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城记
作者: 刘爱玲刘爱玲,女,陕西铜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安徽文学》等。出版有长篇小说《把天堂带回家》、中篇小说集《上王村的马六》。曾获梁斌小说奖、柳青文学奖。
凿开混沌得乌金,蓄藏阳和意最深。
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
鼎彝元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明·于谦《咏煤炭》
一
院子里的大雪下了一尺多厚,平展展像铺了一地的棉花糖,连鸡也躲在窝里不出来踩一个竹叶印。父亲在窑屋里生着连着炕的炉子,加进煤块。父亲盘的炕炉子,烟道畅通,几乎没有煤烟在屋子里弥漫,全部随着烟道抽到了外面。随着跳跃的火苗,坐在炕上的我,感到火口的那片土炕也渐渐热了起来。刚生着的火,火苗极易发出呼呼的笑声,每当听到这种笑声,正在忙碌着的母亲就很开心,总要说一句,有啥喜事了,火都报喜哩!
那是我清贫的童年里极为温馨的一幕。一家人其乐融融地挤在一间窑屋里说着什么,炉膛里的火红了,煤块燃成了灰烬,父亲拿起那只端煤的破脸盆,到院子里去,端回一盆用黄土和面煤和在一起做成的煤饼。煤饼填进炉膛,不像纯煤那样燃得激烈,蓝色的火焰如酒精灯般,煤饼慢慢变红,依然把源源不断的热量传送到窑屋的每一个角落。
我曾无数次盯着燃烧的煤块问父亲,煤是怎么来的?父亲说,老辈人不叫煤,叫炭,炭都藏在地下,是挖出来的。在父亲的引导下,我已经认识了哪种炭耐燃,火硬,能烧好几火;哪种炭像柴,一火就变成了白灰;哪种炭里边有“硫”,燃起来呛人;哪种炭是“矸”,拿在手里比普通的炭沉,很难引燃,但只要一燃着,就能成几个小时地燃下去,还没有烟。燃一火的炭颜色黑,炭质也软,炭锤不用力就砸开了;能燃好几火的炭烟少,也难砸;呛人的那种炭,打眼一看,就能分辨,里面夹杂有土黄色的东西,我父亲称之为:硫。
父亲还告诉我,在他的老家,有一家财东,门上挂着块匾,是炭晶石的。我没见过炭晶石,不知道它是怎样的“黑晶晶亮”。
许多年后,在铜煤文化展览馆,见到那些我熟悉的煤,被陈列在柜子里,那些煤晶石制品,乌黑、亮丽,如同宝石。解说员说,铜川的煤大约生成于上古生代时期的造山运动,有焦煤、瘦煤、长焰煤和不粘煤四个品种。东区属石炭二叠纪煤田,北区属侏罗纪煤田。二叠纪煤田以瘦煤、贫煤为主,焦煤少。侏罗纪煤田属低变质烟煤,一般为低灰、低硫,不粘结或弱粘结长焰动力煤。而我的眼前,却是绵绵不绝的阔大森林,那些飞禽走兽,那些鸟语花香,它们于地下,建造了一个神奇的王国,它们的生命,以火的形式,与今天的人们,对话。
二
《山海经》中,称煤为石涅,魏、晋时称煤为石墨或石炭。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首次使用“煤”这一名称。希腊和古罗马是用煤较早的国家,希腊学者泰奥弗拉斯托斯在公元前约300年著有《石史》,其中记载有煤的性质和产地;古罗马大约在2000年前已开始用煤加热。
在铜川,说到煤,绕不过一个人——赵国宾。
赵国宾(1899—1934),字次庭,陕西蓝田人。民国三年(1914)入省立第三中学。同年,清华学校招幼年生,赵国宾以陕西参考学生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中等科课业修完之后,于民国七年(1918)转入北京大学地质科,攻读冶金采矿专业。民国十五年(1926)4月,赵国宾被陕西省实业厅调回西安,荐任技正。后又调南京,任中央研究院地质研究所研究员。他曾多次赴江苏、安徽、湖北、山东、河北等地调查岩矿。民国十七年(1928)11月和民国二十一年(1932)10月,他两次回陕,主持了对渭北地质矿产的最早调查。第一次,他由西而东,调查淳化、栒邑(今旬邑)、耀县、同官、白水、澄城、蒲城、富平等县,并测绘了1:40万的地质图,写出了《陕西泾洛两河下游间之地质》。第二次,去的是合阳和韩城,重点调查煤田地质,测绘了1:50万地质图,撰写《陕西梁山尾闾地质矿产及启发龙门山煤矿与石灰之设计》。通过这两次调查,赵国宾先生对陕西渭北的地层,自下而上做出了科学的划分,对区域内的矿藏及其成因作了科学的论证。对于“东起龙门,西抵陇山,南迄耀县,北至宜君东西六七百里,南北凡二百余里,俨然一黑布腰带,束于陕西省境之中部”的渭北大煤田,他更是给以特别的关注,将其喻为“襟山带河束黑布”——这是渭北“黑腰带”的最早文字记载。
而在耀县,1928年,我的父亲刚刚7岁,作为孩子王,正是上高沿低淘神费劲的年纪,整天在耀县城里带一群光屁股娃娃疯跑。在他的叙述里,那种被叫做炭的东西,装在口袋里,早上城门一开,拉着骡子马的脚力们已经从各个小煤窑驮着炭进城门了。之后,那些脚力们沿街叫卖:倒炭哩!谁要炭哩?不锈(粘)不旺不要钱!
能买得起炭的都是有钱人家。家里的主妇或佣人,持一柄煤铲出门,在脚力的口袋里撮了一铲到灶屋试烧,撮时专挑面煤,为的是看有没有粘结,再一个看火焰。那种一被点燃就冒出长长蓝色火焰,并能粘结到一处的炭总是很好卖出去。所以,耀县周围几个产粘结煤的小煤窑,总是在半夜就挤满了穿着补丁衣服身子缩作一团的脚力们。
1946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冷风带起乡路上的衰草枯叶,发出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腰岘弯村人常扔死孩子的那个路口,坟地的那棵柏树上,突然传来猫头鹰冷冷的叫声,惊得一个打瞌睡的男孩猛地睁开了眼睛,黑暗中,他手里牵着的牲口无端打了几个响鼻儿,引得队列里的骡子马们一阵骚动。这一年,我舅舅刚刚十二岁,已是第二年跟着村人走这条路了。为了挣他上私塾的费用,还想要一件新棉袄,他拉着自家耕地的毛驴,跟着村上的大人,半夜鸡还没叫,就从演池乡鸭口村出发,到私人炭窠(小煤窑)装炭,拉到耀县城门口时,天还没亮。我舅舅怀里揣的粗布帕子里,是我外婆做的两个糜面页页。这种馍一凉,砖头一样硬,咬一口一个白牙印,吃多了胃泛酸水。而对于城门口卖锅盔的小贩筐子里刚出锅的锅盔的焦香,他只有看一眼深吸几口气闻闻味儿的份。一个冬天下来,我舅舅能挣两个现大洋,手脚上却冻疮摞着冻疮,半下午回家躺到炕上,暖冻成冰块的身子,一身的痛痒难忍。
铜川处于渭北黑腰带上,矿产资源丰富,似乎随便一掏,便有源源不断的煤炭露出头来,可是,能烧得起炭的人家毕竟是少数。然而上天眷顾,炭,是那个年代上天能给人的一丝亮光,一星温暖。
三
2013年,我们单位集体去银川学习交流,回程,过六盘山,车子暂停一小镇。正是十月下旬,铜川天气刚进入一年之中最舒适的日子,固原却已经穿起棉线厚毛衣。我们停的那个小镇,不长的一条街道,大部分是平房,想买点土特产,却没几家开门的。正踌躇间,迎面过来一戴着小白帽的路人,男性,个子不高,四五十岁的样子,面相和善。我们向他打听这里的特产,他表现出迷惑的样子,然后手一举,一袋雪白的馒头就冲进我们的眼睛里来。几分钟后,在小街的尽头,找到了那家热气腾腾的馒头铺,几个中年男女在雾气蒸腾的案板前揉面,靠墙的地上放了一排两两扣起的大洗衣盆,里面隐约可见发得暄软的酵面。不一会儿,我们每人手里都有了一袋或馒头花卷或枣馍的吃食。此馒头正是用那老酵面纯手工制作,白亮中透着粮食的精细,咬一口唇齿生香,筋道有嚼劲,是好多年都没有吃到过的麦子纯正的香味。站在固原小镇的街头,大家一口一口吃着馒头,吃着熟悉的记忆里的味道。我环视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就在咬下一口馒头咀嚼的当儿,忽然地,就想起了他们。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国内矛盾重重,内忧外患集于一体。1939至1941年间,就在我脚下的这块土地上,聚居在海原与固原两县的回族农民,一共发动了三次武装起义,反抗国民党的黑暗统治,史称海固农民暴动。那年,罗老六已经有了五个孩子,一年到头背都直不起来地劳作,但恶劣的气候环境与动荡的时局,并没有让这老实的一家填饱肚子。所以,农民暴动时,血气方刚的他也参加了,却在一次激烈的交锋中饮弹身亡,留下老婆田氏与一窝孩子。国民党的镇压开始,田氏带着二男三女五个孩子逃了出来,想捡条活命。
此时他们最小的女儿刚刚一岁,还不会走路,抱在怀里吃奶。老大是男娃,年方十三;老二老三是女娃,一个十岁,一个八岁;老四是儿子,时年五岁;老小就是小五子,还没正式起名字。这一家老小跟着浩浩荡荡的逃难队伍,从固原出发,一路向着东南方向,路上历尽艰辛。不幸的是,母亲田氏在一次外出讨要时再也没有回来。几个孩子在原地等了五天,依然无果,被迫随着难民,走一步算一步,希望他们的母亲能撵上他们。
许多年后,当年老四的老婆,我叫四妈的邻居说到这里时,总不忘感叹一句,人是个苦虫,前去的路黑着哩!五个娃,相背相扶,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不知道,有怎样的祸福在等着他们。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来到了耀县地界。在难民眼里,这里是个富庶之地,很多人看到一片荒坡地半截烂窑就落下脚来。但这几个孩子,毫无生存能力,不分开就得饿死。大哥无奈之下,听从众人劝说,给十岁的大妹在一个村子找了个人家嫁了。大妹是带着小五留下的。走的时候,大哥说,我一安顿好就来找你。然后他带着二妹及四弟继续往北,因为他听说,北边有炭窠,要掏窑的苦力。来到王益区某村,他又一次在无奈中做出决定,把二妹留给了一户人家当童养媳,同样留下的是四弟。告别的时候,年仅十三岁的他,拉着弟妹的手,说,哥给咱挣钱去,挣下钱就来寻你俩。你俩都要好好的,在人家屋里,要勤快长眼色、听话。他是流着眼泪一步三回头离开的。大哥跟着难民继续走,到炭窠去了。他去的地方,几十年后,人们叫那炭窠为:霸王窑。
据《同官县志·矿业志》记载,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王石凹陈家河老虎沟复兴煤矿公司已是有二百余年开采历史的老窑。此窑管理混乱残暴而缺乏人性,窑主把头用暴力抓骗劳力与童工到窑上,不付分文工钱,还强迫窑工干大班窑,一年三班倒,窑工一下井就是四个月不得升井见太阳。因担心窑工们逃跑,还把他们关进“高窑”。更是把在井下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窑工扔进“晾尸洞”,形成了惨不忍睹的万人坑,因而得名“霸王窑”。
有一句谚语后来流传甚广:“紧三鞭,慢三鞭,不紧不慢又三鞭。”说的就是这里。那时候,人们说起炭窠掏窑的,都说是埋了没死的活死人。窑工掏下的煤炭装在柳条筐里,挂在苦力的脖子上,头上一盏鸡娃灯,昏黄的光线照着脸前手掌大的一片地方。洞子小,地下热,窑工们常年光着身子,一步步地往出爬。十三岁的大哥先还有一两次消息回来,一年半后,就再也没有了音讯。过了好几年,才有人说死到窑下了。
嫁到耀县某村的大姐与嫁到王益某村的二妹,相互思念,但彼此都不知道在哪里,直到十来年后,才从当年的难民口中偶尔得到消息,开始相互走动。
四弟后来成了我家的邻居,他娶的媳妇我叫四妈。小时候常从四妈嘴里听那悲惨的故事,每每听得热泪盈眶。2013年那个傍晚,站在固原的街头,我心里一直是四弟兄妹,是十三岁大哥的身影,瘦小、无奈。他把四个弟妹留在了耀县和王益讨活命,却没留下地址,他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挣了钱姊妹团聚。他一定是满怀希望走的,却像他头顶的那盏鸡娃灯一样,熄灭在了霸王窑的万人坑里。
2022年7月30日,我在铜煤文化展览馆看到了霸王窑的图片,那有着累累白骨的万人坑,骷髅头上,那空洞的眼窝,仿佛无言的诉说,控诉着曾经惨绝人寰的日子。在实物展柜里,我也看到了那盏常常引燃窑工缠头布,灯油流出来流得窑工满脸都是的鸡娃灯。看到了那条恶毒的把头用来惩戒窑工苦力的牛皮鞭子。鞭身由细牛皮编织而成,缝隙里的煤灰让它有了斑驳花纹,拔河的麻绳那么粗,听说打人时鞭梢还会拴一枚铜钱。此刻它的样子像一条盘踞的丑陋的死蛇。
四弟早逝,邻居四妈也在二十年前去世。四妈的女儿云姐在铜川开枝散叶,每年率领着她的儿孙们祭祖,都要在门前的十字路口画个圈烧纸,召唤她的大伯来拾钱。大姑二姑联系上之后,他们常常走动,至于小五子,在十八岁那年也得病去世了,能肯定的是,固原五兄妹逃荒出来后再也没能回去过。之前是穷,后来是不知道回哪儿,去找谁。
他们的根,被那一场并不是意外的意外,从固原的乡下彻底拔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