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牛记
作者: 田华田华,女,甘肃灵台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文艺》《安徽文学》《西部》等。
一
1982年包产到户,王得贵家分到七亩八分责任田,加上自留地,山原共有八亩多地。分完地,生产队紧锣密鼓着手分大牲口。为彰显公平,队里先后出台了几套分配方案,但都不尽如人意。最后,只好用古老的抓阄法来解决这一棘手问题。规则是:不管你家口大小,土地多少,一切全凭运气,抓个牛是牛,捡个驴是驴,摊上瞎眼瘸腿老掉牙的算你倒霉。
前一夜,王得贵和叶荞麦兴奋地睡不着觉,他们热切地讨论着第二天抓阄的事,两人将生产队里有名头的大牲口悉数盘点了一遍。
花青怎么样?
花青还用说,狗日的脾气犟,可力气好,拉独犁一晌能耕几亩地。花青是头大骡子。
一撮毛呢?一撮毛能给咱也不错,叶荞麦巴结王得贵似的笑着问。
王得贵说,一撮毛比花青还厉害,就怕你使唤不住。一撮毛是匹红鬃烈马,额头正中有一撮长白毛,开了天眼似的。
叶荞麦思想了一阵说,骡子马就是不好使,专欺负女人娃娃,还是抓头犍牛吧,牛性子凉,好使唤。她掰指头算起生产队里的大键牛,黄毛、黑蹄、斜眼、轱辘、独角……王得贵当饲养员多年,牲口的绰号成天吊在嘴上,就没有叶荞麦不熟悉的。
王得贵说,三头壮骡子,四匹高头马,八个大犍牛,头梢牲口里头随便抓,抓到哪个都好。再就剩下五头麻驴,几个瞎眼瘸腿老掉牙的瞎瞎牲口了。叶荞麦认为瞎瞎牲口不在他们考虑之列,她说,咱心不高,只要是能使力气的犍牛就行。
王得贵说快睡,快睡,明儿照你说的抓就行了。王得贵心里不装事,头一挨枕头呼噜就打得吼天雷地。叶荞麦却睡不下,吹了灯盘腿坐在炕上想心思。月亮渐渐升高了,能看得见她翘翘的嘴角和明亮的眼睛,叶荞麦热切地期待着一头即将属于她家的大牲口。
那些日子,叶荞麦难以抑制内心的喜悦与激动,连走路都踮着脚。头一次拥有了这么多土地,叶荞麦心里头尽是想法,首先,就是一头得力的大牲口,不管咋说,土地总归要牲口耕种。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头根本不在考虑之列的牲口最终会走向他们。叶荞麦和王得贵有一个时期关系不好,甚至不在一个炕上滚就是那时候的事,说严格点,就是从一头她想都没想过的瞎瞎牲口走进家门开始的。
叶荞麦想得多,想到实在累了,倒头就睡。水银一样的月光从天窗里倾泻进来,铺洒在炕头上。叶荞麦那时还年轻,睡梦里浅浅地笑着,圆圆的面庞在月亮底下很好看。
天刚亮,两只喜鹊在院门外的杨树上喳喳喳叫开了,叶荞麦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催促王得贵赶紧起床烧香。王得贵起床净了脸和手,在灶神前点燃三炷香,跪在地上默默祈祷后虔诚地磕了几个响头。据说灶神掌管家里一应大小的事务,他们一直都习惯将自己的愿望寄托于神灵。
叶荞麦说,运气好,抓一头膘肥体壮的大犍牛;运气差,抓头次一点的也行。他们不是贪心的人,但绝不想得到一头瞎瞎牲口。在叶荞麦的期望里,犍牛是抓阄的底线,只要是犍牛,哪怕是个犊子,就不算运气太差。
怕狼偏偏狼来敲门。很不幸,只一个早晨的工夫,情况就起了变化。脚步轻快的叶荞麦在院子里干活时,时不时要朝门外瞥上一眼半眼,她想象着一头大牲口庄重地走进大门时的情景,硕健的牲口使大门显得局促,她甚至已经开始计划要将大门拆掉,加宽重修,好使牛出来进去走得畅快些,这情形一直持续到大门外闪过一头牛的影子时。
王得贵回来有一阵子了,他拉着牛在家门口徘徊,抓到这样一头牲口,自觉颜面无光,不知该如何向女人交待。
跟牛短暂地相见,叶荞麦突然生出不可一世的傲慢来。一头小牛怯怯地跟在王得贵身后,它瘦弱干瘪、皮粗毛糙,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样的牛分到谁家会受欢迎?
叶荞麦恍若在做梦,有些不敢相信地问,就抓了个这?
王得贵尽量表现出一个男人遇事豁达的样子,故做轻松地笑道,就抓了个这么!他笑得很牵强,自己都觉着难受。叶荞麦反应过来,一拧身进了院子,王得贵和牛被晾在了外边。
二
叶荞麦气得脸都青了,开始数落起长了双臭手的男人来,亏你还在饲养室喂了那么多年牲口,竟然抓回一头比猫大不了多少的牛,这也叫牲口?
抓回这样一头牛,王得贵心里比谁都难受,比谁都冤屈。他想不通,就凭自己这么多年尽心竭力给生产队喂养牲口,老天爷也不该赏他这么个东西呀!想想他手里头捋过去多少高头大马壮骡子、山一样的大犍牛;想想他早上抓阄前的踌躇满志,而他最终牵回这样一头牲口,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王得贵欲哭无泪,可他毕竟是男人,很快就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他将牛拴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走进窑洞同叶荞麦理论。
刘拐子家还抓了一头瞎驴呢!张百忍家不也抓了个瘸腿老牛吗?照你这样想,还都不活了?好歹也是头母牛呀!愤怒的叶荞麦把手里的针线活摔到桌上问,你给我说这瘦得像板夹了的母牛能干啥?
母牛咋了?瘦又咋了?瘦了能肥呀!只要好好喂,一样见风见雨地长,说不定日后给咱生一院犊子哩,王得贵辩解说。叶荞麦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她已听不得半句辩解的话了,黑着脸兀自出来进去,所过之处煽得风吼。
很快到晌午了,叶荞麦对人和小母牛还是不理不睬。三个放学回家的娃娃却毫无偏见地表现出了热情,围着小母牛像看村里娶来的新媳妇一样。他们的评头论足很快招来了有气无处撒的王得贵的呵斥,娃娃们觉得无趣,各干各的事去了。小母牛刚到新家就不被女主人待见,估计心里很窝火,它开始发出抗议声,冲着叶荞麦进出的窑洞哞哞大叫,不耐烦地绕着树转圈子、刨蹄子——它大约是饿了。
饭做好后,叶荞麦端着半筛子草料走向小母牛,草料里拌了几把人吃的黑面。叶荞麦并不和小母牛说一句话,而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它。看着瘦牛自卑地低着头,偷吃一般将草料卷进嘴里,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叶荞麦的火气又上来了,她真想问牛几句,你看你那怂样子,你的气派里?你还有一点大牲口的气派吗?
这天,王得贵和三个娃娃自己舀饭吃。以往都是叶荞麦舀好端上桌,王得贵觉得这顿饭是从脊梁骨上吃下去的。
晚上,叶荞麦出了奇事,她不让王得贵跟她一炕滚了。她说,抓了这么个能吃不能用的废物,还有脸上我的炕。王得贵也不说一句软话,黑着脸,窝着满肚子火,夹着铺盖卷到粮窑里睡去了。
无论心里多么气愤,既成的事实已无法改变,思想了一夜,叶荞麦强迫自己接受了这头牛。人老几辈子,头一次有了这么多土地,也有了一头所谓的大牲口,尽管这头大牲口实在不像样,但聊胜于无。她虽然态度恶劣,但还是跟着王得贵开始修牛圈、砌牛槽,在大门外给牛搭凉棚。
干了几天活,叶荞麦跟王得贵总共说了一句话,其实是下了一道命令,暂且先养着,七月交流会上拉出去倒换了去。
王得贵不以为然,他深知这样的牛不是说倒换就能倒换了的,分牛时,这头牛按168元搁价,拉到牲口市上,也许140元都没人出。王得贵心里默默盘算着,先得把小母牛喂好,喂好了才能卖上价钱。
王得贵见叶荞麦每天饭照做,活照干,冷着个脸就是不和他说话,心里又气又悔,他想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让叶荞麦去抓阄,如果依然抓到这头牛,看她还怎么怨悔?王得贵很想骂叶荞麦,你这女人怎么这么死不讲理,这事能由得了我吗?就像生娃娃,生男生女能由得了女人吗?王得贵甚至还想打叶荞麦,但这些都仅限于想法,而不会付诸行动,他哪有那能耐。在吉村,王得贵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可王得贵从不承认这一点,他认为自己是疼老婆,疼老婆的男人一般都不会惹老婆。如此,王得贵只好一忍再忍。
一天,王得贵拉着无精打采的小母牛去看兽医,牛总不好好吃喝,得给开些中草药调理调理脾胃。一头牛不能吃,如何能长得膘肥体壮呢?在兽医家,王得贵碰上了一个远亲表弟。满脸指甲印的表弟也来给牛看病,那牛是个犍牛犊子,比他家的牛看起来搭眼。原来表弟的牛跟王得贵家的牛一个毛病,都是嘴刁不肯吃喝,身上的毛刺刺啦啦的。
开好中药后,王得贵和表弟拉着牛边往回走边拉话,自然就说到了生产队分牛的事上,两人都感叹自个命运不好,连头称心如意的牲口都分不到。表弟一连打了几个唉声说,淘气得很,以前淘生产队的气,没想到现在又要淘自家的气。表弟说表弟媳非要一头母牛不可,哪怕老鼠大点都行。表弟媳认为,母牛能生犊,家有一头母牛就等于栽了摇钱树。表弟说自打他把牛拉回去后,家里就骂声不绝,他连躲的地方都没有。表弟说你看我的脸,就是让那母夜叉给抠的。王得贵万分同情地看着表弟,觉得自己的命运再怎么不济比他还好些,不管怎么说,叶荞麦总算给他留了脸面。
王得贵说,还不都一样,这边家里也是把气往死里淘,他忍不住向表弟大吐苦水,说起了叶荞麦把他从他们两口子的炕上赶走,差一点就不给他和娃娃们做饭,成天吊着个脸给他哑气受的事。表弟不解地问,你家不是母牛吗,表嫂还闹啥呢?王得贵说,一人一个脾气,一个沟子(屁股)一个渠渠,叶荞麦跟你屋里的正好相反,偏偏想要头犍牛,哪怕猫大点都行。王得贵解释说,叶荞麦认为地多庄稼大,牛使力气是第一考虑的。
我的个天!果真一人一个脾气,-个沟子一个渠渠,表弟觉得不可思议。他感叹道,咱俩咋都这么命苦呢!
走了一阵,表弟恍然大悟似地说,为啥咱不换了牛呢?你想,我屋里的死活要个母的,你屋里的非要个公的,这不正好现成吗?咱换一下不就得了。
王得贵愣了一下说,这恐怕不行吧?
表弟说,有啥不行的,这件事上,我屋里的事我完全能做主,换头母牛回去,她没准会高兴疯的。
王得贵心里暗喜,但他不露声色,怕表弟是戏弄他。
表弟卷了根旱烟棒,一拧为二递给他一半说,咋想的?快说说啊!
王得贵说,咋想的?肯定是母牛好,母牛能生犊,一本万利的买卖,可叶荞麦这个猪脑子不干,天天给我找事。
表弟说,知道你拿不了表嫂的事,要不咱顺路去你家问问,我是真心实意想换。
三
叶荞麦一看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表弟来了,爱搭不理的。王得贵说了表弟的来意后,叶荞麦虽然似信非信,但人总算热情起来了,忙着给表弟安烟泡茶。表弟问叶荞麦啥意见?叶荞麦说,这事突然的,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咱暂且不说。她安排说,你俩坐院子里喝茶说话,我给你们做饭去,一顿饭的工夫,咱都再考虑考虑,毕竟是大事。考虑好了,咱就换,考虑不好,权当你走了一回亲戚。
这顿饭叶荞麦做得是鸡蛋面片子。王得贵进屋端饭时,叶荞麦没有像前几天一样将饭碗搁到灶台上让他自己端,而是递到了王得贵手上。王得贵一看大叶面片擀得薄厚均匀,上头漂着鸡蛋花,菜绿辣椒红,搭配得煞是好看,心想这事有门道。
吃饭时,叶荞麦问表弟,换牛的事你媳妇不知道,你做得了她的主吗?表弟面片咥香了,边夸叶荞麦厨艺好边说,其他事我不敢说,换牛的事我百分百能做主,这本来就是我媳妇的意思,她睡梦里都想要一头母牛,真是瞌睡来了遇枕头,这回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叶荞麦听后说,我要犍牛为耕田种地使力气,顾的是眼前一坨坨,你媳妇要母牛为生犊子,考虑的是长远事,她面露难色接着说,按说我用母牛换你犍牛算吃大亏了,但我情愿,也就无怨无悔,既这样,吃亏占便宜咱谁都不许反悔。
表弟把碗递给王得贵说,还有吗?再来一碗。叶荞麦说,放开肚子尽饱咥,饭多着呢!表弟说,只要你俩没问题,我们那边还能有啥问题?不为母牛,我今天也不可能到你家里来。
表弟带着药,拉着小母牛,拐过山梁不见了时,叶荞麦才如释重负般说,总算把瘟神送走了!王得贵气呼呼地说,按你心上来了,这下你高兴了!可我看送走的不是瘟神,倒是财神,你这个败家子。
叶荞麦也不恼。反正,换牛之后,他们家的角色也互换了,这下是王得贵吊着个脸,叶荞麦反要陪上笑。这天晚上,叶荞麦把王得贵的铺盖卷又抱回自己炕上了。王得贵又恢复了睡在自己女人身边的权利。可王得贵心里很失落,眼前老是浮现出小母牛离家时怯怯的眼神,探路般似乎不情愿离开的步子,他觉得很对不起小母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