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花
作者: 刘国欣刘国欣,女,陕西府谷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钟山》《花城》《清明》等。出版有小说集《沙漠边的孩子》《城客》等。
牵牛花呼喊入梦,我醒来,果然开了好几朵,朵朵都朝向我所在的室内,这是我遇见它们的第六个早晨。
最开始,我是直接入住这间屋子,封锁在这里,不知屋外有花,更不知会逢着火焰蓝般的牵牛花。等我安顿下来静心观察屋外的时候,我首先就发现了牵牛花的蔓,当然还有其它。草木葳蕤,有柳有槐,山楂挂果,月季正开得盈盈,还有细竹萧萧,也有麻雀或野鸽自来,蝴蝶与蜜蜂翩跹。然而,最令我起感念的是牵牛花。今年我是这里那里逢它,往年又往年,它总也是这里那里,做了我人生很多强烈情绪发生时的背景,仿佛一种安慰,早就成了我生命深处别有意味的图像。
有年八月我一路由西北往西南,坐唯一直达的绿皮慢火车往蜀地,经大巴山,一路的牵牛花也是这样纷繁地开,在铁轨旁。当时我陷于一段没有未来的迷离相思,是去挽回的。然而相见只觉陌生,最后我能坚强地离开,也不能说与脑海里掠过铁轨旁牵牛花漫山遍野开着的镜头没有关系。朵朵开着的牵牛花,像是对世界的低诉,也无人惜从教坠,在夜里,它们很懂得闭上自己的嘴巴。花亦知人世,示我开合有时,我认领它为我的植物老师。
那段不知所终的恋情,从二十多岁绵延进我的三十多岁,后来越来越不足轻重,但怅然是真的,时至今日我时常会陷入一种怀悼情绪。生命里似乎有很多次,很多这样的时刻,我沦陷在一种沮丧的记忆里,却又常觉甜蜜。
这次申请北上来京一年,其实与两个人相关。一个人,就是此间的牵牛花主人,也就是认识十五年的丽君阿姨,她出现在我生命里,是刚上大学的时候。那些年,她遥遥地支助我这来自大西北窑洞里勉强靠着死记硬背考上大学的贫困生,却打开了我对文明之光的真正向往,让我靠着突生的志气以及某种生而为人想有一番作为让别人看看的野心,一路继续读硕读博,终于进大学当了老师。我从来不是一个好学生,更无意于为人师,但丽君阿姨的出现,客观上引导我走向了生活的正面,做一个社会意义上积极向上的人,而不是随波逐流,所以博士毕业我选择当了教师。尽管至今,我仍然不太认同主流的学而优则仕价值观,但因着她这个来自遥远地方给我这个陌生人伸出善念之手的人的支持,我仍然尽心尽力工作,努力不让她失望。正是因为她的鼓励,我才努力争取了一份社会上大多数人认为的体面工作,而实际上我在乎的是,这份工作带给我的自由和一定的薪水,支撑我的理想生活。我所求无多,一定的时间,四处溜达随意书写。可以说,因着这份工作,我相对实现了自己幼年时代对人生的设计,过上了一直想过的理想生活。因此,我常常在内心对世界生出无限感激,也总在想,如果没有阿姨的出现,我会是何样的我?可能为了生计操心,还可能早已嫁为人妇生了几个孩子,每日计算着房子的大小薪水够不够支撑房贷或者所谓鸡毛蒜皮的婆媳或夫妻关系……哪一样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更想要的是现在。对,就这一种。
然而,我能说我的人生没有遗憾吗?我申请北上一年在京城学习,其实暗里仍然和我此前多年的一场暗恋有关。我虽已三十七岁,于这世界也踏足很多地方,阅历比起同龄人,并不算少。然而于情爱方面,仍然笨拙地就像个少年。很多个时日很多年过去,我才忽然有所悟,我翻过大巴山往西南寻找的人,实际是高中时代暗恋的延伸,两个完全没有关联的人,他们却有着一样的体态一样的表情,甚至言笑时候眉眼弯处令我心动不已的地方也是一致的。只是,后来者更懂得主动迎向我的爱意,千回百转,我以为遇到了爱情。明白时,七八年时光已过去;与少年时代暗恋的人,已相距十七八年时光。
人生也许就是这样的兜兜转转,故事的主角根本不知自己何以影响了别人的命运,就如一粒种子被飞鸟带往天空落在岩石上,那粒种子就那样在无意中生根发芽,长成了大树。山下居住或路过的人们,往往惊诧于抬头可见的巨石上居然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却不会想到是鸟儿或风的杰作,也或者是洪水。他不知道呀。往事隔着岁月的长河,又如何诉说,谁信这样的起承转合?毕竟,十八年过去,我们皆由青年入中年,越走越远,面目模糊。
中学时代朦胧地喜欢一个人,往往是各种辗转挪移,甚至是故意吵架,即使是前后桌,也可以很久不说话。与那个男孩就是这样的。同窗一个教室两载时光,不是在语文课堂上斗嘴争胜负,就是课下彼此互相无视。能回想起来的片段,也只是因为他是跑读生,我是住校生,每晚第一节晚自习下了,他就收拾东西回家,住校生接着上第二节。他坐后排;因为不想回头惹彼此尴尬,窗玻璃就成了每天的预报器。看他收拾书本准备离开,就知道第二节那个位置会是空的,内心就会空很多。如果他站起又坐下,铃声响起还没有急着冲出教室,那天就是完整开始完整结束,心里无失落,只等着第二天的重复。
最近的距离亲密的一段对话,也像是说梦。全校运动会后的一节晚自习,人声喧哗,老师们也当是给学生个把小时自由时光,大家说到未来,他说以后高考填北大,接着问:“你呢?”我并不是好学生,但那样的场景,仍然许诺:“一起去。”“那就北京了,未名湖边见。”年少轻狂,彼此许愿。那样的中学,考上清北的偶尔有,大多时候是没的。凭我们俩的分数,当时就在梦中……
后来,分数出来,他确实去了北京,培养公安类的学院。同学们开玩笑,说是训练警犬这样的专业,以后喂狗。我听了却觉浪漫。
又一年,他回学校踢足球,我已经补习。甚至没有擦肩而过。同补习的同学说了那天傍晚他要来踢足球。一整天我都是恍惚的。教学楼也变得摇晃。
傍晚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出校门买东西,人群里,似乎有他;少年的喧喧声里,走过,却没有看到他。这是最后的消息。
此后经年,良辰好景虚设,我南下在长江边转悠,一晃就十个年头。十年心事十年灯。也说爱,也拥抱,也亲吻,但不是这个人。经常做梦,梦到这个人,无论夜晚还是白天,不让自己立即醒来。你于我是何种意义?
再次追寻旧踪迹,眼看博士毕业,北上京城。旧日彼此都熟悉大学毕业也留京的同学相约,以为也约了他,欢喜地去,告知:“前年夏天他问起你说不知在哪里……去年冬天他结了婚。”至此又是经年又经年。却仍然是一梦再梦。梦也成了祈祷,近乎是许愿,每逢夜晚来临,期待着故人。
人说所思所念,能引起外应。偶尔一些时,也会低唤他的名字,近乎病态,感觉到荒唐却不停止。相思越织越密,却也只是此情深处。
以下摘梦一则以为证:
完全是秋天雨后的景象,青蓝的窗幔晃动,有点微风,谈不上冷也不算热,眼中的植物还是绿意盎然,空气里有一丝凉意横过来。他斜坐着的剪影仍然使我迷恋,我试图努力看清并记取他,却担心自己的热情吓到他。
甚至连一杯咖啡冷下来的时间都不够,仅仅这样一个晃动的镜头。
他坐在那里,我们已经说了那么一会儿话,但内容我都悉数忘记。他坐在我对面,还倾斜着大半个身子,目光都分给了摇动的窗幔以及流动的光影,偶尔望向咖啡晃动的搪瓷杯,也完全心不在焉。看得出,我们的交谈并不亲密,他似乎在等待着最后的解放,只是礼貌坐着,却已经无可奈何。
我回顾和反思自己说过的话,并没有任何过激和怨责,甚至没有低诉别后的苦思,我只是想见他一面,或者想和他有那么一点点联系,若有若无也好。对,只是如此。
他的神色令我觉得是自己为难了别人,我在暗下决心,心里已经决定了的,想着谢谢这个人。一个转往其他处的眼神,其实就是一种答案和结果,我该接过来,接受这种命运的安排。不被需要不被渴望不被爱,不是别人的错,也不是自己的。
暗下决心的同时,我居然仍然迷恋当时受难的感觉,因为他在身边,我连当时清冷的环境都喜欢上了,空气里那种轻微的湿冷,咖啡在冷下去的气息(我不忍心喝掉,毫不指望却仍然祈祷此间共处的时间延长)。那些快要告别这个季节的深浅不一的树叶子哗啦作响,露天咖啡厅散乱的桌椅像是醉酒的人在打瞌睡,远远近近寥落的人声,让人感觉好寂寥。我甚至屏声静气,希望听见他的呼吸。他穿着的是休闲却有点上衣紧缩的白色衣服,里面似乎是一件白色T恤,裤子是泛白的蓝色牛仔,鞋子是休闲的运动鞋。十七年不见的时光,明显已经不再是十七八年前那十七八岁的少年,但身上仍然流光溢彩,不胖不瘦的脸,俊秀的眼,即使有了点皱纹,仍然没有世俗的尘埃落在身上那种充满污渍让人疲惫厌弃的神色。仍然是动着我心的……
只一会儿,一杯咖啡不及冷下去,我就醒了,清楚这又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十七八年了,曾经暗恋过的少年的影子总是在梦境里忽远忽近闪现。有一次在公交车上——这个梦境也已经隔了十二三年。其它一些时分,有时在教室里,有时前后座,有时是一堆人聚会。从来没有过这样彼此相对。然而也是这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结果已经准确无误地到来,令人连梦里相会都觉得是羞赧愧疚地为难了别人。
这一次,如此明晰相见,却带有绝对的告别意味,而不是期待和相守。
也许,和我长久独自地思念他有关系;也或者,和我决定去北京一年有关系,那是他的城;也许也和我最近回到我们一起度过童年和少年的县城有关系。我们一起在这个熟悉的城里生活,尽管此前不认识,仅仅高中一个班两年,但是我们有我们共同拥有的符号密码,一切都可能唤起对旧时光的记忆与重组。
醒来时候,院外的羊在叫,狗在吠,窗外的电线杆上有雀鸟在啼。我仍然留恋于梦境,闭着眼不忍心让自己彻底清醒,回想着梦里的一切,即便结果是懊恼的,却也是见了一面,梦里可以如此真实,我有我的欣喜。
那么,梦里像是告别的场景暗示了什么呢?小我七岁的异性朋友,前些日散步聊天的时候,听我说起这段陈年往事,只说往事不要去碰。我怎会不懂。然而仍然惦念,时常想起,少年时代暗恋过的男孩子,竟然可以长久地统治着我的梦境,统治着我现实生活里的爱情与审美,甚至,人生航向。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会有这么大的影响,然而事实确实如此。生命的神奇也许就在于,一个人一动不动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不知道,却对另一个人的命运产生了如此久远的影响。
这些年,真是无法忍受却又在进行着,我们在不同的城市分别打造属于自己的世界,他已经有了应该还算爱的妻子,可爱的女儿,有了自己的房子,此外,在西直门的一家政府单位有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同事。回乡的时候,可以与同学们聚会,聊八卦。抽烟吗?也许也抽。那时候不抽的。我们一样的是,彼此都被水泥建筑物厚厚保护着。我不知道他是否寂寞,以何慰藉那些寂寞?他在微信里的名字是冰室。是因为他母亲吗?我也并不知道,只是猜想。埋在县城不知哪座山上的为他所挂念的他的母亲,也许还在他心里呻吟,令他不舍。
我珍惜一切有他的梦境,并尽量记录下来,把这当作人生的一种启示。对于我,其实并不期待任何相逢,但有他的梦境令我渴望,尽管这很哀伤。也许这就是人生,梦是一种意外。意外里有幸运,有爱,有渴望,有寂寥,有悲伤,有喜悦,有光,有离别。梦醒时候,梦里的一切,也不该被全部抹杀,毕竟也是拥有过的,片刻时光,只要有延展的能力,也可以是永恒。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非常孤单,比每一棵见过的山谷里的树都孤单,比人家院落里拴着厚重铁链永无自由直到老死或病死或被毒死的大型犬都孤单。然而,我不能说我没有得到必要的,在一切的苦行和梦境的旅程里,不得不说,我达到了理想人生的终点。我人生的未来,不在过去,就在现在,包括梦境里那种心碎的徜徉,所喜欢的爱的人在身边却感觉无能为力。
年年暑假故里行,经过高中读书的学校门前,总忍不住往里观望,仿佛他会从长坡上下来,仿佛他会从操场的旁边走出,仿佛他就走在身前身后……总设想着如何笑着与他寒暄,甚至感觉到了嘴角眉梢的抽动……
故乡的同学们说起他,起高楼宴宾客,是人前人也是人上人,工作不到十年,就已经级级跳当了领导。同学们吃饭,提前喊他部长或加个姓,叫郭部。人们起哄着,说喊着喊着就升了,以后和别人吹起来,也有个部长同学。也有说他慕权谄富,话语里能听出有一些嫉妒。想起高中作文本里,他写过柳永,亦写过一句:看天走路小心栽跟头。他那样傲气的人,同学们是无法全然理解他的。然而,不解释,让他们这样认为去。仿佛他们的诋毁,可以让他离他们远一些,离自己近一些。然而,亦会想,京城喧哗,他读的大学的专业是完全可以把他变为那样的人的。学生时代,慕风流而不是富贵,共同能欣赏人生是桃李春风一杯酒,落魄江湖载酒行……他真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