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不断的爱情

作者: 史继斌

史继斌,陕西子长人。

引 子

陕北红安县,历史上有过多次较大的人口变迁。其中,白姓一族在某一批迁徙队伍中来到红安县的重耳川、马河川等地。之后,其中一系又移居汾川铺。

白姓族人白钦定,17岁与杨氏成婚,未生,1930年的“年馑”中抱养了一女一男两个8岁的异姓孩子。1940年,杨氏病故,白钦定与史八芹再婚。史带来与前夫所生的王姓8岁男娃。八芹的三舅,就是陕北赫赫有名的谢子长——“谢青天”。他不仅奉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而且在他的影响下,全家几十人参加革命,出了9名烈士,留下7个寡妇,被誉为“满家红”。

白钦定与史八芹结婚后,1943年生了一个女儿,1946年又生了一个女儿。1948年正月,史八芹生下一个男娃,取名为“天牛”。为了给舅家“顶门”,就让这个男娃姓了史。天牛读初二时,被县公安局错打成反革命,后经地区公安处甄别纠错。初中毕业后考入黄原师范,毕业后回本县担任公职教师。两个月后,他光荣入伍,成为一名人民解放军。

1

1969年正月,瑞雪纷纷,山河遍地披银堆玉,初春地气升腾,把天空搅得雾雨蒙蒙,一派生机。

那几天,红安公社汾川铺的白钦定格外兴奋。儿子史天牛就要去北京参军了,想到儿子要离开身边,他又高兴,又忧愁。高兴的是儿子要去首都当兵,像自己当年闹红一样,献身革命,成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忧愁的是,他生活拮据,还一身疾病,正需要儿子每月30多元的工资来接济。尽管如此,临行前,白钦定还是对儿子说:“天牛,你要记住,古人说‘文不爱财,武不惜命’,既然当了兵,就不要贪生怕死,哪里需要,你就到哪里去,一根筋干到底!这是咱们这个大家庭的光荣传统,不要在你身上丢了……”

来部队的第三天,史天牛就离开了新兵连,赴师部组织的无线电培训班参加集训。在培训班里,他把每天的时间全部用在抄报、发报的训练上。培训结束时,他每分钟可以发出70多个数码、可以抄写150多个数码,并且在规定时间内无一差错,完全能适应战时需要。他满怀憧憬地回到团部通信连的对空情报班。进入盛夏,一声闷雷滚滚而来。一天,连长带史天牛来到团部,两位首长一脸严肃地对他说,地方政府检举你是“历史反革命”,应从部队清退回原籍,部队只能服从地方政府的意见。

这次谈话,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2

天牛从部队回到农村已经快半年了。一天,白钦定看见儿子整天郁郁寡欢,就对他说:“你教过书的铁神岔村干部又捎话了。”

“咋了,有事?”史天牛问。

“队长白和宽捎话,请你去村里转转。人家说,你们过去相处得好,有感情,这阵想跟你叙叙旧!”父亲说。

天牛想起三年前在那个村子里教书时,村干部和学生家长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便听从了父亲的提议,去了铁神岔村。他打算先去白和宽家里。白和宽既是本家长辈叔叔,又跟自己是忘年交。

天牛走上白家硷畔,白和宽笑着与他打招呼:“天牛,咋这么晚才来?”

“走迟了。”史天牛轻描淡写地回答。

“今夜里,我要在后村里开社员会,你跟我去转一圈,都是熟人嘛,大家都想跟你见见面……”

白和宽领着史天牛来到后村,径直把他带到原大队书记刘德厚家里。天牛走在门口时,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想起父亲曾说过白和宽让他来相亲的事,便有些怯步,但白和宽已经推着他迈过门槛了。

天牛一眼望去,炕上坐着满满一席人,说的说,笑的笑。天牛第一眼就看见了从前的学生刘月娥,她挨着妈妈的身子坐在炕头上,神色有些羞赧。天牛回想起她最早的形象: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梳两条齐肩小辫。而眼前的刘月娥体格修长,正是女子初长成,既有妙曼的身形,又保留着女孩子的天真情态。

刘月娥看见三年前的老师史天牛进了家门,知道他是来“相亲”的,有些慌乱,急忙跳下炕帮妈妈干活。母女俩捡柴拾炭,紧忙着做饭,一时间满窑里热气腾腾。

刘月娥正在读高二。这两年,村里人常把她当作“剩女”,因为她是村里唯一的大龄在校女生。村里人知道史天牛从部队回到了地方,有人就对她说,他们是天配的一对。一听到这些话,她便急忙低下头,羞红了脸。

刘德厚、姜从贞两口子,早就等待这个“新女婿”上门哩,两人的心里都乐开了花。

3

白和宽主持的社员会草草闭会了。散会后,白和宽急急忙忙赶到刘家,把刘德厚叫出门,两人圪蹴在硷畔上拉话。

白和宽问:“怎样?看上这个女婿不?”

“娃娃是个好娃娃,头脑精明,行为稳重,我倒没意见,要看我家娃咋想呢。”刘德厚说。

“如果两个娃娃同意,咱们就说彩礼吧。”白和宽看老书记对天牛很满意,就趁热打铁,“我的意思,你就收上一头猪、十丈白市布、两床铺盖,再加上一百元现金。这些彩礼也要他找亲戚求朋友凑哩。你估划一下,怎样?”

“这些都不是问题,咱又不指望女子吃饭呢!”

白和宽喜滋滋地领着天牛去了村小学。学校已经放了寒假,他安排天牛在这里住一夜。白和宽说:“刘德厚家知道你来相亲,今晚他家亲戚们就要商量你和月娥的婚事。如果他们对你满意,明天一大早,她大哥就会叫你去她家吃饭,那是认亲饭。这样就能订亲了。”

“老叔,我是来闲转的,又不是来相亲,您咋说我是来相亲的?”

“看你说的,怎不是相亲?我给你大捎话,让你来和月娥相亲的。你可不能变卦啊!”

天牛这才明白,父亲是变着法子让自己来看对象的。心想:这个叔叔真是瞎胡闹,刘月娥曾经是自己的学生,咋能与她谈情说爱呢?再想想自己,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允许他这时候解决婚姻问题。

之前,白钦定在老院子坡下开挖了两孔土窑洞,雇了一大帮人。一个月完工后,家里的粮囤子刮得溜光,还欠了两千多元。加之他在施工中劳累过度,生了一场大病,身体再也没有康复,既不能参加集体劳动,又不能做点家庭副业,彻底断了财源。粮食债还不清,家里的口粮也成了问题。

天牛的大姐白玉英回娘家探亲时,看见娘家光景如此败落,回婆家后给公婆说了情况。亲家公背了五升小米,来到亲家接济危困。同时,给白钦定12岁的女儿白玉荣提亲,让她嫁给邻村一个不识字的后生,可得彩礼三、四石小米或小麦,这样就能解决家庭危困了。白玉荣一听,浑身哆嗦,一时哭成泪人儿。母亲史八芹一把抱住玉荣,心痛地说:“家里再穷,也不能让女儿走这条路。要饿死,一家人就死到一起吧!”白钦定埋着头,不住地伤心流泪。五弟白双牛说:“大,妈,不要瞎熬煎了。明天,我出门想办法。”第二天,他一个少年人,走了40多里路,来到二大、四大家,借到2斗谷子背回家,度过了最困难的一关。年底,白钦定的身体也恢复了,又可以做些簸箕、笸箩等用品,去集上换些粮食,既可解决口粮,也可以还些粮债。

天牛想,五弟白双牛十来岁就放弃学业,成为家庭里唯一的劳动力,他同年迈的父母和两个幼小的妹妹在艰难困苦中打拼劳作,而自己还未给家庭做一点贡献,又要伸手跟家里人要“彩礼”,实在说不过去。思前想后,他无法回应媒人白和宽的热心。

就在天牛跟白和宽去学校时,月娥家里还留着一众亲戚,等待媒人商量婚事。你一言,他一语地闲扯,议论来议论去,最后大家都让月娥表态,看她对史天牛满意不满意。

“我还是想多听一听你们的意见,多了解他的一些优缺点。”她犹豫地给大家表态。

表哥说:“今夜看这娃娃,说话比三年前成熟多了。这几年,他经过上学、社会锻炼,我看这个女婿瞅对了,就是不知道人家的意见怎样?”

又不知哪个亲戚问月娥:“就怕你嫌人家个头低,没你长得高。你要看清楚,想明白!”

月娥说:“等明天看他的态度,咱们再商量。他个子低,我不嫌!”夜里,月娥认真回忆着史天牛当晚的言谈举止,像筛子过沙一样搜寻着,直想到大天亮。

4

天牛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了一会糊里糊涂相亲的事,又想起了前几天找公社一把手石耕夫的情景。

那天,他问石主任:“我当兵是经过公社集体研究的,为什么突然间说我不够当兵条件?”石主任说:“你当兵是我主持研究决定的,不存在走后门的事。你走后没几天,有人反映你有历史问题。公社抽调两名同志专门查过你的历史档案,搞清了1961年你们被县公安局错误侦查为‘反革命’组织的事,经地区公安处审查后彻底纠正了。为此,我们对反映问题的人作了答复解释。之后的事态怎样发展,怎样让你回来,我就说不清了。我个人的意见,你是按退伍军人回地方的,不影响工作安排。现在,你的工作还悬在空里,可以找民政局或是找县领导谈谈,争取尽早回原单位工作。”史天牛感觉石主任的答复还是客观的,但也听出自己处境的复杂性。他眼皮渐渐沉重起来,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牛还没起床,月娥的大哥就来敲门,请他去家里吃饭。大哥有说有笑地领着天牛回到家里,老母亲揭开大锅盖,热气腾起,直冲窑顶。天牛在雾气里看见锅里满满蒸了一锅陕北人过年吃的“八碗”。几个女人忙着上汤端饭。这家人是把自己当成贵客招待呢,天牛有些轻飘飘起来,忘记了近期的烦恼,好像也成了这个大家庭的成员之一了,举止上也就不那么见外了。

月娥看见天牛自然质朴的举动,满心欢喜,偷着照了照镜子,看到自己的脸色通红。

饭后,天牛注意到月娥走出家门,正想单独了解一下她对这场婚事的态度,便下炕出门,随她来到大哥住的窑洞里。

窑洞里只有他们两个,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沉默中,还是天牛先说了:“你长大了,是该谈婚论嫁了。”

月娥说:“你更大了,咋才谈哩?”说着羞红了脸,低着头。

天牛直奔主题,问:“咱们两人的婚事,是家长和村里人撮合呢,还是你本人的意愿?”

月娥不好意思地瞅了天牛一眼,说:“先是村里人给父母介绍,后来父母给我说,我也觉得合适。”

天牛说:“县上认为我有严重问题,部队提前让我退伍,地方上既不恢复工作,又不让回原单位。你不嫌弃吗?”

“你的为人、做事我都相信。听我大跟和宽叔说,你现在是遭受派性诬陷的,这是无理遭践你呢!”月娥又说,“不知咋的,我就是相信你,你不会有错误。”

月娥的言语深深感动了天牛。他很少听到别人对自己遭遇的不幸说出同情的话,此时突然听到这番话,一时间增强了对生活的信心,也改变了对她的看法。

天牛说:“我这次来村里是为了叙旧,昨夜偶然让和宽叔领到你家,给你们全家添了麻烦,带来一场误会。”

月娥听罢,略带嗔怨地说:“我们家里人都认真考虑过了,昨晚和今早,都是把你当成相亲来的贵客接待呢!怎么说是一场误会呢?”

天牛说:“我来之前没有思想准备,更没有相亲打算。现在提起这事,我是为你们全家人好,也是为你好呢!我怕连累你们呢!”

月娥说:“什么为我好?什么连累家里人?从前,亲戚们给我介绍过司机、工人和干部,我都拒绝了。我想,他们都没多少文化,遇上什么事,还要问我呢!选择一个比我文化高的人,有什么解不开的问题,我就可以去请教……别人说你有问题,我不信。我觉得我不会看错你这个人,就想把终身托付给你!”

天牛追问说:“你把终身托付于我,我将来出门讨饭咋办?走投无路咋办?连累你的家庭咋办?”

月娥面对发问,毫不犹豫地说:“将来就是跟你一起出门讨饭、流浪,一起受苦受累又怕什么,我愿意跟着你!”

他们像两个石俑,僵硬地站在那里。 天牛说:“月娥啊!你说的话,我没有一点怀疑。你要是跟定我这个身无分文、又不被社会理解的男人,那我就愿意娶你,一辈子死活不分离,咱们两个就自定终身吧!”

月娥迟疑了一会儿,陡然睁大一对充满期待的眼睛,羞怯地问:“自己做主吗?”

“是呀,自己的终身大事嘛,当然要自己做主了。”天牛说。

月娥想,父母同意了,又让媒人给我们说合,事已至此,还犹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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