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马

作者: 余显斌

余显斌,陕西山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延河》《四川文学》等,出版散文集《南诏二百年》《大理王朝三百年》《九百年山河》。

1

追电是我遛马的时候遇见的,快如风,黑色。阿尔山说,那马是野马,很快,自己曾遇见过,没有追上。这马确实很快,眨眼间已经到了那边,跃过一道土坎,就消失了影子。幸亏我手脚快,拍到了一段视频,放在了微信群中。

我们的微信群叫“九方皋”,名称干脆简单,毫无修饰。九方皋是一个古人名,伯乐的朋友,相马术高过伯乐。有一次花费三个月的时间,为秦穆公相了一匹名马,穆公忙问是什么样的马,九方皋说是黄色母马。结果,拉到跟前,是黑色公马。穆公很失望,一个相马高手,马的颜色和公母都分不清,一定是赝品,江湖骗子。伯乐却十分赞叹,说九方皋胜过自己,相马只看马的精神,不管马的颜色;只管马的雄骏,不管马的公母。秦穆公不信,骑上马,快如闪电,“果天下之马也”。

“九方皋”群中成员个个都是相马大佬,或者驯马高手。一般人甭进去,即使勉强混进去,脸还没混熟,就被灰头土脸地踢出来,丢份。群主高傲道:“连一些名马的名字都不晓得,啥破专家?我这儿是废品收购站啊?”因此,群里高手掩映,深藏不露,偶尔发一言,都会让人耳目一新,获益多多。大家见到我拍下的视频——开始是马,继而化为一个黑点,在草原深处弹跳成一线,射向天地尽头——都赞叹,说是神驹,盗骊之后。这个观点马上被否定,盗骊为周穆王坐骑,晋朝时的相马师郭璞记载,应该是细长脖子,黑色皮毛。这匹马远看脖子并不细长,相反,粗壮。也有的说,可能为乌骓遗种。可乌骓在楚霸王项羽自刎后跳入乌江,也不知公母,更没听说有马驹诞生。

我当仁不让地留言:这是天马和蒙古马杂交,撮众之长,融于一身。

天马出西域,即今日伊犁一带。有人驳斥。

我分析,匈奴当年横绝大漠,狂扫西北,占领伊犁,牧马阴山,难道不会带着天马迁徙阴山吗?这样,天马遗种,留在阴山,源远流长,蔓延至今。

群中一时寂静,表示接受。也有不甘寂寞的建议:名马需要名字,将来行走江湖,才能标新立异,传名后世,和浮云、紫燕骝、绝群等名马并列,方不负骏马良骥之称。这个,更不劳他们费神,我早已想出名字,叫追电。给名马命名,就如给新发现的宇宙小行星命名一样,是发现者的专利,岂能让人?

作为一个牧马人,准确地说,是一个马场主,我很在意这点,要为自己加分。我刚从监狱里出来不久,当时为打抱不平,一拳让一个打人的混混倒在地上。由于拳带激愤,忘记自己练过沙袋,出拳重了一些,让那个混混许久卧床不起。也因此,我除了在打斗中脸上被混混的哥们儿划了一刀,留下一道疤痕外,还在监狱待了一年。尽管刘佳说,这样让我更有一种纯爷们儿气,粗犷彪悍,比娘炮小白脸强多了。可是,我仍然带着遗憾,带着自卑,我需要找回摔碎一地的自信。这道疤不仅破坏了我原有的书生气,更让我身上多了一种匪气,影响市容。否则,我会以飘然一书生的形象出现于“九方皋”,或者骑马独行,给马迷们一种独行侠的感觉。

现在,如刘佳所说,我表现出来更多的是一种剽悍,一种桀骜。

我是被刘佳拉进“九方皋”的。刘佳说,你喜欢马,满肚子骏马知识,不去群里亮亮相,遛遛弯,对不起名马神驹,更对不起群里的各路豪杰。于是我就进去了。

刘佳就是我救的那个女子。她在一处烧烤夜市遇见几个混混,那些家伙想揩油,刘佳虽表面温婉,但内含豪情,什么场面没见过,啪的一个耳光,抽在当时一个胖子脸上。几个混混“哦”了一声道:“刺儿,还扎手。”他们扑上去,胖子扯着刘佳的头发,其他人手脚齐用,雄风大展。我当时恰好在吃一份凉皮,看不下去了,觉得这些混混真他妈的丢人,几个男人对付一个女人,还扯女人的头发,专给我们男人丢脸。我将最后一块凉皮吃了,擦了一下嘴走过去,出手了,本着打蛇不死必为蛇咬的想法,对准那个胖子就是一拳。胖子表面看着很牛,气壮山河,嚣张跋扈,谁知却是豆腐渣工程,不经一拳。我去了监狱后,刘佳来看我,我才知道,她是外地人,家住在凤城,来我们这边玩玩。难怪,凤城是名城,这些年狂飙突进,雄风鼓荡,连女人都带着一股生猛劲儿。

她说,没想到我这人面冷心热,有侠客风度。

她接着自顾自地说,这个朋友她交定了。

我虽坐了一年牢,人在狱中,家底仍在,虽不敢说是一掷千金,可毕竟经营了多年餐饮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出狱回家那天,我形单影只,扔下行李,躺在沙发上,拿着镜子反复照了自己尊容一个多小时后,决定改行,不做餐饮业了。我这一副凶相,会让顾客退避三舍的。再说了,做餐饮业,我也烦透了,整天屁颠屁颠地陪着笑脸,孙子一样,有啥意思?

我经过一段时间的犹豫和考察后,决定养马。

这和我的爱好吻合。不是说爱好成就事业,成就自己吗?我爱马,养马一定差不了,会兴旺起来的。

当然,我做出这样的决定,不是心血来潮,是和上次凤城之行有关。凤城靠近海边,近几十年来万业兴旺,养马更是如此,尤其赛马活动,更是红火热烈,异军突起,让人叹为观止。刘佳带我认识一个马会大佬老周。马会是爱马养马人的协会,是养马人的江湖,作为爱马的人,我当然想去拜访。刘佳一袭旗袍,将身体包裹得跌宕起伏,如水波动,一双穿着高跟鞋的长腿如鹤立。我有时看着她的脸蛋身材很不地道地想,谁说混混没审美?混混们品德虽破,审美眼光还是蛮可以的嘛。刘佳看着我,眼光很浓酽地笑笑道:“眼光有点邪。”我忙转过头去看着别处,表示自己没有那么邪,只是不经意间扫描的,要怪只能怪我的眼睛太灵活了。

刘佳爱马。女人爱马少见,像她这样穿旗袍高跟鞋的女人爱马更少见。可她就是既爱红装又爱武装,还是“九方皋”中最受欢迎的成员,谈起赤骥、绝影、桃林等名驹良马,头头是道,如叙说服装一样熟悉到位,好像这些马都是她家马圈驯养的,或者是她的坐骑似的。再加上是女人,漂亮女人,大家都礼让三分,给她几分面子。她拉我进去,说是她的生死之交,在相马界,我是第二,没人敢第一。

我想,你就吹吧,也不怕闪了舌头。

一个叫“神眼如电”的不服,想要和我坐而论道,比试比试。刘佳搭话了:“拉倒吧,就你,论起马术来还不如我,能和我师傅比?”我一下高了一格,成了刘佳师傅。那个“神眼如电”愣是没看出她在说谎,或者看出了,但美女面前不好挑开,怕有失绅士风度,悻悻退下,潜伏水中。我也幸运地待在群里,没有被群主当做破烂踢出去。

我去凤城,准确地说,是受刘佳的邀请,从而认识老周的。

老周像铁塔一样,系一条领带,戴着一副蛤蟆镜,威风凛凛,外带邪气,不像大老板,倒有点像黑社会老大。他见了我点头一笑,告诉刘佳,是一个养马汉子。凤城人说粤语,很不好懂,叽哩呱啦,鸟语花香的。刘佳笑着告诉了我,我一愣,我怎么像一个养马汉子?养马汉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脸上一定得有一条疤凶巴巴地斜过鼻梁吗?

我当时穿着一件衬衫,很紧,胸肌鼓起。老周开玩笑,对刘佳道:“剽悍,八块胸大肌鼓起,能让女人看了浑身发软。”

刘佳听了,掩着嘴咯咯笑了,白了老周一眼,眼神甜腻如蜜糖,化不开。

我毕竟来凤城好几天了,这句话我连蒙带猜还是弄懂了,老周这狗东西,将我当种马了!我呸!他才种马呢,黑道种马。

2

我办起养马场,首先是想远离都市,远离那些杂七杂八的伤心事,过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空空心,腾挪一下心中的沉重。另外,也想慢慢接受自己这张匪气弥漫的脸。当然,也有着和老周做生意的需要。

凤城富豪大多爱马,爱骑马、赛马。那么大的一座城,赛马几乎一月一次。每次赛马,参加赛马的骑手穿着赛马服,戴着头盔,英姿勃发,胯下一匹匹骏马膘肥肉满,毛色发亮。发令枪一响,一匹匹马儿如箭镞一样射出,马蹄不是哒哒声,而是哗啦啦如潮水一般滚滚而来。观看的人更是高声呼叫,挥拳助威,如醉如痴,如疯如魔。老周得意洋洋地指指场内问道:“咋样?”老周知道我不懂粤语后,开始用普通话和我交谈,不过,普通话经过他的大舌头吐出来,惨不忍闻,如半生半熟的红薯。我勉强能消化,回答道:“很热闹。”

刘佳在旁边忙提醒:“周总问的是赛马如何。”

我还是两个字:“热闹!”

刘佳看看老周,咯儿一声乐了。刘佳是搞服装生意的,但是据我最近来这儿的观察,她更像一个旧上海滩的交际花,服装生意交给一个姐妹帮忙打理,她则每天眉眼弯弯,高跟鞋橐橐,出入一些聚会和活动,带着浅淡的微笑,长袖善舞,能让聚会因为她的到来而锦上添花,活色生香。她告诉我,周总问的意思是那些赛马雄骏如何。

我一笑,漫不经意地说:“一般。”

老周看着我,轻轻“哦”了一声,这一声有一点老总气势,更多的则是带着一种黑社会老大的不满口吻,很有慑人气势。

我没有管他表情如何,告诉他,马不以肉多为俊健,相马高手相的是马骨,马的骨架高大,长腿如螳螂,蹄大如碗盏,才是骏马,才是名马。老周听了摇头道:“螳螂腿?没见过。”

我说:“我们祖先是养马出身,这是他们总结的。”

老周看着我不相信地问道:“你祖先是养马的?”

我一笑,告诉他,他的祖先也是养马出身。

他带着大惑不解的神态道:“你咋知道?”刘佳再次宣传我,说我未卜先知,算得半仙,姓姜,姜子牙之后。我摇头,掐断她的话,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否则难以深交。我解释,秦人起于戎狄,以养马出名。后来,秦人祖先飞廉和恶来父子更是给殷纣养马,积累了一整套养马术。纣王有一匹马名螳螂,长脖长腿,马蹄大如盘,善于弹跳飞奔,一跃数丈,成为纣王马厩中群马之首。武王伐纣,牧野之战,纣王失败自焚时,螳螂一跃而起,跳入火里,化为飞烟。老周听了,十分赞叹,说他听到过螳螂腿一说,没想到还真有这样的马!

我矜持地点头,笑着反问:“我们祖先是养马的没错吧?”

他恍然大笑,连连点头:“是养马的,是养马的。”

刘佳也听懂了,笑着插科打诨道:“我们祖先都是马夫出身啊。”

老周这时才想起问我是干什么的,如果没有事做,可以留在凤城,帮他照管马匹,工资不会亏待的。刘佳告诉他,我也是一个堂堂的老板,曾经出入商界呼风唤雨,笑傲江湖,最近却徘徊来去,不知干啥好。说完,她不等我同意,就嘚吧嘚吧将我救她的事说了,其中当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的点缀,说我一声大吼,如晴天一个霹雳,将混混们吓住。说我拳打脚踢,混混们一个个东倒西歪。估计她听过单田芳老人说书,讲述我的事情时,带着一种说书的韵味,可惜少了一点单氏的沙哑腔,将我描述成了一个打抱不平、扶危济困的江湖大侠,我听了额头都微微出汗。

老周笑笑,显然不相信,过一会儿问道:“不是黑社会啊?”

我有些不满,我还没担心他是黑社会呢,他咋就将我和黑社会联系在一起了,于是笑着反问:“你看呢?”

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好像审犯人一般,然后摇头说不像,一个这么懂马的人,咋可能是黑社会?他这句话毫无逻辑,可是,我很享受这种没有逻辑的结论,甚至有些飘飘然了。

3

阴山在古代不叫阴山,叫达兰喀喇,意思是七十个黑山头,汉语译为阴山,汉朝时是匈奴人的地盘。匈奴人在这里骑马放牧,高歌来去。匈奴人离开后,随之而来的有鲜卑人、柔然人、突厥人、蒙古人等,都幕天席地,以牧马为生。阴山与其说是一道屏障,矗立在乌拉特草原旁,毋宁说是一群骏马,奔驰在蒙古高原上,气势昂扬,章法自具,韵律和谐。乌拉特草原据说就是敕勒川,那首著名的《敕勒歌》就诞生在这儿。北魏后期,这里的汉子们不放牧了,竟然鞭马而出,走向烽火硝烟,走向中原,在一代枭雄高欢、宇文泰的率领下,争雄沙场,金戈铁马,成为中原争霸的主角,上演着一曲曲英雄史诗。有史家甚至断言,盛世隋唐的皇族血脉有一半都是出自这里。由此可见,这里雄风鼓荡,雨露均洒。乌拉特草原顺着阴山山脉一路延伸向远处,和天际线交接。时时有马群在天际线边出现,如一粒粒逗点。牧马汉子的歌声,也隐约随风入耳:“蓝蓝的天空下面飘着白云,白云的下面盖着雪白的羊群,羊群好像是斑斑的白银……”人和马群一路奔驰着,奔驰向草原深处去了,不见了,歌声还隐约如线摇曳着。我骑在马上,站在高处,看着无边的草原,还有来往的马群,心里的阻塞和抑郁在那一刻都随风而去,飘然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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