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
作者: 张曙光张曙光,河南洛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出版有长篇小说《楼兰楼兰》《军魂》《葵花向太阳》。
一个破旧的门楼,上面写着“窑上小学”四个大字,周围半人高的土墙围着,正中三间上房,高高的屋顶,黑瓦,四面土墙,里面青砖铺地。村小只有一个老师,姓高,算术、语文、体育、唱歌都由高老师一人包揽。村里人都叫他高老师,以致于把他的名字都忘记了。
那个年代高老师的同龄人基本上都没上过学堂,他只不过祖上家景好,上了几年私塾而已。他教学生娃识字,汉语拼音都不标准,唱歌的谱子也不准确,反正也没有人来校正。以致到现在,严顺发的四声都发不准。
高老师在闲暇时常爱一个人捧着一本老版本《水浒传》看,严顺发几次去找老师的时候,高老师都在专注地读它。
“老师,你读的是什么书啊?”他好奇地伸长脖子,望着老师手上的书。
“一本很好看的书。”高老师抚摸着小顺发的平头,头发很黑很浓,犟人犟头发,显得很有个性。
小顺发接过那本砖头一样厚的书,打开,里面文字是竖排的,还是繁体字,密密麻麻的,他识不了几个字。
“书里都讲些什么啊?”他很好奇。
见小顺发好奇的样子,高老师顿了顿,拉着他坐在身边,慢慢地讲起了“水浒”的大概。书里情节像具有魔力一样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一有空他就缠着老师讲“水浒”。听着不过瘾,下学后,他就钻在老师的小屋里,就着一盏豆油灯啃起来。但那厚砖头一样的繁体字书毕竟不是他一个小学生能啃得动的,常常看得一头雾水。
于是,高老师把一些难以辨认的繁体字用铅笔工整地标出简体字,方便小顺发阅读。
即使这样,小顺发阅读大部头的《水浒传》还是有很大的难度。他急于了解故事情节,遇到生字就顺着意思读个大概,把“水浒”读成“水许”,把“李逵”读成“李土”,把“郑屠”读成“郑署”,把“一丈青扈三娘”读成“巴三娘”等等。他不但爱啃,还和小伙伴分享他的读书成果,啃完一节,就向小伙伴讲述,讲起“鲁智深拳打镇关西”,“郑署(屠)”“鲁提车(辖)”什么的错别字就造出来了,一圈小伙伴听得津津有味,个头最高的“老干部”王大将、班长杨小贵、还有春妮等几个女生都是他的忠实听众。春妮最入迷,每次听他讲“水许”,她总是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目不转晴地盯着他的嘴,生怕漏掉一个字。
大嘴杨小贵见严顺发一下课就讲起水浒故事来吸引大家,他也爱听,但见小朋友的注意力都在严顺发的嘴上,像谁动了他的奶酪一样,心里就有些酸溜溜的,顺发正在讲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他突然问:“鲁提车(辖)是多大的官儿啊?”
“这个,这个……”顺发挠挠头发,显然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管他是多大的官呢,反正能让坏蛋怕的,就是个好官。”春妮帮着顺发解围。
提起春妮,严顺发内心仍然隐隐作疼。在窑上村那个百十口人的小村里,他们从小一块割草喂猪、打柴做饭,她那时个头又低又瘦,扎两条短辫儿,不爱说笑,干活却不惜力。常见她背着一筐野草从山上回家,穿着方口布鞋,一步一步吃力地走在山道上。
杨小贵是个爱闹的人,他在她必经的山道上弄一条蛇,等她靠近,突然窜出,大惊小怪地嚷:“好大一条蛇!”
春妮看到脚下的蛇,吓得急往后退,背上的筐子摔在地上,猪草散落一地。
小伙伴看着春妮的狼狈样儿,笑得前仰后合。小伙伴们玩起来,哪有不捉弄人的。谁玩的花样多,那才有号召力。
而严顺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他默默地将春妮散落在地的筐子扶正,把猪草整理好。
“哼,装好人。”王大将把矛头对准严顺发。王大将外号“老干部”,个头比别的小伙伴高一截,身体也强壮些,只是学习不好,一上课就发呆,留了一级,学习还是赶不上,“老干部”绰号由此而来。他一直嚷嚷不上学了,对学习好、总受老师表扬的严顺发有一种本能的不满。
严顺发做这一切时,也感到心虚气短。毕竟,山里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平日里是很少和女孩子说话的,众目睽睽之下,显示和女孩子亲昵的举动,那就更显得不合群儿。
“看古书,替古人流泪,自作多情。”杨小贵这时阴阳怪气地说。
“走,我们走,”见严顺发陷入一种孤立的难堪境地,春妮突然大方地拉他一把,弯腰背起筐子,催促犹豫不决的严顺发,“别理他们。”
两人在小伙伴们的嘲笑声中,一前一后走出众人目光可视的距离。
不知为什么,因为这件事,村里的小伙伴们见了严顺发,表情怪怪的,都不主动和他搭话,也没人听他说“水许”的故事了,他厚着脸皮和别人说话,人家爱搭不理的。
当然,他知道,这是小贵存心让他难堪,也只有小贵有这个号召力。
作为同龄人他很清楚这些小孩子们的心理。这也是杨小贵常用的一种小伎俩。以前,他也听从小贵的安排,不和指定的小伙伴玩,大家都戏称被孤立的那个人叫“独立鬼”。没想到,现在轮到自己了。
小学就要毕业了。对于王大将来说,那是一种解放,他终于可以不再受学不进去给他带来的苦恼,他这个总是留级的“老干部”可以彻底离开这个让他名声扫地的鬼地方。
在高老师的引荐和努力下,严顺发、春妮和杨小贵三个弟子进入了镇上的中学。
镇上离山村有几十里的山路,每周回来一次,去时要自带干粮。
一大早,春妮就背着书包,带着干粮袋,蹦蹦跳跳来到顺发家,熟练地推开那扇柴扉小门。
“要不要叫上小贵?”顺发说。
春妮似乎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走出了院子。
在村口,他们看到了小贵,他似乎在等他们,又似乎犹豫不决。
三个人就在这样微妙的气氛中踏上了到镇上求学之路。杨小贵闷头儿走在前面,严顺发跟在后面,走在最后的春妮沉默着走路。
到了镇上的学校,光是初一就有四个班级,数学、语文老师都是专职的,不像村小什么课都是高老师兼着。分班的时候,要求男女搭配,据说这是防止同桌相互干扰学习的一种方式,那时候男生、女生间很少说话,楚河汉界十分明显。而在村小,教室很简陋,两个土墩子上面放一块木板,就是一排学生的课桌,男学生坐一排,女同学坐一排。
春妮排队的时候,悄悄地踮了踮脚尖,瞄着严顺发的位置,两个人坐在一条课桌上。表面上他们互不搭话,而在内心里,他们彼此间的一个眼神,一个无意识的动作,都心领神会。
上课学习他们专心致志,彼此像陌路人一样,很少有语言交流,看起来和其他的男女同桌没什么两样。只有他们俩知道,彼此的交流是无声的,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他们都心有灵犀,配合默契。
到了周末,春妮早早收拾书包,先行离开学校,一直到离近山道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下等他。
不一会儿,顺发背着书包走过来。两个人自然地走在一起,有说有笑。尤其是春妮,仿佛要把一周在一块却不能说的话都补回来一般,像出笼的鸟儿,话很稠。聊学习,聊老师,聊同学之间的一些琐碎事儿。
“你可别说,镇上中学老师的发音真标准,纠正了我许多发音不准确的地方。”严顺发对春妮说起了对语文老师朱婷婷的感受。
“是的,只是朱老师目光很犀利,”春妮常常担心这个爱提问的老师点她的名,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站起来朗读课文,她的口音也不标准,加上她天生又是个不善于出风头的内秀性格。
他们的语文老师朱婷婷,是个中年女老师,也是他们的班主任,戴一幅近视镜儿,说话不温不火的,很有修养的样子。说一口当地老师很少见的纯正的普通话,她讲课时声音不高,但即使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也能听得很清楚。学生们单是听她悦耳的普通话,就很崇拜这个大地方来的老师。朱老师上课前,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本堂课的提纲,她个头不高,在黑板最上方写头几行字,要踮着脚努力伸长胳膊才能够到。她这样的动作同学们不但不感到别扭,反而觉得老师的背影很优雅,有一种职业的美。同学盯着老师的手,那粉笔在黑板的摩擦下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像一曲动听的音乐。朱老师写完一段,转过身开始讲课,同学们望着黑板上的楷体字一个个惊呆了,那是多么漂亮的字体啊,简直像铅字印刷一样。等朱老师讲完一堂课,再看那写满内容的整个板面,美观大方,就像一件完整的艺术品。每次课间,严顺发拿着黑板擦去擦黑板上的字,总要贴近再认真地看几眼,实在不落忍把它擦掉。
听朱老师讲课,课堂上气氛总是很活跃,中间有一个互动环节,朱老师先让学生们站起来朗读课文,那些急于表现自我的男生们总是很踊跃地举手,杨小贵是个风云人物,已经站起来读了好几次了,每次声音都很洪亮,被朱老师校正了几次,发音越来越标准、口才越来越流畅,朱老师很满意。严顺发读的声音小一些,但很沉着,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一丝紧张。
“老师要点名让我起来朗读怎么办?”春妮说着说着突然站住,望着顺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不要怕,你行的!”他鼓励她,“咱们班上有好几位女生站起来朗读,刚开始有点紧张,后来都控制住了,越读越流畅。”
“可我从来没有在同学们面前站起来朗读,一想起来心就狂跳。”她把手放在胸口处,似乎在感受心脏的跳动。
“每个人第一次都这样,经历了第一次胆子就大了。”他望望前后,山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就说:“咱们在这里预演一下,我是老师,四周的树木都是听众,你站起来朗读吧。”
春妮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就从书包里掏出课本,朝着两旁的树木,清了清嗓子,开始了朗读。
刚开始还有些磕磕巴巴,练了三遍后,她的发音越来越准确,语速控制适中,并且能够抑扬顿挫,脸上因紧张而泛起的红晕慢慢消褪。
总是这样,几十里的山路,两个人走起来很快,不觉得累。
刚开始杨小贵在上学和放学时也和他们一起走,三人在一起走路,气氛很别扭。杨小贵偏偏又是个自我表现欲望很强的人,可他一说话,春妮就一脸的不屑和反感,他的话题没人响应,他也就闭了嘴,听道两旁的鸟儿叫。
好在,杨小贵结交了一批新朋友,包括一些家住在镇上的学生,逢周末也不回去,就在镇上和同学玩,周末放学的时候给顺发说声:“回来帮我捎些干粮。”每周日晚返校时,顺发就到小贵家,带着小贵娘备好的干粮、食物,送到学校。上下学的路上,没有了杨小贵这个电灯泡,春妮和顺发感到特别开心。
也真是巧合,礼拜一的语文课,朱婷婷第一个就点了春妮站起来朗读。春妮站起来,捧着书本,大声朗读。她读得那么流畅,声情并茂,全班静静的,每一个同学都在认真听她的朗读。
一只百灵鸟儿在教室门口的梧桐树上啁啾,是在为她的朗读配乐吗?
朱婷婷是正规师院中文专业毕业的,家住省城,独自一人长期在外教书。朱老师的目光很快就关注到严顺发。这个学生有着山里人特有的朴实、勤快,目光里有一种求知的渴望,他对老师的崇敬都体现在无言的行动中。冬天,他悄无声息地帮朱老师做好取暖的土炉子,打好煤球,甚至帮老师糊好窗户纸,严严密密的,一丝风也进不来。
朱老师安排他当语文课代表,师生之间接触的机会更多,经常和他一块探讨《水浒传》,严顺发更多的是讲述书里的故事,每一章节都讲得头头是道,朱老师讲的更多的是注重人物性格上的刻画,名著的语言技巧,帮他分析应该借鉴的写作方式。随着一步步的引导,严顺发由爱读渐渐转入爱写。他的作文常常作为范文在班上朗读,并且出现在学校的黑板报上。
在朱老师的推荐下,他的一篇作文还发表在《语文报》上,和朱老师的点评一同变成了铅字。捧着散发着墨香的报纸,严顺发感到铅字是如此神奇,仿佛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让他更加爱好写作。在学校里,严顺发是公认的优秀学生。
对于春妮来说,镇上读书阶段在她人生中太重要了,她一个在人前不会说话的山里女娃变成了一个热衷于朗读、有了自己独到见解的人,她学会了独立思考。
至于杨小贵,在镇中学混得风生水起,他是篮球队队长,是全校的名人,在他的人生词典里,追求声名是他很看重的。在村里他是孩子王,在中学,他依然在学生里有号召力。
尽管千般不舍,万般无奈,毕业的时间还是到了。从学校回到山村,彻底告别了学生时代,还是那山那人,那一方天地,三个中学毕业生却感到了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