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的蒲公英
作者: 张伟东张伟东,黑龙江绥芬河人。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芳草》《红豆》《北方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风眼》。
1
午后的阳光,透过镂空的碎花细纱窗帘斜照进来,给发廊的地面涂上一层金色的光斑。
虹姐格外亲热地拉了一下我的手,将我摁在美发椅上。椅子的中轴安有一个液压装置,底座边缘有个脚踏板。虹姐的高跟鞋踩住脚踏板,咯噔咯噔几下,就将美发椅调到了适合她操作的高度。
我长得又黑又瘦,脸上还花花搭搭地挂了几个雀斑。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我都进入青春期好几年了,胸脯看上去还是像飞机场一样溜平,没怎么发育。我太在意自己的身材和长相了,老觉得自己丑,心里不免生出几分自卑。这发廊里面的镜子实在太亮,晃得我一点自信都没有了,我怯怯地低垂下脑袋。
虹姐看着很年轻,那是她保养得好,年过四十了,身板儿一点没走样。漂染成酒红色的靡撩卷发被她挽成一个别致的发髻别在脑后,露出一截象牙般白皙的脖颈,很有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她静静地站在我身后,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用心端详着镜子里面的我,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拿手轻轻地托起我的下巴,让我仰脸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手里掐着一把“匠士”剪刀,咔嚓咔嚓地开始精心修剪我凌乱的头发。
虹姐简直就是一个魔术师,还不到半个钟头,镜子里的我,就明显有了变化。原来参差不齐的头发,让她修剪得特别有型:里面的那一层有点短,外面的略长,向里勾着,垂在额前的刘海儿,自然地偏向一边,露出我自以为清秀的眉眼来。
接下来,虹姐开始给我化妆。先拿洗面奶给我洗脸,洗好后用毛巾吸干,第一层用的紧肤水,轻轻地拍打,吸收了之后再抹乳液。虹姐的手指细巧而柔美。她极有耐性地拿她的纤纤玉指,在我两边的脸颊上画着圈圈。按摩了一会儿,给我用了打底霜。她说我脸上有斑,所以,底霜要打得厚一点才行。打完底霜,开始扑粉。我的皮肤有点干,虹姐就给我用了湿粉,只扑了薄薄一层。她说我的眉毛其实挺好看的,先拿刮眉刀简单地修了修,然后帮我画了眼线,涂了眼影。虹姐说我嘴大,皮肤黄,要把唇线画得稍微往里一点,唇彩给我用了暖色系的番茄红,她说这样能够提亮肤色。一番捯饬,再看镜中人,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还是原来那个土不拉叽的李小敏么?简直是判若两人呀!
在虹姐发廊的那些日子,我不光学会了如何打扮自己,还学会了给客人做耳烛。耳烛是挺有意思的手艺活儿,是把一根空心的蜡烛插入客人的耳朵眼里点燃了,通过热气上升形成真空负压,把客人耳朵眼里的耳屎、鼻窦和大脑里藏着的有害物质给吸出来,这样不但可以去除耳垢,而且还能起到排毒和治疗失眠的作用。虹姐嘱咐我说,毛手毛脚的人干不了这个活儿,万一操作不当,熔化开的蜡油子不小心滴进了客人的外耳道或者是鼓膜上面,容易把客人烧成聋子。所以,每次给客人做耳烛的时候,我都是小心翼翼的。
有天晚上,发廊里进来一个满脸横肉的老男人。他要求做耳烛,虹姐就安排我过去伺候他。在一个小单间里,耳烛做到一半的时候,老男人嗷地一声叫,反手就一记耳光,将我打倒在地上。接着他一通嚷嚷,把虹姐喊过来。他向虹姐告我的状,说我笨手笨脚的,把他耳膜给烫坏了。虹姐拿一个袖珍手电筒,往他耳朵眼里照了照,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小敏,你咋就这么不小心呢?虹姐边说边给我递眼色,示意我给客人赔礼道歉。我委屈地说,虹姐,这事儿真不赖我,耳烛做得好好的,他突然就伸手摸我,还扒我的衣服,吓得我手一抖,才烫着了他。那老男人死不承认他摸了我,硬说我活儿不地道,把他耳膜给烧穿孔了,嚷嚷赔钱。虹姐问他赔多少?老男人伸出一个巴掌。虹姐说,五百?老男人说,五千,少一个子儿都不好使!虹姐抿嘴笑了笑,软声软语地说,不好使呀,那你等着啊,我这就找个好使的过来跟你说话。
虹姐转身拿起电话,拨通了,里面有个男人喂了一声,虹啊,啥事儿?虹姐捂着话筒说,遇上碰瓷儿的了,你抓紧过来处理一下。好的虹,你别怕,我马上就到!说完,那边电话就撂了。这边老男人继续摆出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哼了一声说,不拿出个五七六千的来,天王老子过来也不好使!
过了一刻钟的工夫,一辆“城市猎人”越野车,驰到发廊门口,吱嘎一声就刹住车。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跳下来,回手“砰”地一声关上车门,震得窗玻璃嗡嗡直响。中年男人梳着个大背头,有一张麻子脸。进屋后,虹姐把他拉到一边,耳语了一番。麻脸男回过身来,从腋下夹着的公文包里拽出五百块钱,摔到老男人脸上。
老男人睖睁地看着麻脸男说,你他妈谁呀你,就这点钱,打发要饭的呢?这当儿,我瞄见麻脸男右手朝自己后腰里摸。他麻利地从衣摆下拔出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管顶在老男人脑门子上。吓得老男人两条腿打哆嗦,差一点就跪在地上。麻脸男警告说,再不滚,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老男人立马就怂了,揣起五百块钱,转身跑路了。
事后,虹姐责怪我说,小敏啊,你做人也太本分了,不适合在发廊里工作。我倔犟地说,我来你这儿是学手艺的,又不是来卖身的。我这一句话,把虹姐顶生气了。她撇嘴说,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干服务行业,就是伺候人的活儿!我噘嘴说,来的时候,李洋也没跟我说清楚,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来你这儿了。虹姐忿忿地说,既然你这么不懂事,那明天就不用上班了!
我以为虹姐只是说了句气话而已,没想到她真的做了辞退我的打算。第二天,傍午的时候,虹姐起床了,她没梳头,也没洗脸,就先给李洋拨了一个电话过去,叫他来发廊一趟,把我领走。
2
李洋不是啥大人物,就是一家职业中介所的小老板。我跟李洋非亲非故,认识他其实也没几天。
一天早上,我去他的中介所里找活儿。推开门的时候,里面乱哄哄一片,挤一屋子人。靠里面的墙角摆着一张老板台,桌面上并排摆放着两部电话机,还有一摞登记表。李洋坐在一把老旧的大班椅上,身子前倾,趴在老板台上,手里捏着一支碳素笔,一边询问求职人,一边登记,间歇还要接打电话,忙得一头雾水。
当时,我就安安静静地坐在紧靠门后的一把塑料凳上。李洋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一直等到快中午了,求职的人都散尽了,才轮到我过去登记信息。李洋把他手里的碳素笔递我,然后推给我一张登记表。我把填好的表格递给他,他扫了一眼,看到姓名栏里写的是李小敏,原籍吉林省公主岭市,他亮起眼睛看着我说,这不巧了吗这不是?咱俩是老乡啊!
李洋的年纪,看着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样子。我说,叔,您也是公主岭人啊?
他套近乎说,嗯嗯,咱俩不光是老乡,还都姓李,这不巧了吗这不是?
此刻,我心里想的是,在家靠父母,可父母我早就指望不上了;出门靠朋友,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人生地不熟的,两眼一抹黑,能遇见李洋这么一位同姓老乡还真是缘分,所以,我得攥住这棵稻草。
李洋问,你都会干些啥?我答,啥也不会干。他一听,扑哧一声就乐了,啥也不会干,我怎么给你找活儿呀?
我说,我高中刚毕业,父母离异了,没人管我,大学也上不了。我出来呢,就是想自食其力,可我没啥手艺,所以,我说我啥也不会干,这么说有毛病么?
没毛病,没毛病。李洋嘴里打着哈哈,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拽出一沓用工单位信息表,翻了半天,最后把一根手指戳在一张表格上,抬头说,学美发挺好的,你可以过去试一试。
那张表格的左上角有一张名片,拿曲别针别着。李洋把名片抽出来,递我手里时,我闻到了名片上散发出来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名片正面印着“虹姐发廊”,反面是小字,印着服务项目:美容、美发、洗头、按摩、刮痧、耳烛,地址是春城大道156号。我把名片揣进衣服兜里,然后掏钱给李洋。凡是来他这里找活儿的,中介费五十,成了不退,不成退三十。李洋有点不好意思接这个钱,客气着说,都是老乡,中介费就免了吧?
我说,咱都是背井离乡的人,谁出来打拼都不容易,再说,这五十块钱你也不白拿。
李洋愣愣地说,李小敏,你啥意思?我说,没啥意思,我方向感不好,出门老是转向,麻烦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李洋笑了笑说,没问题,谁让咱俩是老乡呢,我开车送你过去。李洋自己有一台轿车,也不是什么豪车,就是一辆七成新的白色捷达,就停在旅馆的楼下。他的中介所开在旅馆的三楼,是租借旅馆里的一间办公室。那天,李洋开车把我送去了虹姐发廊。临走,李洋还不忘回头,嘱咐虹姐多照应着我点。
3
一次耳烛事故,我就被虹姐炒了鱿鱼。李洋过来把我接走了。回去路上,李洋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瞥我。见我低头一声不吭,他明知故问,怎么了?在发廊里干得不顺心呀?
我抹搭眼皮,嘟嘴说,顺什么心呀顺心?那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地儿,明里打着美容美发的幌子,暗里做的是皮肉生意,你好意思把我介绍到那种地方去,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李洋说,李小敏,我开的是职业介绍所,又不是私家侦探所,我哪能对用人单位了解得那么清楚呢?我要真知道虹姐发廊是那种地方,我肯定就不会送你过去了。
李洋把车开到了旅馆的楼下,扫了一眼腕表说,都中午了,我们去对面的迎宾楼吃顿便饭吧。见我没吭气,他说,放心吧,不用你掏钱,我请你。
李洋找好了泊车位,我就下了车。他在前头走,我在后面跟着他。那是一家新开业的迎宾楼,门口还架着拿鼓风机吹起来的彩虹桥,红地毯两边排满了花篮。一楼是餐厅,二楼以上是客房。餐厅里分中餐厅和快餐部,中餐厅只接待客人的预订,快餐部有独立的门脸,接待散客。李洋把我领进了快餐部,找靠墙角的一张小方桌,我们俩面对面坐下了。李洋将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子托手里翻了翻,问我吃什么。我说,随便。李洋笑了笑说,没有随便这道菜。我说,我不挑食,你点啥我就吃啥。
李洋点了一盘地三鲜,两碗大米饭。那顿饭吃得虽然简单了些,但是却格外地香,即便过去了二十几年,依旧让我记忆犹新。吃完那顿饭,我跟在李洋的屁股后头,打迎宾楼里面出来的时候,在正门口遇上了迎宾楼的王经理。李洋跟王经理认识,就微笑着迎上去,握住人家的手,寒暄了两句。原来,迎宾楼里的服务员和服务生都是通过李洋给介绍过去的。李洋随口问了王经理一句,您这里的服务员招够了吗?王经理说,还差两个名额呢。李洋朝我招了一下手,示意我跟王经理打招呼。我嘴角上还黏着大米饭粒子呢,抬起衣袖子抹抹嘴,走过去,问了声,经理好!
李洋向王经理推荐我说,她叫李小敏,是我吉林的一个小老乡,迎宾楼里要是还缺人手的话,您就安排个差事给她干吧,乡下姑娘,勤快,能吃苦,还不挑活儿。
王经理打量了我两眼,然后跟李洋说,没问题,下午就让她过来,先参加培训吧。
4
半个月后,我就顺利地上岗了。我被分配到迎宾楼的快餐部,负责四个台位的卫生和服务,工作时间是早九点到晚九点。可能是因为我在迎宾楼上班的缘故,也可能是图近便,李洋时不常就会跑到快餐部来吃午饭。他每次来,都会问我,在这里工作怎么样啊?累不累啊?顺不顺心啊?不管李洋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兴许他就是随口那么一问,却让我心里生起一股莫名的暖意。
李洋不只是自己来迎宾楼吃饭,隔三差五也带社会上的朋友过来消费。有一次,我瞄见他跟一个穿警服的中年男人一起过来的。穿警服的男人身材高大威猛,狮眉虎眼,梳着大背头,脸上的大麻子疙疙瘩瘩的。这人瞅着有点眼熟,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他是谁。李洋和穿警服的男人脚前脚后走进来,但是他们没到快餐部就餐,而是去了中餐厅。我猜他们是提前往迎宾楼的吧台打了电话,在中餐厅预订了小单间,好方便谈事儿。
后厨有个叫姜华的矮胖子,他是迎宾楼厨师长的大徒弟,快三十了,还没有结婚。有事没事的,他总喜欢和我搭讪。他总听我管李洋叫叔,就以为李洋是我亲叔呢。那天,姜华在背后捅咕了我一下,诡秘着一对小眼睛问,李小敏,知道你叔身边穿警服的男人是谁么?
我问,咋的,那个人你认识?姜华说,不光我认识,很多人都认识他。我问,他是干啥的?姜华小声说,他姓桑,叫桑军,外号桑麻子,是咱们这个辖区派出所的所长,他屁股后头还别着一把手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