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帝城
作者: 和谷和谷,陕西铜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原野集》《无忧树》《野生地》等。曾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柳青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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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帝城机场,华杰就瞅见了前来接机的满脸大汗的石头,五大三粗,挎了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子。哎呀华总,可把你盼回来啦!石头接过华杰手里提的黄澄澄的芒果,这么沉,都送给谁的呀?怎么,没带漂亮的小嫂子回来?
华杰只是嗯了一声。他心事浩茫,八年啦!又抵达当初出发的起点,被打回原形,脱生成一只复活的咬破茧的蚕。
石头开的是一辆路虎,气势汹汹的样子,在河水般的车流中把身边的车辆一概抛甩在脑后,敞开的车窗外掠过夏日呼呼的风声。华杰的肺部开始吸纳带有黄土味的空气,充满鱼腥味的蓝色的气息渐渐被消解。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别再四处飘泊。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故乡的风,故乡的云,为我抹去创痕。车子里播放着费翔的歌,好像是唱给自己的。临到知天命的岁数回到八年前出发的地方,究竟是打道回府还是重新起步,连自己的心里也没底儿。
你发了?华杰问石头。丰衣足食,酒足饭饱,还有小妹作陪,不像在海岛上饿得前胸贴后背,找老哥你去吃肉夹馍,一气儿咥了三个。石头说。人家到海岛上淘金发财睡小姐,老弟我穷困潦倒地差点没把皮给腾了,不是你老哥给盘缠,还不死到海岛上了。不过,我送你那几件古董也值几个钱儿。华杰一句不吭。小鸟女子说,就是的,听石头说了,整天念叨着盼大哥你回来哩。
路虎一路狂奔,停在了帝都北门里的一家手机店门口。弄啥呀?华杰有点诧异。给你老哥送部手机,帝都的新号,方便。不必了吧?那不成,算是老弟的一点心意。华杰没有再推辞。在海岛上,华杰用的是砖头一样的大哥大,石头用的是BP机,满街找电话亭。人有三年旺,神鬼都不挡。石头也有丑小鸭变天鹅的命,而华杰则到了虎落平阳的境地。那时,华杰持有一千元买来的B照,开了几天方向盘在右手的德国无牌轿车,还是从渔民的柴草堆里扒出来的。一次带着大陆来的老友们去天涯海角,另一辆车子朝天栽在了号称死亡之路的栏杆外,送终了两条人命,怕死的华杰便金盆洗手,发誓不再动车了。
石头随手把华杰手里的旧手机丢进了垃圾箱,把时下最流行的新手机递给到他手里。谁知,而后换了若干寿终正寝的手机,这个137打头的号码一直沿用了二十年。喜欢换号码的人,大多是欠人钱财,或是怕女人粘住讨情债。华杰不欠人钱财,人欠他的也一笔勾销了,情债嘛,也是坦然以待,不是那种提起裤子不认账拍拍屁股走人的货。
接风洗尘的酒席设在南院门老教育馆的古院落里,古色古香的园子里开的酒馆,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动物,你要吃哪个都一应俱全。石头的热情,没把华杰喝醉先把自个儿撂倒了。好斗的石头喝多了便寻事发泄,要捶邻桌纹身的小混混,说人家调笑了小鸟女子。华杰和小鸟怕惹出大事,硬拉扯石头离开了酒馆。谁知,石头放声歌唱,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声泪俱下,甩开华杰和小鸟向前狂奔而去,没有后跟的凉鞋也丢了,不知去向。这是发的什么飙?华杰知底,这小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小鸟说,石头心里藏着火,我俩的婚事他父母不愿意,病在这儿害着哩。华杰苦笑道,好小伙,有钱了,荷尔蒙又作怪哩。
华杰叫来哥们,把行李拉到了文昌门外一幢小楼前,寄放在门房,便去旁边旅馆歇息。回来之前,华杰托付石头买了这里的一套三室两厅,两千五一平方,交了百分之十的定金,待装修后就可以安身了。他在帝城原来有家,怅然的是只是原来的家,他与妻子已经在一年多前离异,没再进过那个家门。当初也是因绯闻夫妻不合,他无奈离家出走的。这么多年,离多聚少,妻子猜测他在那个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更变坏了,也一定有了别的女人,探亲时也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妻子单位要分新房子,需要配偶一方出具无房证明,华杰开来的证明是不再给本人分房,言下之意不是无房,无奈之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离婚。在这个茬口上,妻子提出离异,再说也是之前约定好待儿子大学毕业就办理的。华杰正中下怀,说是离异后不再婚,但双方不再往来。真真假假,云里雾里,糊里糊涂,反正是有家不能归了。
从海岛带回的黄澄澄的芒果,是捎给书画协会郭书记和黎主席的,算是见面礼。华杰只记得此等物什,在帝城少见且价钱昂贵,曾经有过江青给人民群众赠送芒果的历史事件,很有点说辞。此前华杰与行政出身的郭书记并不熟悉,与大画家黎主席却早已是忘年交了。华杰能顺利重返帝都,还是因从延安时代过来的德高望重的黎主席的一句话,郭书记也就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找到郭书记的住处,人不在,华杰便把芒果放在门口,毕了再打电话告知,也省得双方客套一番,多少有点尴尬。与黎主席则是相见甚欢,侃侃而谈。按说华杰是以专业画家调回来的,黎主席希望他先接手书画杂志当主编,给协会做出贡献,有了资质再从事专业创作不迟。华杰领旨,绝不会让领导失望。
书画杂志是个烂摊子,问题是缺少经费,拖欠印刷费和稿费,编制内的人员心不在刊物上,都在外边倒卖字画赚取中介费。前任主编于宽和社长向东沟通不够,闹了一场差点出人命的纠纷。向社长忙于拍卖画作,顾不上刊物经费的事,便安排了一位有社会活动能量的书法家野夫来当副社长。于主编不愿意,把向社长添加在杂志版权页上的副社长名字野夫勾掉了。杂志面世,向社长很难堪,被安排的副社长野夫则极为恼怒,趁酒烧心,找到于主编楼下闹事。于主编听见楼下有人喊叫,于宽我儿,你狗日的下来,我不剁掉你一条腿就不是个男人!住在一个单元的郭书记,接到于主编电话,慌忙下楼劝走了那个未上任的副社长野夫。于主编是个认真的角色,却也胆小怕事,让郭书记担保他人身安全。天不亮,于主编便偷偷乘坐郭书记配送的小车,逃离帝城,奔几百里外的农村老家避难去了。
华杰临危受命,在书画杂志主编的位子上如坐针毡。在编人员马虎推托编务职能,临到午饭时来点个卯,在楼下吃一碗干拌油泼三合一岐山臊子面走人。华杰也任人唯亲,找来石头和小鸟当临时工,四下联络,收取书画版面费筹措办刊经费,计件提成报酬。新刊的封面,是一幅现代拼接画作,两只健硕的大象前腿,蹄子却是人的脚趾头,人与自然,奋进偕行。开篇是一个大学卫生院爱好书法的医生写的,标题为《试问帝城书画谁主沉浮》,不捧杀,不棒杀,拿名家开涮,提倡新锐艺术批评。文章说,某某字似蝎子尾巴,某某字似大脑发育不全,某某字是裤带面,某某字似掂竹竿进城,不一而足。刊物面世,一抢而空。见到某被批评的书法名家,华杰连连抱歉,乞求宽容,这位名家只是说,你把背后老百姓的书法评说公然见刊了,不得了不得了,你是在炒你杂志哩么!只是哈哈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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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有人猜测伤及个人利益,连夜迫不急待地将杂志的此文复印,传真给了在京城开会的省城领导,说有人策动帝城书画协会换届阴谋,当立即阻止。郭书记惊慌失措地找到华杰,说上边领导来电话了,刊物立即查封,你可是给咱把祸咥下啦!华杰事先料到这一手,镇定地说,文章没有违背四项基本原则,杂志已经一抢而空了,怎么查封?再说,查封刊物是新闻出版局的管理职能,得有红头文件。诚实过人的郭书记连连作揖,苦笑着说,我给上边检讨,你得认真吸取教训,下不为例。华杰点头道谢,庆幸自己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逃过一劫。
华杰正和绿果集团老板海洋谈事,在杂志内添加几个页码刊中刊,宣传推介新产品,由对方提供办刊费用。在编人员马虎站到面前,索要扣发的一个月奖金。华杰说,我正接待客人说事,回头咱们再说。你当个烂怂主编,架子还大得很,马虎扭头走了。送别客人,突然接到电话,是黎主席打来的,说你个华杰怎么搞改革的,扣发了人家马虎一个月的工资?都是老人手了,要团结共事。看来,状已经告到黎主席那儿了。华杰电话说,黎主席,扣发的是第十三个月的奖金工资,马虎编务考核不合格,奖金工资当扣发,补贴给雇佣的临时编辑,这没有错。黎主席说,反正不能伤了和气,你斟酌着办。听你的,那就发给吧。华杰放下电话,心里不是滋味。这在海岛上,按劳取酬,天经地义,到了帝城怎么就行不通了呢?
临到清理账目,发现原先兼职的会计私下划走了一万元,说这是老账,是她曾经用工资垫付过一笔印刷费,要交接了得还她这笔账。似乎强词夺理,又能自圆其说,是原主编于宽签字同意的。法人章子在会计手里,原主编于宽说记不得了。找书画协会整天想当画家的纪检组长反映,希望查证落实,回答说如此鸡毛蒜皮的事不归他管。树叶落下来也怕砸了头,谁愿意惹事,那就罢了吧。
华杰得重新适应曾经告别了的生活秩序和处事方式,不然就成孤家寡人了。说是帝城,念及皇朝古都,建筑物的栋梁之材,早已在唐朝末年从渭河顺流而下,连政治经济文化艺术一起东移,日后北上,空余一座类似散布在关中原野上的土围子的大堡子,历史辉煌不再。中国西部的桥头堡,在时代大潮中刚刚苏醒睡眼惺忪的眸子。华杰脏腑中蓝色的带鱼腥味的空气稀薄了,尘土飞扬中,他不可能屏住呼吸。勉强支撑了几期书画杂志,一年承包期未满,便把烫手山芋重新交给于宽继续当主编,自己溜之大吉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随着华杰离任书画杂志,鞍前马后的石头当临时编辑的差事也黄了。石头仍然挎着小鸟,请华杰去吃离职宴,说他减肥三天快饿死了。小鸟说,他那不叫减肥,叫瘦身斯文一些。这便到了邻近的同盛楼,说是请华杰吃饭,石头千军万马似的脂肪嗷嗷待哺,自己先把一大盘羊排狼吞虎咽地咥光了。
华杰返回帝城之前,已委托石头在文昌门外榴园签字画押,预订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交付了定金。既然与前妻办理了离婚手续,原来的家是回不去了,得在此栖居,过自由自在的单身狗的日子。除了随身带回的两个大皮箱,其它物品也随后托运回来了。那个遗留在海岛上的宽绰房子,阳台上的三角梅开得如火如荼,那么如诗如画,只能留给新主人欣赏了。房子里的意大利沙发也扔了,玻璃砖隔断的酒柜里摆放的若干洋酒也丢下了,书籍也只是挑了几十本,包括几十年一直带着却没有阅读多少的《资本论》。石头帮忙把东西搬到毛坯房子,支了一张床,两把椅子一个茶几,算是落脚之处了。独自躺在灰尘包围的床上,望着天花板,听着窗外嘈杂的市声,华杰有了一丝如归的惬意,却有无边的凄凉涌上心头,潜入久久难以入眠的梦乡。
榴园曾几何时还是一片平了乱葬坟的菜地,绿油油的一片,抗战时被蒋介石扒开河南花园口淹没了家乡的逃难者,在此地见缝插针居住下来,以菜农身份繁衍生息。曾与华杰在书画院共事的陈卓是个孤儿,在政府一个官员家当了多年伺候娃的差事,趁着改革开放的第一缕春风,停薪留职,通过官场关系结识了深圳一位房地产老板乡党,投资建起了这座榴园饭店。又与城中村股份合作,在旁边建起一座小楼,算是小产权。之前华杰打算返回帝城,转让在海岛的房子,在临近城墙外购买一处房子安身,踏勘时正好遇上老同事陈卓。那好,陈卓指着身后的小楼说,你要不,给你留一套?华杰问道,有房产证没有?得五证齐全。陈卓说,正在办,么麻达!回到海岛办调动手续,华杰便托付石头交了定金。殊不知,华杰住进房子,想一把交了房款,拿到房产证也就吃了定心丸。这时,陈卓说不急,五证正在办。华杰也就顺水推舟,那就等领房产证时再一把付清不迟。房子是小产权的实情,一直等到十年后华杰才知晓,这时房价已经涨到了七千,一颠一倒,差价便是五十多万。找来当初的代办人石头,朋友之间有话好说,陈卓说让你白住了十年,退还了定金和几万元装修费,还不领情。华杰觉得,如果当初办了房产证,这一赚可就是五十万。罢了,友情为重,甭为钱伤了和气。这是后话。
陈卓近水楼台先得月,承接了南门接见各国元首的迎宾仪式和城河游船项目,华杰参与策划,制作一系列方案,二人配合默契,红火了一把。谁知游船放进城河里,城中排水问题没解决,淤泥很快埋没了游船,陈卓把几十万打了水漂。等到三番五次挖了淤泥,将城中排水问题解决好了,清湛湛的城河水映入了蓝天白云,政府走马灯似地换了人,陈卓便丢了迎宾式和城河游船项目,只好畏缩进榴园饭店。当初投资一百万美金的深圳老板乡党,六旬开外退休后得了脑溢血瘫痪在床,隶属国营性质的公司便把榴园纳入其内,经营权受到障碍,榴园的生意也便每况愈下,惨淡度日。陈卓也是个有良心的人,把当初给他第一桶金的老板乡党接来安度晚年,整天推着轮椅转悠,像伺候亲爸那样孝顺,直到把老人送终。不是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喜新厌旧是家常便饭,陈卓和华杰是五十步笑百步,都是离了旧的换新的,老鸹落在猪身上,谁也甭嫌谁黑。尔后,陈卓把女儿送出国几年,又打道回府,接了父亲的班,陈卓只剩下抱着一只猫大的洋狗,在城墙下溜弯的份了。
华杰返回帝城的时间,儿子正好在京城读书毕业,考取美国硕博连读,要远走高飞了。华杰在儿子刚上初中时,就因绯闻与妻子大闹一场,那些缠缠绵绵的情书被妻子烧毁,化作一缕青烟见鬼去了。他答应不再与那个女人来往,与妻子重归于好。临到华杰奶奶去世,妻子又拒绝回老家送葬,让华杰彻底失望于这个维系了十年的婚姻,向妻子提出离婚。好在妻子搬来了与华杰要好的朋友从中说情,妻子答应回老家探亲,离婚的事又撂下了。期间,儿子只是悄悄流泪,亲情受到了伤害,变得郁郁寡欢,幼小的心灵不得不思考未来的前景,得自立图强。在一场风波之后,华杰所主编的刊物吊销,职务被免,加上家庭的不和,便偷偷南下海岛了。不定期的探亲,夫妻同床异梦,但终究改善了家庭的经济处境,婚姻就这么不死不活地维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