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
作者: 云岗云岗,本名唐云岗,陕西蒲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天津文学》等,出版有长篇小说《城市在远方》《大孔》,中短篇小说集《罕井》《雪落大地》。
一
守娃是孔庄名人,他大成贵也是。父子俩均已作古多年,但他们生前的事情却一直被孔庄人津津乐道。
守娃小时候活得不算恓惶。那时候他妈在,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像块宝的守娃吃得饱,穿得暖,嘴里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扬眉吐气得像翻身农民,哪里晓得啥叫个恓惶?成贵偶尔高喉咙大嗓门训他几句,甚至照屁股来两脚,这也很正常,谁没有被父母训过、捶过?再说妈就在跟前,他又能过分到哪里去?
妈死后,守娃一天一天就成了一根草。
孔庄人都说,守娃妈是被成贵吓死的。
成贵是个洋性子,人称西北风,没有正形,还懒,却歪打正着娶了善良、贤惠的守娃妈。人往往不珍惜轻易得到的幸福,成贵成功地验证了这个不是公理的公理。守娃妈不爱说话,还有点胆小,成贵便想法子寻她开心。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点燃烽火台戏弄诸侯,成贵想出的法子是如何吓唬守娃妈。
一天,守娃妈从外面往回走,成贵听见她的脚步声,赶忙藏到了房门背后。待守娃妈跨过门槛,他“咚”地跳出来,张牙舞爪着怪叫起来。守娃妈吓坏了,“啊”地喊了一声,“嗵”一声坐在了地上。成贵见状乐得哈哈大笑。
又一天晚上,村里死了人,家门口摆着阴森森的花圈,挂着黑乌乌的挽幛,穿白戴孝的人曳着黑影不时在门口转悠。守娃妈跟着成贵吊唁过逝者刚从门里出来,成贵突然夸张地哆嗦了一下,然后大喊着鬼来了撒腿就跑。守娃妈惊呆了,想跑,拔不动一双似乎已经失去知觉的脚;想喊,张不开似乎已经僵硬了的口舌;想坐,花圈上被风拂动的挽联似乎变成了两条腿,刺啦刺啦怪叫着正向她走来……正三魂出窍,七魄无路,成贵却返回来了,还嘻嘻地笑。守娃妈清醒过来,一头扑进成贵怀里,“哇”地哭出了声。成贵又一次乐得哈哈大笑。
最后要了守娃妈命的是在南沟畔锄地的那天傍晚。
成贵自小就不爱干农活,娶了守娃妈后,他更是拈轻怕重,能懒就懒。因此,平时不重不急的话,守娃妈便自己干。只是到了农忙季节,才哄着成贵干。这天下午,守娃妈说了半天好话,成贵才阴着脸跟上她去南沟畔锄麦。南沟畔是孔庄的坟地,到处是馒头般的坟墓。有几座还是新坟,上面覆盖的花圈在风中瑟瑟抖动。守娃妈有些害怕,干活时不离成贵左右。成贵却一会儿撒尿,一会儿吃烟,一会儿歇息,守娃妈只得停下来等他。时间长了,守娃妈觉得这样下去,天黑前如何能锄完地,再说成贵就在身边,有什么害怕的,便不再跟着成贵转,一心一意锄起了地。
暮霭慢慢降临了,成贵掮上锄头要回,守娃妈不依,说:“加把劲就锄完了,要不明天还要来。”暮色一下一下浓重起来,守娃妈却仍然不紧不慢地锄着地,似乎已经忘记了回家。成贵又气又急,唉声叹气时那一座座坟墓突然提醒了他,他鬼鬼祟祟走到守娃妈身边,趴在她耳边紧张地说:“你看南沟畔过来些啥?”守娃妈回头往南看去,除了一座座黑幢幢的坟墓和树外,并没有什么东西,更没有什么过来。正疑惑间,成贵蓦地大喊道:“鬼,鬼,是鬼,鬼来了,鬼从坟里爬出来了!”说着,拉着锄头就跑。恰在这时,地头柿子树上归巢的乌鸦“哇——哇——”叫了两声,守娃妈头脑“轰”地乱了,恍惚中坟墓里似乎真的出来了一个个像人不像人的怪物,手舞着,足蹈着向她扑来。守娃妈眼前一阵昏眩,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成贵跑了几十米,不见守娃妈跟上来,忙跑回来看,只见守娃妈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成贵害怕了,急忙掐住守娃妈的人中,高一声低一声喊起了“守娃妈”。
此后,守娃妈就卧床不起。为了治好她的病,成贵请郎中把过脉,开过药,请巫婆跳过神,念过经,自己也带着守娃为她叫过魂,守娃妈却还是一天天地不行了。临走前,她用枯瘦的手拉着成贵的手说:“他大,我要走了!”
成贵放声大哭,说:“看你说的啥话,我不让你走,你走了我咋办嘛?”
守娃妈巴巴看着成贵说:“还有守娃呢,他会守你一辈子的,你好好待他就是。”
成贵哭成了泪人儿,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守娃。”
守娃妈微微点了点头,慢慢阖上了眼皮。
这一天虽然没有风,却出奇的冷。听到妈死了,守娃没敢回家,而是靠在门前的槐树上无声地流着泪。成贵从门里出来,走过去在他屁股上踢了两脚说:“你不去灵前守灵,却躲在这里流猫尿,死的是人家妈吗?”
守娃一下子懵了。
二
守娃妈死后一段日子,成贵对守娃还说得过去。衣服、鞋守娃妈生前做的有,棉一身,单两身。但守娃正处在长身体阶段,衣服不经意间就小了一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成贵一个男人也解决不了,守娃只能凑合着穿。再说,赵柱子女人和村里一些老人见守娃可怜,有时会送他一半件旧衣服,虽然不怎么合身,甚至不伦不类,却终究不会露皮肉,受寒冷。最关键的是,成贵放下架子进伙房做饭了,虽然每顿不是老哇撒(面疙瘩),就是糊糊(玉麦糁),有时候做一锅,父子俩一吃就是几顿,让守娃妈过去做的抻面、麻食、饺子之类的饭食变成了回忆,却没有让守娃饿过肚子。还有,成贵虽然改不了爱吱哇的毛病,有时候让守娃很恐惧甚至愤懑,但打守娃的机会却有个数,更不会下死力地打。
吃饱穿暖的守娃开始有了其他想法。
解放后,人民政府把村东的五龙庙翻建成了小学校,不但日子过得好的人家娃能上,刚翻过身的贫苦人家娃也能上。看着一些伙伴背着新书包、唱着时兴的歌高高兴兴上学、下学,守娃的眼红了。
这天,守娃吞吞吐吐对成贵说:“大,我……也想念书。”
成贵听了一愣,他心里压根没有想过这事。没有钱是一方面,主要是觉得上学没有啥用,他没有上过学不是也会打算盘、看秤吗?一沓钱又啥时候数错过?于是,他用不容分辩的口气说:“书坊戏坊,瞎娃的地方,不念!”
“大宝、解放都去了。”守娃噘着嘴说。
成贵叔伯兄弟四个,按“富贵仁义”取名。成义是成贵的同胞兄弟,大宝是他儿子。父母亡故后,成贵自认为是嫡长子,继承祖业合理合法。老宅窄狭,便让成义搬出去住。成义晓得搬出去另建房屋要花一大笔钱,便找各种借口不搬。兄弟俩因此翻了脸,动辄就吵,甚至打,搞得跟仇人似的。后来,为了躲开他哥,成义在屋中间划了一条线,让三个小舅子带人打起了墙,自己则避走了。成贵一看急了,发疯似的扑上去阻挡。成义的小舅子哪容成贵放刁撒泼,一顿拳脚打得他鼻青眼肿,毫无尊严。成贵仍不罢休,又爬过去躺在打墙的地方,让成义小舅子把他像孟姜女一样打进墙。成义小舅子自然不会听他的话,而是又送给他一顿拳脚后,拖死狗一般把他扔在一边。反复几次后,成贵爬不动了,便躺在地上骂,啥难听骂啥。但嗓子骂哑了,一堵墙还是长城般地横亘在了他面前。成贵吃了亏,视成义为你死我活的敌人,放话说除非他死了,才会认成义是兄弟。因此,守娃千不该万不该以大宝为例。
果然,成贵上了火,厉声道:“不去,瞎怂白脸奸贼娃去的地方咱去干什么?解……放是谁?”
“狗蛋嘛,他大可是村干部哩。”守娃说。
成贵哈哈笑了:“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叮当的小子。自己翻身了,还给娃改了个洋名,穷光蛋胡扑哩,咱就更不能学他了!”
叮当就是赵柱子。孔庄人形容谁穷就说他穷得叮当响,赵柱子先头在村里穷得出了名,人们就把叮当两个字箍在了他头上。但谁也没有想到,穷也有穷的好处,解放后,赵柱子因为穷竟然当上了干部。成贵虽然心里不服,也一直看不起他,却眼看着人家一天天在孔庄混出了人样。
“是这,你要真想学的话,我来教你。”看着垂头丧气的守娃,成贵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守娃怪讶地看了成贵一眼,
“咋,看不起你大?你大当初学过盘子、厨家、龟兹,盘子能算账,厨家既能挣钱,又能尽饱地吃,吹龟兹更是吃香的喝辣的,当年要不是你爷拉我的后腿,咱家早成财东了。现在我把我学的全教给你,将来比念书有用多了。”
孔庄人把算盘叫盘子,把厨师叫厨家,把吹鼓手叫龟兹,成贵当年为了不下地干活,的确跟人学了一些,但由于父亲反对,说是不务正业,加上他干啥都是三分钟热度,充其量就学了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
于是,成贵白天领着守娃去地里干活,晚上郑重其事地给守娃上起了课。
他先教守娃学打算盘。他呜哩哇啦念一串珠算口诀,然后让守娃背,说这是学盘子的关键。守娃1+1=2尚没有学过,虽然叽里咕噜翻来覆去地背,却背来背去怎么也背不过这些天书般的口诀。成贵相信头悬梁,锥刺骨,棍棒之下出状元的硬道理,便从榆树上折下一根细棍劈头盖脸地打守娃。几天下来,守娃被打懵了,头脑嗡嗡地响,非但背不过,还常常念错。成贵更来了气,命令守娃不吃不喝跪在地上背,既饿又困又怕的守娃实在扛不住了,跪着跪着就去找周公,气急败坏的成贵扑过去又是一顿榆树棍。
算盘没学成,成贵又教守娃学厨师。先学切菜。没有菜,成贵想了个法子,让守娃抓一把麦秸秆切。麦秸秆有点滑,家里的刀又不利,守娃一切,刀不是往前就是往后滑,弄不好就伤了左手指,学不成了。成贵火冒三丈,对守娃噼里啪啦又是一顿榆树棍。再学炒菜。练习翻炒时,不知是因为炒瓢重,还是炒瓢里扮着菜的麦秸秆轻,炒瓢不是脱手掉在地上,就是麦秸秆翻到了胸前。失去耐心的成贵扔掉榆树棍,冲上去一脚踹倒守娃,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还想念书,你能念个锤子!”
成贵没有再教守娃学吹唢呐,他料定守娃不是“吃香的喝辣的”的料。
三
守娃孺子不可教也,成贵对他彻底失望,看他的眼光也有了鄙夷的成分。守娃表面上见了成贵怯怯的,似乎自己真的是一个废物,心里却对成贵一点也不服气,父子二人心里的隔阂慢慢在增大。
成贵开始托人给自己找女人。
寡居的女人倒是有,但听说对方是成贵,后面还拖着守娃这个油瓶,头便都摇得像拨浪鼓。成贵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丢了面子,认为是守娃拖累了他,对守娃的气就更不打一处出,动不动对守娃不是吹胡子瞪眼,就是拳打脚踢,甚至不给饭吃,骂他是害人虫、丧门星。守娃无端被骂被打被饿,梦里常常做噩梦,有时候还叫着妈从梦里哭醒。看着瘦骨嶙峋、缩头缩脑的守娃,成贵有时候心里也有点疼,但想到守娃一点出息都没有,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又把守娃恨得牙根直痒痒。
吃一堑长一智,这以后,成贵要媒人给他说媒往远处说,越偏僻、路越远越好,还不要提守娃,说就他一个人。媒人说这不是骗人吗,守娃又不是一口气,嘴一张就没了。成贵说你就这样说,到时候我自有办法。媒人得了好处,只得按成贵的主意来。这样还的确管用,时间不长,有一个寡妇便愿意跟成贵,只是条件有点苛刻:必须入赘她家。
寡妇叫柳绒绒,家在孔庄北三十里开外的狼洼村,男人挖煤死在井下,留下她和三个孩子艰难度日,招人上门是为了帮她干活,养活孩子。成贵当了两年鳏夫,为找女人吃了不知多少次闭门羹,一听有人愿意要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却哄守娃说他去人家住些日子,过段时间就回来。守娃听成贵要走,心里还有点乐,也就没有说啥。
成贵收拾东西时,成义知道了他入赘的事,他虽然对成贵有辱门风的做法不满,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能怎么办?但听说成贵入赘不带守娃,还要把像样的家当带走,他的气就上来了,心想他哥肯定疯了,守娃还小,管不了自己,留下来咋过?如果哪一天人家和你过不到一搭把你赶走,你落个人财两空,回来了拿啥过?真能过到一搭,到时候再拉家当也不迟。他知道自己劝不了成贵,便悄悄找了赵柱子。赵柱子一听气呼呼地说:“这不是胡整吗,现在是新社会了,由不得他任性。”成义叮咛赵柱子见了他哥,千万不要说是他告的。赵柱子哼了一声,理也没理他,径直走了。
见到成贵,赵柱子沉着脸说:“你要走可以,但必须带上守娃。”
成贵一听脸挂不住了,说:“你是老几,凭啥管我家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