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书
作者: 李小琳李小琳,女,陕西汉中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安徽文学》《北方文学》等,出版有短篇小说集《万物生》。
一
在玲子之前,我们家来过两个保姆,年纪都过了五十。中介说,钟点工年轻人很少,距离我家近的一时半会找不到。
小冬交纳了五百块钱的佣金,换来了这家公司的五个保姆名额,一年内有效。
就这样两个刘姓阿姨一前一后来到了我们家。一天试用期结束,第二天去社区医院做体检。她们的从业体检非常简单,只做乙肝五项,按我们要求加做了几项。好在她们同意出血,最后体检也都没问题。先来的胖刘白白胖胖,性格爽朗,是个爱红脸、爱笑的女人。她红着脸笑嘻嘻的时候家里就像盛开了一朵红牡丹。她擅长做面食,人也长得像个面团。第一天来就蒸包子,第二天包饺子,第三天擀面条,面食十分拿手。她很会推销自己,她说,我给你们家干,保证你们一周的饭菜不重样。
这句话很有诱惑力。王森说,那我也保证你的辛苦一定物有所值,我以后按周给你加薪。
两厢情愿,一拍即合。王森才是我们这个家的幕后老板,有钱有势。当然了,请保姆也是因为他的缘故,他不想干活把自己脚踝弄骨折,只好请人来当他的替死鬼。
但是胖刘提出,吃饭必须跟我们同桌。她说,我的体检单你们也看了,我没有传染病,检查结果都正常。你们就不能让我在茶几上吃饭?我不管在谁家干活,吃饭都要一起吃,大家一起围着餐桌吃。分开吃饭,就是把我当外人,钱给得再多,我也不干。
她刚来那两天,因为体检结果没出来,让她在茶几上吃的饭。她把吃饭的问题郑重其事地提出来,说明她很在乎这件事。这跟是不是拿她当外人没关系,我们和她原本就是工作关系。我们一家五口,宝宝餐椅占据一大块位置,坐一起吃饭实在是有些拥挤了。我委婉地跟她解释说家人多,你的体检单没问题,可我们一家有没有问题你不清楚,分开吃饭其实也是对你好。
她回答说我没这么想。你们把我当自家人看待,我也不会把你们当外人看待。
既然她坚持,那就一起吃吧。挑菜用公筷就是了。
跟胖刘的交往,开始还是蛮不错的,后来就不行了。填完合同的第二天,她就迟到。说好九点半来家里,她十点半才到,整整迟到了一小时,后来就天天如此。她迟到的理由,要么家里有事,要么她搭错车,要么电动车没电了。迟到之后接着就是早退。晚上六点刚过她就急着要走,家里有事。电话一来她拎起包就走。粥在电饭煲里,菜洗好切好,她安排我来炒菜开饭,她拍屁股走人。给我的感觉是她特别忙,有事,心不在焉。有几次菜做咸了,我说菜咸了呀,她说我没觉得。有一次我去厨房帮忙,我刚把芹菜捡好丢进洗菜盆里,电话响,我接完电话过来,她已经把菜切好装盘了。我说菜还没洗呢,怎么就切了。她说我洗过了。实际上那个电话是打错了的。在两分钟不到的时间里,她把菜洗好切好装盘,就算她洗了,也洗不干净。我说再洗洗吧,芹菜不容易洗干净。她黑着脸把切好的芹菜哗啦一下掀进盆里,手伸进去搅了几下,又捞出来装盘子里。
我说我来洗。
我重新洗了菜,但炒出来也没法吃。她把半缸子盐都倒进去了。
后来我发现不光是胖刘,后来的刘,还有玲子,她们洗菜,都是象征性地在水上冲一冲。干净不干净,你看不出来。
对后来的那个刘,我说菜要多洗几遍,她说好。我说至少洗三遍吧,她说好,但你不在跟前的时候,她还是对着水管冲一冲。唯独玲子说到做到,人也谦卑,你说没洗干净,她不生气,接着再洗。但是胖刘不行,你只要敢说她,她就下死手跟菜过不去,不是菜咸得要死,就是忘记放盐,要么炒成煤球,要么半生不熟。有一天中午她炒三个菜,两个菜不熟。我说菜不熟,她说熟了呀,咋不熟。我说,那你自己尝尝看。她说你不是不让尝嘛,所以我就没尝,感觉差不多了就出锅。实际上每个菜她都尝过了,一双筷子把所有菜都尝个遍。你不让尝,她说咸了淡了不好掌握。那就尝吧,筷子别重复使用,尝一次用一双筷子。我不说还好,她不一定每个菜都尝,自从我说过,她是每菜必须尝,水槽里也不会有用过的筷子。
胖刘在我们家待了三周时间,一半菜做得糟糕透顶,一半菜做得还不错,后来她有事请假,我们就此解除合同。后来的那个刘,待的时间更短,不说也罢。
二
见玲子第一面,我非常吃惊。这么明显的问题小冬居然视而不见?小冬跟我说她普通话讲得好,住的地方离我们家也很近,步行十几分钟就走到了。人还年轻,四十多一点。她自报家门,擅长做豫菜和粤菜,川菜也能做。这简直不要太好了,我们找的就是会做饭的人。
但是她的头发实在是太短了,短到出乎我的意料。贴着头皮,胡茬似的,比大部分男人的头发都短。干巴巴的身材,长方脸,皮肤黑黄,咋看咋像一个没有发育好的大男孩。她是聪明人,看我们的眼神秒懂,她解释说,她的头发是夏天去工地干活的时候,为了方便清洗把头发剪短了,当时也没这么短。她边说边拿手比划到耳朵那里,说前几天去美发店剪发,小师傅是个新手,给头发剪坏了弄成这个样子,我又不能让他赔,所以看上去就怪怪的。
她也知道自己怪怪的呀。
我私下里问小冬,你没跟她视过频?
小冬说视过了啊,当时没这么短。
她一个做家政的,去工地干什么活?带着疑问,我就开始查户口似地问她做了几年家政,哪的人,为什么要去工地干活?
她边清理厨房,边回答我的问题。
她普通话讲得的确不错,声线柔美,人看上去也温婉,安静,感觉是个很通透的人。
可是她这样的人弄个贴着头皮的板寸,我就弄不明白了。说方便清洗,谁信。
健康原因?像孟非那样,头发如秋风扫落叶,不弄短不行?做过化疗?刚出狱?
不管我们怎么猜测,这一天的活要干,这一天的工资要付,那就让她先干一天再说吧。
她先做了地面清扫,对客厅的一些物品做了规整。擦了厨房窗台,橱柜。十点半的时候,她开始准备午饭。算她在内,我们六口人吃饭。她工作十小时,管两餐,小老虎的辅食不用她做。午饭我们家雷打不动米饭,炒菜。这天午饭有熟食卤猪蹄,藤椒鸡,微波炉里热一热,再准备几个素菜就可以上桌,不算太复杂。等开饭的时候,我正准备给她分菜,她已经拿来随身自带的餐具。她说只吃素菜,我以为她不吃卤猪蹄,不吃藤椒鸡,就给她挑肉丝炒蘑菇。她慌忙把餐具移开。
我说,这也不吃?你是不吃猪肉,还是所有的肉都不吃?
她说,只要是荤菜都不吃。
我说你为啥不吃?
她说我不能吃。
这下我们听懂了。这是一个吃素的女人,食草动物。
第二天她在水槽洗菜的时候,我试探性问她是不是比丘尼?头发那么短,又不吃肉,有这个嫌疑。
她笑着说,不是不是,比丘尼就出家了。我只受了三皈五戒和菩萨戒。
看来我猜对了。
我问什么是三皈五戒?
她说,三皈就是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是皈向,依是依靠。受了三皈依法,才算是一个真正皈依佛教的信徒。五戒就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
那菩萨戒呢?
比五戒又多了些内容,六重戒,二十八轻戒。
那八戒是不是比五戒多三戒?我只知道猪八戒。
嗯,算是吧。七种戒为,一种为斋。非时食,就是说过午不吃东西……
初来乍到,这个话题我没有好意思再继续深挖下去,以免她误会我兴趣浓厚。实际上我就是个俗人,啥都不信,好吃好喝好玩,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我都喜欢,不美好的东西我也能接受。生而为人,七情六欲,随心随缘,务实而不务虚。但奇怪的是,我以前的熟人同事甚至好友们,都认为我应该有信仰,应该有精神导师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她们拉我去教堂,听耶稣布道,一心一意要给我找个神爹。开始是碍于情面,不好拒绝,加之我好奇心重,就跟他们去了。上百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像小学生听老师讲课那样,洗耳恭听,高潮部分全体起立欢呼,手舞足蹈,甚至也跟他们一起分享了圣饼,圣血。但给我的感觉是不可思议,很荒诞,心中总有个声音在嘀咕,捣乱。我想这或许是因为我见识短浅,鼠目寸光,参悟不透其中的博大精深;也或许是因为我渊源不够,生不出虔诚之心,难以容入其中。此事后来不了了之。
隔天玲子的体检结果出来,幽门螺旋杆菌阳性。玲子很吃惊,她没有任何不适,她问我会不会检查出错。我说一般不会吧。但是我们想留她,就跟她说我们分餐吃饭,等周末了再换家医院复查一下,如果还是阳性就接受治疗,能治好的病都没事。
她同意了。一周后复查还是阳性,她提出离开,那会儿我们已经不舍得让她走了,就建议她接受治疗。
玲子在我家待了三个月。她留给我的印象,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安静,简单。安静与说话多少没关系,有些人就是一句话不说,站在你身后,你也有芒刺在背的感觉。事实上玲子并不寡言,但她给人的感觉是收缩的,内敛的,轻声轻气的,缩得小小的,她在家里拖地,洗菜,走动,你完全可以忽略她的存在。
至于简单,她这个人从里到外都简单——极简。社会关系简单,没有父母,公婆,老公,户口本上就她和读大三、去西藏实习的女儿。
为啥让孩子去西藏,你放心?我问她。
为啥不放心?她反过来问我。
不放心就是不放心,在我看来不需要理由。二十一岁,正是即将找工作和谈恋爱的关键时期,怎么能随便把女孩子托付给别人。
他不是别人,我们是教友。她强调说。
你女儿学什么专业?
建筑设计。
没听说蜜蜂需要修房造屋。她去西藏能干啥?
玲子的教友是林芝的一家养蜂场老板。
玲子说,啥都能干,老板让干啥就干啥。做饭打扫卫生,帮忙做展板,策划,网络营销都行啊。
原来让女儿步娘的后尘。我问她给不给钱,给多少?
她说,估计会给吧。多少老板没有说。
连这都不能确定,还去干啥?但这话在我喉咙里没有说出口,我无权干涉别人家的家事。
玲子说,管她呢,她喜欢就去呗。待不下去了自然就回来了。年轻的时候想去的地方都应该去去,必定自己还能说了算。往后就不可知了。玲子说,世事无常,当下最重要。
她说得也有道理。可是——
算了,她女儿不在家,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家里没人牵挂,她下班就不急着回家。每天晚饭过后,她几乎都在我这里磨磨蹭蹭,收衣服,叠衣服,整理衣柜,有时候八点钟过了还没走。当然这是她自愿的,没有报酬。换句话说就是我在变相剥削她,占她便宜。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就让王森给她加薪。王森这些年挣了些钱,具体数字不详。他不说,我也没问。冬天的时候他还说回头把存折交给我保管,一回头就没有了下文。不过这都不影响给她加薪。
有一天晚上,玲子回家,我出去散步,跟她一起穿过小区,往她家的方向走,边走边聊。她跟我说,她女儿七岁的时候她就跟男人分开了。十五年来,她靠自己打工挣钱养孩子,没有让男人出过一分钱。
为啥不让他出?这不公平,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独自生出孩子来的。既然是合作生产,那就要共同承担债务。
他没钱。她居然替他开脱。
我说你怎么知道他没钱?
她坚持说,他就没钱。我要不嫁给他,他估计都得打光棍。
那你为啥要嫁给他?有很多人犯错都是明知故犯,你不至于担心人家打光棍而以身做慈善吧。真要这样做,要怪只能怪自己。
缘分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她这样说。我以为她会说,那时候年轻,傻,有眼无珠,被猪油蒙了心,但她没有说。她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说。就像当年她嫁给他那样,她是认命的,好歹都认了的那种。
她十六岁跟表姐去深圳一家皮具公司打工,公司就在她前夫的村子里。她前夫是厂里的送货司机,开着小货车把生产物资运往各个车间,再把车间做好的成品送回库房。他父亲是皮具厂的门卫。做父亲的替儿子选中了她。可以想象,那个老男人,每天坐在工厂大门口的小房子里,眯着眼睛,心里装了无数个竹圈圈,一个个朝走过的姑娘们扔过去。这场景很有画面感。他失败了无数次,只有一次成功了,砸中了玲子。不过那时候她不叫玲子,她身份证上名字太随意了,谐音谐意都不好。可见她在父母眼里是多么的无关紧要和多余,名字都马马虎虎。她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她马马虎虎投胎,马马虎虎降生,他们马马虎虎地养她,不到十五岁,爹娘双双逃逸。所以她的婚姻也是马马虎虎。男人不蠢也不聪明,对生活没有进取心,有钱就吃喝玩乐,没钱就到处滋事。他兄弟三个,他是老小,他父母对儿子们最大的帮助,就是不花钱,甚至少花钱,帮他们娶媳妇。他父母给兄弟三人找的都是打工妹。村里姑娘没人愿意嫁给他们,嫌他们穷。只有从更穷的地方来的人,才看不出他们的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