。再后来,不种地了,镢就闲起来了。锄头呢,锄头和镢头一样,也可以用一辈子,锄棒也是柞木的,最后也被手磨得像镢棒一样光滑,一张锄磨损后也可以到铁匠铺里挂上一块钢。自从有了灭草剂以后,锄头几乎成了一块废铁。老镢棒对锄头的感情最深,农地的功夫一半在锄头上,锄是刮金板,人勤地不懒,锄地不仅可以灭荒,还可以保墒,干天刮破地面一层土可保下面的水分,涝地刮破地面可以通风干燥。锄头退役了,可老镢棒舍不得扔,总想找出来摸摸,但最后找不到了,家里好像从来就没有一把锄头。还有镰刀,镰刀是最能显示一个庄稼人本领的,金黄的无边无际的麦田,生产队里男男女女一字儿排开,快镰最骄傲,像赛马一样角逐金色的夏天。可当大型收割机轰隆隆开进麦田的时候,镰刀也成了废铁,镰刀手彻底失落了。

老镢棒不知道是被时代还是被他儿子剥夺了劳动资格,农民本想是没有退休那一天的,直至老得爬不动、拿不动农具的那一天才算终结。老镢棒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的双手不再沾土,摸不到农具,他像丢了马驹的母马。

4

从前村子里长不起树来,是人们太急功近利了,没等长大就砍了。这几年村子里长树了,不但村里村外长树,连田里都长满了树。老镢棒家住在村头,屋后有条大沟,原先沟里没树,几年工夫,沟底的杨树窜出来了,有碗口粗。房前屋后左邻右舍院子外面都是树,都是杨树,杨树长得快,三五年便成材,成材也没人砍,任其继续长着。树荫把院子遮蔽了,把房子遮蔽了,树根从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扎出来,水泥地被树根给拱爆了。树长得一户户人家阴森森的。树遮在房子上就会烂房顶,房顶下面的秫秸一烂,就会塌瓦,几户人家的屋上瓦塌陷了,也没有人管。有一户人家,老高家,前年新翻盖的房子,连院墙都贴了瓷瓦,大门修得又高又大,能开进轿车,可修起来之后,没住几天,全家搬进城里住楼了,门上一把大锁常年把门。老镢棒住的这半拉,基本没人了,一户一户空房,许多旧房子塌陷了没人住,新房子也没人住。老镢棒的儿子回家的时候从轿车里拱出来,一边走一边抱怨,说路都没法走了,被树上掉落的枯枝堵死了。路没人走就不成路了,几个老头老太太守着半边空村子,夕阳一般暗淡,白天没人走,晚上连个灯影都稀罕。村子没人,连鸡狗鹅鸭也没了,鸡狗鹅鸭代表人气,人在这些家畜在,人不在这些家畜便不在。只剩下家雀了。

麻雀也叫家雀,还叫家贼。这么一点鸟儿被称作贼,有点小题大做。这是因为麻雀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小鸟特贼,它是你不隔墙的邻居,不,就是一家子,在你家安营扎寨,吃在你院子里,住在你房檐瓦缝里,每天比人醒得早,在房檐或屋顶上呼朋引伴唧唧喳喳,从瓦檐这头雀跃到那头,头像点麦种一样不停地叫,叫声像撒麦种一样不断垅,又如鸭子点头。表现一户人家的人气旺是“鸡刨狗叫娃娃闹”,实际还有麻雀这张嘴。麻雀的嘴几乎一刻都不停,吃饱了没事干,就在房顶上拌嘴。麻雀虽然不是家禽,可它和家禽一样,不离家,住在人家的房檐里,瓦缝里,落在房顶上,树枝上,院墙上,在猪圈里的猪食槽上与猪争食,猪吃粗的,它吃细的,落在院子里与鸡抢食,与鸡同槽,地上掉粒米,它比鸡抢得快。女人们端起瓢在院子里撒把米喂鸡,空中一群麻雀轰地落下来了,在鸡空子里抢食吃。屋内墙上挂穗高粱种,它也能从门缝里窗缝里钻进去偷。水缸上晒笸箩米糕,墙头上晒点熟食,也要防着麻雀。麻雀和人分不开,它就是依靠人生活。再也没有这么亲密的赶都赶不走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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