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女人在北方

作者: 王玉坤

王玉坤,河南信阳人。本文为其处女作。

陈秀霞住在京郊五环外,准确来说是靠近六环,早年间和丈夫来到这里打工,老家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

天还没亮,闹钟也没响,陈秀霞就已经醒了,她摸出放在枕头边的手机,打开看了一眼。时间还早,她继续躺在床上,接二连三地打着哈欠。每天晚上不到十点,陈秀霞就会睡下,工作一天的她,只觉得身心俱疲。下班回来,顾不上别的,收起晒在院子里的衣服,简单地整理一下家务,就又开始准备着自己和丈夫的晚饭。她想早早忙完这些,在深夜到来之前狠狠地睡去。

陈秀霞躺了一会,便穿衣起床。屋子里没有暖气,晚上睡觉都是盖两床被子。丈夫李立勤睡在那头,贴着墙根,被厚重的被子压住,看不见头和脸。她打开灯,从柜子上拿起牙膏,用力地挤,才勉强露出一个头。冻得硬邦邦的牙膏已经与牙刷没有了任何关系,只要稍不留神一抖动,牙膏就会从上面掉下来。她拿起一个带把的铁茶缸,从结冰的水桶里舀了一点水,又从暖水瓶里倒出一些已经变得温热的开水,牙刷平躺着放进去温了一下,这才放入口中。她蹲在地上,对着小便桶,横竖里外地刷着,发出呲呲啦啦的声音。刷完牙,用洗面奶洗脸,重复着刷牙前的舀水动作。接着涂护肤品,她拿起一瓶爽肤水磕在手心,搓了搓,在脸上轻轻地拍打,之后又拿起装润肤乳的瓶子,用手指抠了一点出来,涂在手心,揉匀了,在脸上手上晕开,好让皮肤看起来更加白皙水润,也防止在骑车时让寒风把脸冻皴。

往往是在陈秀霞洗脸或化妆的间隙,闹钟才开始响。她走到床边,用不干净的手,轻点一下屏幕,手机便不再叫唤。洗漱声,瓶子与瓶子、瓶子与桌子的碰撞声,任何一个轻微的响动,在本该熟睡的清晨都显得格外刺耳。起初,闷头大睡的丈夫也会不耐烦地呵斥她小点声,久而久之,习以为常,便没了话语。她已经四十出头,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每天都重复着这套简单而又必要的护肤流程。丈夫从来没有给她买过一套化妆品,都是自己赚钱自己买。关于这一点,陈秀霞也从未抱怨过,因为他不懂,也不用。

洗漱完毕,陈秀霞打开冰箱,拿出盒饭装进提包里。前一天晚上,她都会先做好饭炒好菜,吃饭前,先把饭菜盛一点出来,放在玻璃饭盒里,然后放在一边等温度降低再放进冰箱。这样,第二天早上,就不用早起做饭,可以多睡一会。但这也只限于冬天或气温不高的季节,若是夏天,即使是早上起来做饭炒菜,到了中午,盒饭也会变味。

拿上提包,陈秀霞拉开门闩出去,透骨的寒气迎面扑来,好在屋里与屋外的温差并不大,她没觉得有多冷。出门前,她会先在头上带一个棉质头套,只露出两只眼睛一张嘴巴的那种,若非黄色,别人保准以为这是抢劫犯作案的工具。头套的外边戴上羽绒服的帽子,然后把围巾顺着脖子围两圈,系紧,这才算是穿戴完毕。她打开手机的灯,照着找见自己停放在院子里的电动自行车,然后关闭手机的灯,打开车灯,将提包放进篮子。她骑上车,用一件破棉袄盖在大腿上,接着又裹严实电动车上的挡风被,双手伸进棉被一样的手套里,轻拧电门,掉了个头,消失在清晨的黑暗中。

陈秀霞走后,屋子里只剩下李立勤一个人,没有了不和谐的声音,这下他可以安心继续睡了。李立勤不用早起,也不用上班,几乎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他干着收废品的工作,每天骑着三轮车在外面踅摸,运气好了可以多挣几个,能管上十天半个月,运气不好鸟屎都碰不到一泡。遇到大活的时候,他也忙得不可开交,早上和陈秀霞一前一后起来,中午不回家,就在外面买点吃,对付一顿,要是人手不够,自己一个人干不了,他就会找人帮忙,不是雇人办事给人工钱,而是平分干活的工钱。他时常和妻子抱怨,自己踅摸的活自己挣不到钱,都被别人分了去。要是一时找不到人,他就打电话给陈秀霞,让她赶紧过去,还会在电话里抱怨:“上什么班,自己一个月才几个钱,每天起早摸黑的。”陈秀霞也不甘示弱:“不上班?不上班干啥?不上班你给我钱吗?”李立勤说不过她,只得催她赶紧过来。

陈秀霞到了公司,进到自己临时休息的小单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五点四十多,还不到六点。公司里有暖气,穿一件毛衣也不会觉得冷。她脱下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换上工作服,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此刻的办公楼里还没有人,她要在八九点钟上班之前把走廊、电梯、厕所、办公室以及垃圾桶里前一天的垃圾都清理干净。她干的是保洁员,办公室的年轻孩子叫她保洁阿姨。

对秀霞来说,与自己租的房子相比,办公室的环境就是天堂。为了省钱,立勤不愿意租太贵的房子,总是在郊区的村庄里寻找最廉价的屋子。他们住的房子一个月只掏四百块钱,说是北京城里最劣质的房屋都不为过。房子建在村子的尽头,人烟稀少,屋顶是两层铁皮,中间夹了一层岩棉,墙壁是一层薄木板,说话大小声都可以被隔壁听得一清二楚,开关门的时候,整间屋子连同隔壁的墙都会被带得颤动,地震也不过如此。像这样的屋子不是一间,而是一排,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院落,这里住满了外地人,不知道他们都是哪里来的,但总能说笑到一起。

陈秀霞本可以不这样辛苦。

头两年,十八岁的儿子李志远在老家的县城上学,每半个月放一天半的假,周六中午放学坐车回乡下奶奶家,周日下午去学校。对这些家在十几二十公里以外的乡下孩子来说,除去花费在路上的时间,实际上只有一天的假期。高三时,志远申请不再住校,在学校对面租了一间屋子走读。房间在一栋三层独立小楼里,每层大概有四五个单间,住的大多是学生,有男有女,成分很杂,也有家长带着孩子一起陪读的。志远也希望母亲能回来领他读书,这样就不用再为每天中午吃什么而发愁,也不用在晚上十点下晚自习回来后还排着队洗衣服,这样他就可以节省下时间专心投入到复习中。每次母亲给他打电话,他都会明里暗里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可是他觉得母亲总是闪烁其词,没有给出明确的回来时间,他不知道母亲在做着什么样的工作,母亲也不跟他说。秀霞只会在电话里跟他说,很快就回去了,你再坚持一下,克服一下。

半年前的秀霞,得到了一份在中国银行的工作,虽说干的依旧是保洁,但是与之前其它的岗位都不相同。在这里,她可以像其它员工一样正常上下班,朝九晚五,稳定可靠,早中晚都可以吃食堂,不用每天带饭,晚上下班还有独立的浴室洗澡。最重要的是,银行给陈秀霞交社保。对于从农村来的她来说,没有文化,没有学历,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获得公司的关怀,她想的不光是看病时可以省一笔钱,在交够十五年社保后也可以拿退休金。她很珍视这份工作,在这里也让她感到自豪。

可是她放不下家里的儿子,她明白,志远每次给自己打电话时都期待自己回去,她也希望儿子能够顺利考上大学。秀霞每天晚上回去睡下,感到的不是轻松与愉悦,而是纠结与煎熬。她的内心像摆钟一样,在到达一个高点后,因为势能太大,紧接着返回另一个高点,始终无法达到某种平衡,一边是舍不得的工作,一边是放不下的儿子。她躺在床上,回想着多年来的点点滴滴,她觉得亏欠儿子的太多。从小就把他留在奶奶家,志远七岁时,她去无锡打工,没干三个月,因为想念儿子,就又跑回来了。没过多久,生活的拮据让她再一次选择外出。这一次,她咬咬牙,狠狠心,一走就是近十年,志远在奶奶家生活了十年,只有逢年过节,她才会回去看他,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腊月里,秀霞会给婆婆打电话,告诉她过年回去的日子。每一次打电话,志远都以为母亲快回来了,他每天都会守在小屋的窗户口,趴在窗台上,瞄着眼,透过沾满灰尘的纱窗看过去,听着路上的一举一动。有车辆的声音传来时,他的心像气球一样飘在空中,越飘越高,越飘越远,仿佛可以触碰到阳光和云朵。车子远去后,他的心又像气球被什么东西猛地一下戳破,一坠千丈,掉入谷底,兴奋、期许、憧憬都随风而逝。车子一次一次地驶来,又驶去,他的心情也像过山车一样,升高,又降低。他多么希望有一辆车能为他停留,停在窗户的视线里,哪怕只有几秒钟。那样他就会看到,母亲打开车门,从里面出来,紧接着是村里路人的喝彩声、恭维声,母亲打开后备箱,拎出大包小包,里面有他喜欢吃的零食、喜欢穿的新衣、喜欢玩的玩具,然后她绕过房屋的侧墙,暂时消失在小窗的视野里,接着,就可以听到母亲喊他的名字,最后在屋门口相见、相拥、相泣……

可是期许往往是现实的对立面,像夹岸高山,相望相隔。

往往是在过年的前一两天,秀霞会打电话来告诉婆婆,过年不回去了,也会安慰志远说,在哪过年都是过,要听奶奶的话之类。志远听着母亲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嗯着,在春节的时日里,没有很伤心,也没有表现出开心。他选择一个人接受所有。有人来奶奶家拜年,打趣志远,问他:“你妈呢?你妈不要你喽,别人都有妈,你没有妈。”志远怒不可遏,歇斯底里道:“我怎么没有妈!你才没有妈!我妈只是没回来,不代表没有妈!”说完,他面红耳赤,嗓子如鲠在喉,眼泪鼻涕一起流。

高三下学期,陈秀霞选择回去,辞去在中国银行的工作回到了县城,回到了儿子身旁,陪着他度过了十八岁的夏天。李志远凭借自己的努力,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秀霞也跟着他高兴。志远不知道,母亲为他付出了多少,辞去的是一份怎样的工作,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那么稀松平常。

志远刚上大学的第一年寒假,去了北京,那是他第一次在他乡和父母过年。春节前夕,立勤和秀霞带他去买衣服,志远看中了一件天蓝色冲锋衣,一看价格,要一千一,立勤觉得太贵了,摆摆手说算了,再去别家看看。说着就远离了娘俩,在别的店铺门口转悠。他似乎不太关心儿子要买衣服这件事。志远立在那看了一会,舍不得走,秀霞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你想要妈就给你买。”

秀霞与店家砍价,最终磨到八百。志远想要,但又不想母亲破费,说:“还是有点贵吧,要不去别的地儿看看?”他拉着母亲出了店铺。

秀霞看了看别家的衣服,说:“我感觉还是刚才看的那件好,颜色正,这再看的都不行。”说着又要和志远回去。

志远也是于心不忍,说:“太贵了,都比得上你一个星期的工资了。”

秀霞脱口而出像是早已准备好的话:“你这孩子,我挣钱不就是给你花的?一个星期就一个星期,妈有钱。”

店家看秀霞又回来了,爽朗地说:“怎么样,这衣服不错吧,你们眼光也不错。”秀霞要她再便宜点,店家说:“这是最低的价格,不能再便宜了。”

志远带走了那件相中的衣服,临走时,店家问秀霞:“你这孩子在上大学不?是在上大学吧?”秀霞轻声说是,店家又说:“一个母亲培养出来大学生不容易,多少年的心血,该花还是得花。”秀霞没接腔,只是讪笑。

志远和父母睡在一间屋子。靠墙的位置放着两张简易的上下铺,上面堆满了杂物。床的中间拴了一条绳,挂着日常的换洗衣服,这是秀霞特意为自己和儿子布置的一个隐私空间。

每天早上,秀霞都会早早起床,完成穿衣、开灯、刷牙、洗脸、涂化妆品等一些列流程。熟睡中的志远,会隐隐约约听到洗漱声,瓶子与瓶子、瓶子与桌子的碰撞声,他被这些声音吵醒,心烦意乱,用被子蒙住头。实在受不了了,抬起头,半睁着睡眼,望向母亲:“你在干啥哟!不能小点声吗?”秀霞会停下手里的动作,斜着眼睛瞥他,不说话。志远虽心生不悦,却也没有办法,渐渐地,他也和父亲一样,习以为常了。

暑假里,志远来到北京帮着父亲干活,立勤骑着大三轮车走在前头,志远骑着小三轮车跟在后头。他们到工地搬铁,把剩余的边角废料拉走处理掉。废料中有短粗的钢筋、细长的铁丝、圆形的钢管、平直的角铁,也有一些不可名状的金属,它们被堆放在拐角,锈迹斑斑,和散落在上面的泥土一个颜色。志远戴上手套,在土里扒拉,刚戴上的奶白色手套在一瞬间就成了黑色,他顾不了那么多,伸手去拽上面的细铁丝,怎么也拉不动,横七竖八的铁丝紧紧缠绕在一起。立勤见他拽不动就指挥着他先去捡地上短粗的钢筋,志远只能照做,知道父亲是个碎嘴子,若违背了他的意志,指不定又会被数落多久。

立勤如果觉得眼前的活一天之内两个人干不完,就会打电话给秀霞,不管她上班忙不忙,就让她赶紧过来。秀霞不仅知道自己的男人是个碎嘴子,还知道他能咋唬,说的比做的多。本来没有那么多活,在他的口中就会变成干不完的活,一天能干完的活,他要说成三天,三天能干完的,他要说成五天。接到电话的秀霞不慌不忙,要么做完手头的活过去,要么就干脆下班了再过去。她骑着电动车来到工地,先是看到志远累得满头大汗,很是心疼,让他先去旁边歇息一会,递给他一瓶路上买的水。秀霞看着手边的活,觉得并没有立勤说的那么多,不到天黑就可以干完,就训斥立勤,说他邪乎,指责他可能还没儿子干得多。志远假装听不见,躲在阴凉处喝着水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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