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报恩姻缘

作者: 李炳智

曾经读过一篇署名杨越居士的关于姻缘的文章,他讲,一般来说,男女的生年八字和不和,是决定两人能否结为理想伴侣的重要因素。他认为已经结成的婚姻有三种:一是报恩的姻缘;二是索债的姻缘;三是互欠的姻缘。

我与妻子从订婚、结婚直至40多年的家庭生活,让我彻底认清,我们能够走到一起,应该是“相公之恩,小女子定当来世报答”的那种类型,也就是杨居士说的第一种:报恩的姻缘。

1978年夏天,我从延安五七师范大学毕业,属于最后一批社来社去工农兵学员,被派到子长县栾家坪学校实习,教初三语文、化学,其实我的数学、物理在这所学校也是第一,这些科目的老师备课时,有不会解的数学或物理难题,总要请我解答。实习期间,适遇县教育局派白清洁、杨生才两位领导来学校检查,他们深入课堂听了我的课,给予很不错的评价。实习期间,也正好赶上民办教师和工农兵学员考试转正的机会。同年12月底,实习还没有结束,我就以语文类考生总分第一的成绩,转为正式公办教师。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我这个报考语文类的考生,数学竟然考了78.5分(满分100),比我们语文类录取时排名第一考生,足足高出66分,而我的语文得分比第一名只差了6.5分。算总分,我绝对是第一了。

1979年正月,我满怀喜悦地去栾家坪学校上班,校长郭鸿儒告知:县教育局把你分配到杨家园则中学了,可能让你代高中语文课,这里留不住你了!我当时一愣,觉得自己不是教高中语文的料子,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有点憋得慌。

服从分配,去了再说吧。当天,我骑着自行车,带着铺盖卷,经过20多公里的行程抵达杨家园则中学。到校后,学校果然分配我带高一三、四班的语文课,真是压力山大啊!

刚到一个新的单位,领导和老师们我大都不认识,一天只是埋头备课上课改作文。好在杨家园则中学离镇子很近,放了学或星期六,我就往不到两公里的杨家园则小学跑,因为那所小学有我们同一级的分配来的几位同学。

去了几次,我就被杨家园则小学的一名叫吴进亮的副校长注意到了。他便暗中了解我的姓名、学历、家庭住址、工作能力。一切清楚后,便主动与我打招呼聊天,原来他家住吴家坪,他们村虽不和我们村属同一个公社,但属于邻村,两个村之间隔了一条大河,而且他很早就了解我的两位兄长的情况。

1979年暑假,吴校长的外甥女从延安农机校回到家中探亲,这位舅舅便给外甥女介绍对象。他说出的那个男的就是我,问外甥女认识不认识?

外甥女张林香当即回答:那个李家沟的李炳智嘛,剥上十层皮,我也认识,长得又黑又丑又低。

舅舅说你见罢几年了?

就两三年没见。

舅舅瞅了一眼,头一扬,回应道:人家娃出去上大学,毕业后已经转正,现在是杨家园则中学的高中语文老师,眉清目秀,个子比咱家里的哪个人都高。

你学校里谈下对象了?

没有。我的对象,我早就答应我大我妈,由父母做主。

那这就是一个好主主,明天我就叫李炳智到家里来,让两个大人见一见。

大人们自然乐意,见面时间就算定下来了。

舅舅这才知道我们两人1969年上初中就是同班同学,1971年考上子长中学高中后,张林香同学在一班,我在三班。那个年代的男女同学很封建的,即是同桌也互不搭话,路上见了也不打招呼,形同陌路。

1973年底高中毕业后,我在村里当了3年民办教师,1976年秋经考试加推荐,上了一所叫延安五七师范大学的学校。考试时,芋则湾村的张春兴在全公社考生中考试成绩名列第一,我是第二,但考试和政审排出的录取顺序,张春兴倒数第一,我是倒数第二。理由是我们两个的外公家成分不好。排在前面的20多位根红苗正的,都上了国家级、省级大学。我们直至录取快要结束了,才突然冒出个延安五七师范大学、延安五七农业大学,我被录入延安五七师范大学,张春兴录到延安五七农业大学。我一直立志要做名医,报考的志愿是医学类,可现在录到语文班,学医的梦从此破灭了!

我上的延安五七师范大学,同班的同学有高中毕业的,也有初中毕业的,但课程是按大专设置。我的大部分学科成绩在两个班100多名学生中名列第一,每学期都被评为三好学生,优秀团员,还是公选出的通讯组长,也算班干部。两年苦读,拿到了毕业证,但总感觉到这毕业证有点奇怪,红色封皮烫着“延安师范毕业证”几个金色大字,内页印的是“延安五七师范大学语文班毕业”,且盖有“延安五七师范大学”的红章大印,可半年实习完,考试转正了却被定为中专学历。

张林香农村劳动4年,在农田基建队没明没夜奋战,吃了许多苦。1977年恢复高考后,有幸考入延安地区农机学校,学制三年。这女子很有个性,立誓在校不谈恋爱,青年老师、同班同学示好,都不理会。这次暑假回来,舅舅上门介绍对象,她说按父母的意思办吧。

第二天上午,我到县城与吴校长会合,然后一起去芋则湾相亲。

好事总是有预兆的,我们骑自行车出城还没二里路,就看见公路边掉下的一块猪条子肉,捡起一看,鲜嫩细白,洁净若玉,恍若神赐。四处张望,想归还失主,可目击之处,空无一人,只好把肉挂在自行车的手把上,径直来到女方家里。

进村走到秀延灌区堤畔上,劈面碰上张林香同学。她说嫂子生下娃娃了,要去做饭。二舅厉声呼道:你看来什么人了,快往回走!二舅是有身份的国家干部,在家族、亲朋中当然是一言九鼎了,谁敢造次。

进得门,未来的岳丈岳母端茶递烟,我说我不会抽烟。他们便仔细上下打量我这个陌生的年轻人,顺便问我父母状况、兄弟姊妹几人,外祖家哪里人。其实,之前张林香的父亲早已提前把我们家门三户四了解得一清二楚。我来相亲之前,他就给女儿说,李炳智家虽然在李家沟拐沟里居住,家里穷些,但全村里,人家弟兄念书最能行。老大初师毕业,当了正式教师,老二大学毕业后在延安地区工作。找对象要挑人,穷又扎不下根。经父母提前一劝,这位1969年就和我一个班的女同学基本上认命了。今天谋面,发现曾经貌不惊人的李炳智还真的变样了,自然也就同意了。一家人兴高采烈,立刻和面调汤,热情招待这位上门相亲的小青年。

事情就这么简单,终身大事的认定,顺顺当当向前推进着。

其实,我在农村时,曾经和一位插队知青有过婚约,后来,人家招工出去了,我上的社来社去学校不包分配,她便捎来一句话,刹那便毁了婚约。没有吵,没有闹,也再没见面,就这么平平静静分手了。参加工作后,别人也给我介绍过对象,对方都嫌我在子长县城里没自己的窑,不谈!这次介绍的是曾经的女同学,原来根本相互无意,一见面,却有了戏,我自己暗暗庆幸。当时二舅提议,第二天让我把对象领到我们村子李家沟,见见未来的公婆。

我们村离芋则湾也就3公里路程。我上学时,初小在本村,高小就转到芋则湾学校了。每天早晨五点多从家里起身,赶七点的早操,然后上一节朗读、两节课,早饭时间一个半小时,回家根本来不及,只好吃一点干粮,喝半碗白水,填填肚子,下午四点放学后,饿着肚子往回赶。那时候是步行,需走一个钟头的路程才能回到家里。

第二天,我们骑着自行车,很快就到我们村里了。父母和家人早就在院子里等候,见我领着一位漂亮的姑娘回村,大家都投来羡慕的目光。“呀,人家好女子!白森森,俊艳艳的,真漂亮啊。”“听说自己考上中专的,毕业了就是正式干部。”“连高(我的乳名)这狗的命好!”我们俩只是笑。

我家有3孔石窑洞,窑面子是出面子块石砌的,五层花砖做的檐头,在旧社会算得是上等房屋,爷爷手里修的,后来家道败落,典给在国民党部队退下来的一个叫路连长的人。1955年合作化前,我父亲没明没夜走三边赶着毛驴贩盐贩米,攒下33石小米,才把这一院地方赎回来。中窑左边那孔窑洞深度不够,被大家称作小窑,母亲说结婚后让我们就住在小窑里。小窑里摆着父母提前给我结婚准备下的大立柜、高低柜和一对大箱子,家具是请最好的画匠画漆的,花鸟鱼虫,莺歌燕舞,十分艳丽。在父母看来,儿子都23岁了,万事俱备,就短个媳妇。这下好了,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

一家子人面露喜色,赶紧做了面条,请这位准儿媳吃饭。饭后,我把女同学送回娘家。晚些时候,我回到家里,母亲笑眯眯地说:你娃娃好妻命,人家这女子长得谁都能看过眼!我自己也喜滋滋地笑而不语。我们原本初中同学,虽然同班时都没有想过将来结为伉俪,但彼此对对方的性格品质还是有所了解的,现在又有扛硬的月老,这门亲事自然十拿九稳了。一周后,正逢吉日,我们上子长县城里相互买了一套衣服、一双鞋子,24个花膜,几份猪肉,几双袜子,在芋则湾举行了简约的“接把柄”订婚仪式。几天后这位未婚妻便返回学校。

我一向认为,和对象一旦订了婚,那就是自己的婆姨了,从此不再区分什么你我,两个人应该是一心一意地向前走。想到明年冬天对象一毕业,就能举行风风光光的婚礼,我的心里格外高兴,工作也充满劲头。

初中读课外书籍,忘记在哪里看到这么一个佳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偷偷抄到自己珍藏的那个小小的精装笔记本上,暗下决心要好好念书。现在黄金屋咱还没有,但颜如玉咱有了!

宋代词人辛弃疾《青玉案·元夕》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几年,一个在寻,一个在等,可是“千帆过尽皆不是”,今天总算寻着了,等到了。这姻缘真还是上天安排的,该来的,一定会来;该是谁,就是谁!当年上初中时,在同一个班两年,咋就没有一丝一毫的预兆呢?那可能就是缘分不到吧!说实话,那时我才14岁,营养不良,个子还不到一米五,真是又黑又瘦又愚钝。上了高中因个子最低,常坐第一排,女同桌都长高了,挪到后排,换了五六个,自己还没有离开第一排。直到高中毕业回乡一年后,个头才长到一米七。我高兴地给娘炫耀:我长高了。娘说:慢汉长二十。我是慢汉,唉!

那时候,通讯极其落后,谁家也没有有线电话,更没有BB机、手机等,传递信息,就靠书信。我们约定没有事就不写信,这婚都订了,无需再说多余的话,实在有什么事,放了寒假、暑假见面再说。其实就在订婚那学期,我还是忍不住给张林香写了一封信。信里问候了些学校伙食情况,几位女同学住一间宿舍,早晨上操不?“亲爱的、想念、等你”,这些肉麻词汇一律屏蔽!一纸废话,读如嚼蜡。她回信也是三言两语,只回答了我的嘘寒问暖,彼此算是完成了唯一的一封恋爱书信往来。

1979年,全国已经开始了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的落实,但陕北地区还在动员宣传阶段,到秋季生产队依然正常运行。我们村的村级副业项目只有一项,那就是在一些拐沟的山根下打洞挖砂子,再把砂子运在河边洗净,然后用驴拉的架子车运输到县城周围的工地上卖掉。山下的砂层很薄,厚度也不均匀,有的洞被挖到百十米深,还舍不得放弃。在近百米高的黄土山峁子下打洞子挖砂,洞顶没有坚硬的顶盖,随时都有冒顶塌方的危险。自从有了这个集体创收项目,村集体挖砂不知出了多少次塌方事故,社员已经死伤好几人了。那年代,农民因公死亡补助一点埋葬费,但为人民利益而死,虽死犹荣。

我的父亲是地地道道的陕北老农民,常常被抽在副业组挖砂子。这年初秋,他们作业的砂洞发生冒顶事故,父亲眼睛好使,手脚也麻利,他看见姓刘的那个青年头顶一块磨盘般大的土块往下掉,便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那人,青年农民得救了,父亲躲闪不及,左小腿粉碎性骨折。我闻讯赶到医院,医院骨科大夫已经把腿上断了的约半尺长的帮骨抽掉,胡乱将踝骨与腿主骨包在一起打上了石膏。这次接骨没有成功,父亲的腿残废了。治疗没有去大医院,让我悔恨了十年,直至父亲离世。

放了寒假,我赶到县医院看望父亲,一进病房门,父亲开心地告诉我:张林香回来了,昨天到医院来看我,还买了罐头、挂面,提着家里做好的饺子,留下10元钱。这女娃,太仁义了。我当时感到十分惊喜!

当年在初中同班时,张林香同学梳两条长辫子,搭在背上,加上学习成绩优秀,走路昂起头来,目不斜视,一副川道姑娘傲娇的样子,也就是今天人们定义的高冷型姑娘。这几年,农村受苦,出门读书,真是成熟多了啊!

和父亲一起吃过午饭,我便赶往芋则湾,与这位阔别一个学期的未婚妻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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