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有张床
作者: 梁开赵梁开赵,广东高州人。东莞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北方文学》《佛山文艺》等。
1
午后,炫目的阳光窜进饮品店里,泛灼起迷离恍惚。坐我对面的年轻高个子没改口,坚称我是他亲姐,小眼睛在极力睁大,贼溜溜地盯着我。他说:“姐,我们姐弟重逢了,好事啊。我的宿舍在前面一个小区,去坐坐吧。”骗子终归是骗子,无论微信上装得多老实,都遮掩不住现场拙劣的表演。我没胃口喝完剩余的半杯果汁了,拿起手机划拉,悄悄删掉高个子的微信,随便找了个借口闪身走人。下午四点钟,我要去见秦医生,他在爱民路一间心理诊所上班。大街堵满车,排成望不到头的长龙,喇叭声接力一样往前涌。
挨近傍晚,我拖着疲惫回来,进不去出租屋。我翻遍褪色的小背包,没找到钥匙,一拍脑袋,猛然想起已落在屋子里。无奈,我只好在附近静坐,像神秘的地下工作者,瞅着神色匆匆的行人,等合租的罗俏珍下班。
老金饭馆排队要吃饭的人坐到了马路边。大家愿意等,不挪地,皆因老金主推的招牌菜干锅鱼头和猪肚汤。乍一看,菜很普通,但老金用独家秘方烹制,味道与众不同。上个礼拜天,罗俏珍请我在老金饭馆吃饭,鼓动着腮帮子,挺八卦地告诉了我。她细心吃净一个鱼头,望下碗边堆成小山般的骨刺,抽张纸巾抹抹嘴,说:“能人都有绝活。如果我知道秘方的话,一样可以开饭馆。老金人脉广,你在这里找弟,他应该帮得上忙。”我对老金的独家秘方不感兴趣,他有人脉,这点记下了。孤身远在异乡,多个朋友多条路,没坏处。
我背着简单的行囊,举目无亲地漂泊了三年,一座城市接一座城市,寻找二十多年前被拐走的弟弟郝童。我忘不了那个阳光诡白的冬日,寒气肆虐,家门前的树木晃着光秃的枝杈。弟弟郝童咿呀学语,刚会走路,我们在家门口的空地晒太阳。母亲捂着肚子,起身要回屋。她对我说:“阿薇,看好弟啊,我上厕所。”空地外边是一条沥青公路,行人稀少,车辆飞驰而过。我上小学了,贪玩,根本没顾弟弟。母亲上厕所出来,不见了弟弟踪影,慌忙沿村找一圈,脸灰白,空着手哇地哭了。她撕心裂肺的声音持久迂荡,震得我身体如筛子在抖动。二十多年后,母亲当时的哭声已深烙进我脑袋中,剜除不去。她打电话劝我:“不要找了,回来吧。你一个女孩子吃不了苦。”我咬咬牙说:“妈,我很好。”明天,我得去见董加,几个公交站的路程,一位根据线索找到的被拐潜在者。
华灯初上,罗俏珍回来了。我瞧着她,像见了什么稀奇事一样。罗俏珍不是一个人回,她被老金搀扶着,走路一瘸一拐,怀里紧搂住那银色的皮革女包。老金魁梧的身躯衬出她的娇弱,活脱脱一副小鸟依人相。我诧异地问:“咋了?”罗俏珍气鼓鼓的,说:“今天倒血霉,下班碰到飞车抢包!”随即腔调转柔,“好在老金路过,拉我一把。”老金皱着眉头说:“去医院看看吧,万一伤着骨头。”罗俏珍腾出一只手,摆了摆说:“不用。擦伤点皮,上些药就行。”她是一个单亲女人,离异六年,儿子跟她生活,在老家读小学。
出租屋两房一厅,左右边各有卧室,客厅在中间,逼仄,家什杂而不乱,正对着阳台。厅东侧是小厨房,连通卫生间。我住右边的房间,淡黄发硬的旧床垫令我想起和弟弟睡的木板床。罗俏珍睡木架床,分上下铺,她说儿子来城里玩有地方睡。我帮罗俏珍找药水,愣没找着。老金说:“我家有一瓶药,治外伤效果好。我去拿。”他出去拉上门,罗俏珍似忘了受伤的疼痛,眼神燃起一抹温柔。老金折返送药,离开时,我递给他一张“寻人卡片”,说:“你人脉多,帮帮忙。”他迅速扫上几眼,默不作声地收下了。我看着狭长阴晦的走廊,暗呼一口气。
深夜里,我从睡梦中惊醒。打开灯,汗水湿透单薄的睡衣。白色的灯光像巨大的网,无边无际地罩着我。天花板成了一片奇幻的海,弟弟郝童露出小脑袋,不见身子。秦医生说我敏感,心里那根弦绷得太紧了,要学会释放。
翌日上午,按跟董加约定的地点,我准时出现在“春泽茶楼”。董加提前来到,叫了蒸饺、叉烧包、炸春卷等茶点。茶楼人声鼎沸,喝早茶的顾客去了一批又来一批。我喜欢安静些的环境,不明白董加为什么挑这里。他比相片中的要结实,圆形脸,皮肤稍黑,浓密的月牙状眉毛下,眼睛透着清澈。我和董加在网上一个打拐论坛认识的,他看到我发布的寻弟消息,主动打电话联系我。
见面后,董加给我的第一印象还行,不似心怀鬼胎的骗子。他欠了欠身,微笑一下,开口打破沉寂:“你是郝薇?”我说:“对。”董加说:“不知这几样茶点你爱不爱吃。”我说:“都可以。”说话能消除局促,董加起初拘谨的表情自然多了。我接着说:“你几兄弟?”他为我续上茶水,说:“我没兄弟姐妹,妈去世了,家里就剩我和老头子。”董加握着白瓷茶杯,嘴角抿了抿,目光落在桌面上。我喝了口清茶,说:“你确定自己小时候真的被拐?”董加露出犹豫的神色,欲言又止。大约缄默几口烟的工夫,他说:“疑似,不确定。”我记得董加在电话中没这样说过,恰好截然相反,语气肯定。前后说法相左,我脑瓜瞬间迷迷糊糊,摸不着北了。我当时答应见董加,基于他跟我弟同龄,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相片里的样貌与我想象的长大成人的弟弟接近。
母亲告诉过我,弟弟郝童左侧臀部有一块略大于硬币的红色胎记。父亲叮嘱,不要随便谈胎记的事。看准人,多留个心眼,防止被“狼”带入沟。胎记仅作辨认的参考标记,父母亲的DNA数据早已存入老家相关部门数据库,方便比对筛查。我望向董加,说:“你爸做什么工作?”董加淡淡地说:“开了一个小加工厂。老头子不知我偷偷调查身世。”我掏出一张弟弟年幼时的相片,他靠着墙,脸蛋白净胖鼓,细短腿撑起敦矮的身板。我将相片移到董加面前,说:“你小时候像他吗?”董加拿着相片手指来回摩擦,头倾斜,目光像尖锥似地扎进去。看了好一会,他摆正头说:“没印象。我妈去世后,老头子藏了一些生活物品,不清楚有没有相片。”我马上接口说:“这相片借给你,回家找找看。”董加脸庞肌肉板了板,当即,又松弛下来。他是个奇怪的人,父亲做企业老板,他背道而行,跑去当满身汽油味的车辆修理工,实在让人费解。
返程公交车到站了,我走过人行天桥。戴着大盖帽的城管清理流动摊贩,周边嘈杂声乱成一锅粥。老金倚着饭馆门前的路灯柱,瞧见我,招一招手。我停下脚步说:“有事么?”老金说:“你手头还有多少寻人卡片,给我吧,放店里发。”平时,我都是走上街发,一天换一个地方。老金饭馆客流量大,占据发卡片的优势。我呆愣地看着老金,心底淌过一股热流,说不出话来。我一口气跑回出租屋,装上寻弟卡片,全提去老金饭馆。老金安排店员负责,来一拨食客就发一拨,丝毫不马虎。
罗俏珍嚷着要找机会答谢老金,说他给的外伤药怪好用,身体恢复利索了。房间光线明亮,罗俏珍两只手往脸上轻抺,保湿面膜遮得严严实实,眼睛眨巴眨巴地动着。我躺在她的上铺床,聊困了,差点儿入睡。有时候,我会来她房间躺一躺。罗俏珍说:“想不到老金坐过牢。他醉酒打伤人,判了三年,老婆带孩子走了。我说他条件不差,怎么打着光棍呢。”我半眯着双眼,说:“又哪来的八卦。”罗俏珍说:“听老金店里的员工透露的,应该属实。”我在琢磨她说的要答谢老金的话,发寻弟卡片,老金帮了我大忙,一样得感谢他。罗俏珍说:“你找弟弟有眉目了吗?”我叹一叹气,说:“没有。人海茫茫,不易找。”罗俏珍背靠一把藤编躺椅,仰着头,享受面膜带来的滋润。她说:“别灰心,肯定能找到。”
母亲每周都和我视频通话一次,担心我受苦。她说:“你必须要照顾好自己。”这是她同意我一个人出门找弟弟的前提。隔一段时间,父亲就往我微信转钱,我从来不收。一路上,我做些兼职,维持日常开销。
此刻,房间四周俱寂,我眼皮沉得像坠着大石块。前面荒草丛传来弟弟脆响的笑声,干净透彻。我朝着笑声的方向飞奔,烈日当空,荒草丛繁茂连绵,长得一人多高。我呼呼地跑,杂草倒伏,弟弟的笑声转成了几处,忽远忽近飘荡过来。我驻足张望,笑声戛然停止,荒草丛烧着了。火借风势,浓烟裹住灼热的火焰乱窜。我啪地坐起身,心狂跳,打量周围,没有荒草丛。罗俏珍不知去哪了,躺椅像孤独的木偶晃呀晃。
2
依我观察,罗俏珍悄然发生变化,事物的改变通常伴随着一些潜滋暗长。罗俏珍的穿着亮丽了,一身端庄得体的潮风衣裙,扭转往日循旧沉闷的形象。她喷洒了清幽的玫瑰味香水,芬芳绕人。脸部化了淡雅的容妆,不俗气。到了周末,罗俏珍出门频繁。我凭直觉揣测,她可能恋爱了。没猜错,我碰见她和老金说说笑笑地走进一间商场,周身雀跃着亲密的阳光。
国庆节假期来临,街边的超市打出各种促销广告。罗俏珍的儿子小安进城玩,孩子外向机灵,虎头虎脑。罗俏珍叫上我,要去老金饭馆吃饭。我说:“这顿饭我请。老金帮我发卡片,未感谢他。”罗俏珍说:“一人一半。”我没接受,坚持自己掏钱请。她拗不过,作罢了。吃饭的氛围融洽。老金夹鱼头给小安,看着他吃。罗俏珍笑盈盈地说:“他喜欢吃鱼头。金叔做得好吃吗?”小安吐出一块骨刺,说:“嗯。好吃。”老金说:“慢点啊,当心鱼刺。”俨然幸福的一家人。我在想,弟弟郝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街道熙熙攘攘。吃了饭,我们穿过人潮走一走。小安被路旁卖面具的摊位吸引了,上前翻看。老金说:“挑中哪个,我买下送给你。”面具造型丰富,有超人、葫芦娃、猪八戒、孙悟空等。小安看看这个,瞧瞧那款,拿不定主意。老金攥起面具一个一个地试戴,耐心询问小安:“怎么样?”罗俏珍乐得合不拢嘴,高举手机拍照。老金戴面具的模样罩满神秘,眼睛像插进山体的两条矿道,深邃遥远。小安挑了孙悟空面具,老金抢着扫码付钱。没过两天,却难觅老金了。饭馆员工说,餐饮生意竞争激烈,老板已出差取经。
自茶楼见面后,我发现,董加回去没任何动静。我揣着他留下的单位地址,坐地铁前往。走出站口,头顶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飞机掠过的声音。阳光倾洒在身上,我手搭额堂仰望天空,飞机扯着渐弱的余音穿过云层,小得像弟弟郝童手里的精巧的玩具。董加上班的汽修店位于一个街岔道前面,店后边簇拥着低矮的平房,散耸其间的住宅楼恣意地俯视,如在搜寻什么。向右拐个弯,横着一条美食街,垂涎欲滴的味道随风弥漫。
我走进汽修店,径直问董加在不在。店内职员刷刷地瞧着我,一位寸板头员工说:“你先等一等,他外出了。”我坐下等了片刻,董加回来了。见到我,他没流露半点惊讶,好像料定我会来。
美食街商铺云集,我们在一家小店里吃豆腐花。董加称,这家店豆腐花正宗,值得尝下。他缓缓地说:“小时候上学,老头子来接我,常在学校边买豆腐花给我吃。到了周末,他又带我去饮早茶。我妈曾说,追她都没见这么大方过。”豆腐花白嫩甜滑,入口即化,董加没推荐错。我吃了一碗,犹如跳到另一个童年。我问董加:“能看看你父母是什么样吗?”他在手机上点来点去地搜着,找到了,把屏显放我跟前。董加父母有夫妻相,男的成熟稳重,女的清秀端雅。我将董加逐一对照他父母的脸型、眼睛、鼻子等,无论怎样瞧,始终没发觉相似的地方。我递回手机,他的碗也空了,满满当当的豆腐花被吃得净光。据董加说,母亲病逝后,他和父亲就产生了隔阂。从小到大,他要无条件遵照他父亲规划好的人生路线走,指哪打哪。直至他厌烦了,不想继续做一个依附的傀儡。董加掷地有声:“我的生活我作主。将来,我想开一家绿色能源企业,打造出环保品牌小车。你呢?说下你的愿望。”我回答坚定:“找到我弟。不见人不撒手。”他嘴唇动了动,没言语。我理解男人的梦想,董加志存高远。穿过一扇敞开的心门,我看见他浑身散发着蓬勃的无畏,像极多年来幻想中成年的弟弟郝童的气质。
节假日,我望着喧闹的大街,没遗忘抓住时机发寻弟卡片。董加似预料到我会这样做,专门赶来帮忙。街道交叉延伸,我俩提着卡片各站一个路口发,宛如节日里商家招揽生意的派单员。历经三年,我克服了接触陌生人的紧张与羞涩。纵使人山人海,我不怯场,礼貌地看着对方,递发卡片。看到年轻的小伙子,我特别留意,害怕错过半丝潜藏的线索。没走几步远,地上凌乱散落着一些我发的寻弟卡片。有的人瞥了瞥,随手就丢弃了。我走近前蹲下身,一张一张地捡起。街道上,精致的高跟鞋和黑亮的皮鞋穿梭来往。我擦净卡片沾的鞋印泥,叠齐放入袋,没一张浪费掉。我去商店买来两瓶水,叫董加休息下。坐在街边的阴凉地,董加喝了几口水,拿出我借给他的我弟郝童的相片,说:“找遍家里,不见以前的相片。这张我用手机拍下了,还回给你。”我收好相片,说:“多谢你帮我发卡片。”董加笑一笑,瞧向拥挤的人行天桥。他憋着一肚心事,恍若青春期多愁善感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