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点灯

作者: 张建华

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静谧的夜晚。窗外万籁俱寂,偶尔有一辆晚归的车子轻轻划过,一种细密的声音穿过重重叠叠的墙壁,悠悠流淌进来。

豆娘拥着一床柔软的鹅绒毯斜靠在床头,闭上眼,微笑了很久很久,倏然有一滴眼泪缓缓滑向鬓角,她没有伸手擦掉,任由它在鬓角安营扎寨。黑暗的屋子里回荡着郑智化的歌:“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让迷失的孩子找到来时的路。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用一点光,温暖孩子的心。”这套音响足够完美,把郑智化的情绪渲染得恰到好处,郑智化又把豆娘的心唱得无比温柔。

她的心情太好了,这一刻,数小时之前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五彩纷呈的舞台、令人陶醉的歌儿,所有的东西,都被短信里那五个闪闪发光的字屏蔽了:豆儿,我娶你!

短信是军哥发来的,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她的人生,自从《泪蛋蛋掉在酒杯杯里》以后,就像坐上宇宙飞船一样开挂了,鲜花、荣誉、笑脸,想得到想不到的都纷至沓来,最令她开心的莫过于军哥,和今夜军哥的那一条彩虹般的短信。但她绝不能表现出来,前夫狗蛋带给她的伤痕过于深刻,许多年了,她可以遇山开路逢水架桥,但感情是她的禁区或曰软肋,她压抑住内心的狂喜,生生拖了约莫一个小时才缓缓划开手机回复道:“好!”然后生怕美梦飞了,马上关了手机,像婴儿那样蜷缩起来,困倦袭来,瞬间入梦:

在豪华的酒店里,她披着婚纱,款款走向红毯尽头。舞台上,军哥和天元穿着笔挺的西服,含笑看着愈来愈近的新娘,眼里洋溢着幸福的泪花。

葱花和张吉祥、桂桂盛装出席,现场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满场的鲜花突然化作漫天的花幕,以绝美的姿态缓缓飘落,伴随着汩汩的流水声,她仿佛看见三十年前的那些时光,最痛苦的,最幸福的,一幕一幕逶迤而来……

“咔嗒!咔嗒!……咔嗒!”第一声响,豆娘没有在意。第二声响,豆娘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她支棱起耳朵,夜是那样寂静,打火机在夜里的声音也格外清晰,她带着一些不明晰的预想,光着脚丫子懵懵懂懂地走到客厅。

丈夫狗蛋裹着被子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张锡纸,第三声打火机显然发挥了作用,他表情迷醉地深吸一口,再吸一口。忙了一整天,没有哪个人的意志会如此坚定……傻子也懂得狗蛋在干什么了,况且豆娘跟着师父张吉祥和其他师兄弟走乡串巷,什么没听过?

她惊呆了片刻,疯了一样扑过去,拼尽全身气力一巴掌扇在狗蛋迷醉的脸上,嘴里发出喑哑的带着哭腔的嘶吼:“你干啥哩?”眼泪在她清秀的脸上喷涌而出。那一瞬间,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怪不得置办婚礼用品时他动不动呵欠连天,怪不得有日子了他常常说着话就躲出去不见人影了。怪不得新婚之夜,宾客散尽,本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时候,他并未猴急着洗漱进洞房。明明是初夏,他却说冷要找床厚被子盖。原来,答案在这里等着她。

狗蛋缓缓睁开眼,看见豆娘那张满溢着愤怒、绝望、恐惧和悲伤的脸,慌乱地一把卷掉被子,连拖鞋都顾不上踩,光脚站在地中央,冰冷的地板照着狗蛋高大的身子和惊慌乞求的眼睛,锡纸掉在地上,一些白色的细碎的粉末和着特殊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豆娘不假思索,啪啪扔出去两巴掌,转身就走。

狗蛋跑过来想要拉着妻子,只是徒然伸了下手,又颓然垂下去。豆娘踉踉跄跄地进了卧室,咔嗒一声锁住了门,任凭狗蛋噗通一声跪在门外痛哭流涕。他想解释,但屋子里的灯已经灭了。

豆娘躺在床上,虚脱了一般,仿佛那三巴掌耗尽了她平生的力气。她却感到无比冰冷,无比绝望——这就是我曾经魂牵梦萦的打算作为余生依靠的那个男人吗?我怎么那么傻啊?为什么是我!

她捂着被子,哭得声嘶力竭,她心里的天漏了,女娲也补不住了。

她和狗蛋,都是张吉祥门下的弟子。豆娘学戏,虽是迫不得已,但她灵醒,一点就通,别的徒儿觉得学戏苦,会偷懒,豆娘不,豆娘自己下工夫,背本子,练嗓子,学什么都比一起去的小娃强、快。师父张吉祥对媳妇桂桂说:“这个小豆娘是个机灵娃娃,又能吃苦,嗓子又脆,只怕这一茬娃娃里头就这个将来有点出息。”

桂桂说:“嗯,我也看着行了,好好培养去,就当行善积德了。”

一年以后,父亲去世的阴影逐步散去,豆娘天性恢复,淘气十足。练功之余,爬树上房,无所不为。

这一天,豆娘和一群小伙伴在一棵树底下玩。

豆娘和一个叫红旗的小伙伴打赌比爬树。豆娘往手心里吐了一口,挽起袖子,指着一棵歪脖子树说:“就这颗树,谁爬得高算谁赢?我先上。”说着蹭蹭蹭猴子似地爬到树影里去了。小伙伴们高声叫好,狗蛋眼巴巴地看着:“豆娘,小心点,咱不比了行不行?”

豆娘:“那不行,比就要比个输赢。”一边说,一边继续往高爬。爬着爬着回头一看,太高了,脚下的树枝又太细了,嘎巴嘎巴直响,要折了,豆娘吓得目瞪口呆。这时,不知哪个孩子喊了一声:“快,师父来了!”

众孩子们一哄而散,只有狗蛋还眼泪汪汪地看着树上。

张吉祥站在树下抬头看,急得大喊:“小豆子,你这个娃娃咋不长记性呢?要摔下来可咋给你妈交待啊?”

这时狗蛋跑到树跟前,二话不说,手脚并用往上爬起来,张吉祥更加着急:“狗蛋,你个坏小子你可不敢爬哦,掉下来两个咋整!”

狗蛋一边爬一边喊:“师父,快去二牛家找梯子,我去救小豆子。”

是夜,孩子们站成一排,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豆娘跪在堂屋中间,头顶着一块雕花方砖,张吉祥脸色铁青坐在太师椅上,拿着三泡台杯子一口一口抿茶,半晌,轻轻放下茶杯,冷着脸开腔。

“说,以后还爬不爬树了?一个女娃娃家,爬高上低,像个啥样子啊?”

豆娘瘦小的身子颤抖着说:“师父,我错了,饶了我吧。”

师娘桂桂走进来,端了一盘水萝卜放在八仙桌上,瞥了一眼豆娘,对张吉祥说:“军他爸,罚也罚了一个时辰了,让娃起来吧?”

狗蛋噗通跪下来,“师父,饶了小豆子吧,她小,不懂事,我这个大师哥也没有管好他。”

桂桂说:“豆娘,你可要记住啊,以后可不敢上树了,看看多危险。咱唱戏的,身子骨多金贵,师父是为了你好。懂不?”

张吉祥夹了一块水萝卜在嘴里咂摸半天,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低着眼皮说:“收了你,是看在你爸的份上。你妈寡妇失业的,我不忍心跟她要束脩,你再不学好,我给你妈交代不下去。下次再这么个,你回家去,我当不起你师父。”

桂桂赶紧给豆娘眼色:“快给师父磕头,说以后不了。”说着双手费力地搬着豆娘头上的青砖往门外走,狗蛋眼疾手快抢了过来:“师娘,我来。”

年轻人,难免因为一件事情就暗动了春心。况且这些常年唱着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说书人,更况且男帅女美的这一对,学戏练功,眉眼往来,情愫暗生,大家都看在眼里,都觉得般配。

第一次公开表演,在东坪村,孩子们对着镜子化妆,豆娘已经十六七岁的样子,乌溜溜的眼睛充满灵气,她端详着自己的模样,抿抿嘴,又补了补眉毛。

狗蛋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盯着豆娘,小声说:“小豆子,你真好看。”

豆娘嗔怪:“哎呀师兄,这么多人,说啥呢?再说,马上出去了,还有心情说笑?我都紧张死了。”

狗蛋小声说:“放心,有我呢。”

豆娘和狗蛋款款上台,鞠了一躬,站在台中央。狗蛋拉起三弦试了试音,二人目光交汇,豆娘唱了起来。

豆娘一举一动颇有风范,赢得台下连声叫好。周围是白茫茫的雪野,戏台前面的人们都裹着厚厚的大棉袄。

演过几场,眼看过年,张吉祥给徒弟们派发了年钱,一一送走。豆娘和狗蛋暂时分开一段时间,这一段分别,二人书信往来,好不柔情蜜意。

年关将近,狗蛋骑着自行车,车篮子里放着二斤猪肉,车后座上绑着一捆子粉条进了村。

一个流里流气烫着卷发穿着喇叭裤的青年拉住他。

狗蛋停下脚步:“六十,你干啥去?”

“嘿嘿嘿,大演员回家了?几时回来的?”

“回来好几天了。快过年了,这不?办点年货。”

“哦哟,好后生么。好不容易休息了,过几天哥带你去见世面去。”

“干啥去?”

六十诡秘地一笑:“嘿嘿嘿,好地方。”

狗蛋好奇:“什么世面啊这么神秘?”

六十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保证你喜得不得了。”

六十带着狗蛋去了“红又红”歌舞厅,那是一个难为人道的地方,狗蛋很快就沉迷其中了,六十和舞厅内的光头相视一笑,“干杯,这条鱼还是肥着哩!”

很快,狗蛋从一个初进舞厅怯懦懵懂的土老帽化身时髦青年,他在堂屋里摇摇晃晃抱着一只枕头跳舞,录音机的声音刺耳而尖利。

狗蛋姐姐走进来,拧着眉毛关了录音机,狗蛋从迷幻中醒过来说:“姐你干啥?”

狗蛋姐姐:“你最近着了什么疯魔了,天天打扮得跟个小流氓似的,一到黑就不见人,告诉你,少跟六十混,我可听人说那货抽大烟着哩。”

狗蛋说:“不是吧?再说了,他抽大烟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抽。”

狗蛋姐姐:“跟好人学好人,跟上师公子跳家神,反正我不许你跟他来往。”

狗蛋刚刚尝到了灯红酒绿的味道,哪能片刻就醒来?他狠狠地摔门而出:“烦死了!一天唠叨。”

新婚之夜,却成了豆娘和狗蛋婚姻的忌日。狗蛋在门外跪了一夜,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死地。

天亮了,豆娘和狗蛋的婚房门被三个戴着大盖帽的人敲响,狗蛋蓬头垢面地跟着警察离开了那个他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梦。豆娘始终没有开门,她的心在昨夜死去,无法复原。

母亲葱花不是没劝:“死女子啊,让你小心挑选你就是不听,好看顶啥用啊?你看你现在死不死活不活叫庄里人不笑话死了?”

豆娘也不是没反抗,家门口有座刚修的大桥,七米,她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大腿粉碎性骨折,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不容易恢复。趁家人不注意,她悄悄来到桥下,眼看着水快没过头顶了,一个钓鱼的大叔发现了她,连吼带喊,一群人跳下水把她劫持上岸。

既然死不成,那就只有好好活下去一途了。村子里是流言集散地,豆娘的故事不胫而走,豆娘憋住一口气想要活出个人样来,给那些目光和声音看看。她快刀斩乱麻,坚决和狗蛋离了婚。从此,戏台成了她的家。

豆娘怎么就学了戏呢?这就说来话长了。几乎所有生在陕北的女娃,都有一间回忆中的窑洞,豆娘也不例外。

一个简陋但特别洁净的窑洞里,一盏油灯闪烁着,火苗映在一个怀孕的女人脸上,显得特别祥和。女人面前放着一张炕桌,桌子上放着剪好的窗花和一沓红纸。炕的另一边,一个男人打着呼噜睡得正香。女人偶尔抬头看一眼男人,抿嘴笑笑,偶尔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一双粗糙的手摩挲着。窗外,天空幽蓝,明月慈祥……

鸡鸣三更,女人悄悄爬起身,轻轻点亮油灯,披衣翻身下炕,捅开煤炉,又费力地提出一壶水坐上去,蓝色的火苗很快冒起来了,透过炉圈缝隙呼呼地闪烁着。男人来成被吵醒,翻身爬起,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媳妇:“葱花,不再睡一阵了?你别动,我来弄。”

葱花莞尔一笑:“不了,鸡打鸣了,我给咱冲个鸡蛋花吃。炕热乎乎的,你再睡会儿,做好我叫你。”

来成要下炕,女人歪着头嗔怪地盯着他看,男人只好重新钻进被窝:“好,好,你都快生了,还这样操心,快把我惯坏了。”葱花一边麻利地拿出两个馍,一黑,一白。女人拿出一张报纸铺在炉子边上,把馍烤上去:“你多歇歇还要去下井,我在家又没啥事。吃了再睡阵子。窑下太苦了。”

来成去了矿上一个月,把准日子头又请假回了家。

农村女人怀着娃劳作不停,豆娘出生就比较顺利。葱花仅费了一身臭汗,豆娘就痛痛快快呼哧一下来到了人间。村西的麻婶站在炕沿边,剪断脐带,倒提着婴儿拍打两下,一声响亮悦耳的婴啼惊醒了早晨的村庄,门前的枣树上,一层雪被豆娘的第一声歌谣惊得扑簌簌摇落一地,一只早起的麻雀翅膀一划险些掉下树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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