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生长
作者: 许宜修许宜修,本名宜宝成,陕西延安人。作品散见于《儿童文学》等。
生活似乎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圆。但生活又不会以圆的形式结束。生活会一直走向前去!
——路遥《平凡的世界》
一
这家店就在陈海洋的公司楼下。是夫妻店,门面不大,专做羊肉面。门口烧一锅羊汤,直冒热气。七八张横桌,桌面吃尽了羊油,又黏又亮。不是饭点,店里没别的客人,所以羊膻味就尽往我们身上扑。
陈海洋还没进门就喊:“陈妈,两碗羊肉饸饹!”
我看到他口里的陈妈个子不高,身子溜圆,围着油裙,正忙前忙后。我们对坐,剥蒜等面。陈海洋告诉我,这家店还是陈飞龙带他来吃的,是这一片做得最正宗的陕北面食,现在他每周都要带公司员工来“包场”。哪怕现在大小酒局不停,山珍海味满桌,他还是觉得不如咥一碗面舒坦。我到西安第一站,他就带我来了这儿。他晓得我出门在外,肯定馋这一口。
我们有几年没见了。上次来,他女儿刚出生,见我只会哭,这次来,笑着跟我要糖吃。虽然陈海洋说他天天泡健身房,又是有氧又是无氧的,但一见面就露馅儿了。他跟我一样,中年男人该有的毛病都没落下:地中海发型、啤酒肚、烟渍牙……
陈海洋抽着烟问我:“你那个小说,写得咋样儿啦?”
我说,刚开了个头,不是很满意。我只写了几百字,存在手机里,坐高铁来西安的路上,反反复复删改,总觉得差点儿什么。陈海洋说给他看看,我把手机给他,他就念了起来:
“‘在我们陕北,二流子是一句骂人的方言。但我觉得骂人的话也有骂人的好。有些话,骂着说反而更亲切。我每次在街上看到那些年轻人,或三五成群轧马路,或抽着烟蹲街角,或啐口痰骂脏话,我总想到二流子这个词……’哈哈,这话好,没麻达!我估计陈飞龙也爱听——就这个吧,别改啦!”
羊肉面上桌了。陈海洋把蒜全盖进碗里,把香菜葱花加满,又舀了一勺羊油辣子,拿筷子挑来拌去,油星子溅到桌上,又红又亮。我也照他的样子添料,听他接着念:
“‘……我们这个村在延安市子长县底下一个山沟沟里,我们县因民族英雄谢子长而闻名陕北,我们镇因盛产红薯粉丝而声名远播……’写到这儿咋能停呢?你应该继续写‘我们村因盛产红富士而享誉全陕西!’而且这红富士还得特别强调,是咱‘海洋果业’出品!”
我们笑着把面吃完了,汤都几乎喝光,腆着肚子出门去了。这顿面吃得真舒服!人一下子就踏实了。直到陈海洋开车上了高速,我还意犹未尽。我看到陈海洋也抿着嘴,在用舌尖舔牙齿上的余香。
我说,咱改天再去吃那碗羊肉面吧,太好吃了。陈海洋笑着说,你晓得为啥好吃不?那就是咱村里人开的店!他说完,我回想一下,觉得那陈妈的确很面熟,似乎哪里见过。陈海洋却不说这话题了,反问我:
“你小说的开头改来改去,没定下来,写啥内容总想好了吧?”
我说,构思得差不多了,就是还没定下调子。
陈海洋说:“我也不懂啥调子,你就一路说给我听听吧,咱先把小说‘说’出来,小说小说,不就是说吗?”
我说:“行。”
二
陈飞龙比我大两岁,但和我同级,我们都在村里念小学。
那时他就已表现出当二流子的天赋了:他曾脱下我们班小胖子陈海洋的裤子,让他在全班同学指着他的红色三角裤衩哈哈大笑时,双手捂脸,像只肥鸭子般哇哇大哭。后来,陈海洋和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陈飞龙也曾揪着我们班最漂亮的女孩刘翠英的黑辫子,嘻嘻笑着说“等我长大了娶你当老婆”这样的话,尽管刘翠英不久就随她爸妈回故乡宝鸡去了,但直到小学毕业,陈飞龙每次提到她都会立刻沉浸在当时的表白中无法自拔。
当然了,打架是二流子必不可缺的技能,陈飞龙在这点上从未受到质疑。
他自称在娘胎里就练起拳脚了,他说他娘每走一步路,他就在肚里翻一个跟头,所以他娘怀他时受了不少罪,常疼得在炕上翻来覆去,或在田里东倒西歪,那是因为他在他娘肚子里打拳练腿。
据说,生他那天,他娘凄厉的叫喊响彻陈家畔村的上空,直吓得太阳急急落山,月亮却久久不升起来。陈飞龙他娘生他生了一天一夜,嗓子都喊哑了,被褥都湿透了,被单都抠烂了,终于感到下面一紧、一松,有什么东西滑了出去,陈飞龙他娘还没来得及看她儿子一眼,就两眼一黑,昏过去了。
接生婆好不容易把陈飞龙从娘肚子里弄出来,顾不得满手血水,期盼着一声清脆的啼哭。但等了半天,陈飞龙不哭不动也不叫。接生婆使尽毕生所学,仍无济于事,她决定以十里八村唯一一个接生婆最具权威的口吻宣布,这是一个死婴。想不到陈飞龙突然哭了,那哭声不像婴儿啼哭,更像某种幼兽的细吼。陈飞龙越哭越响,都要把窗棂上糊窗纸的积灰震落。
这哭声让焦急等待的陈飞龙他爹悬石落地,这位一辈子与黄土地打交道的农民当时还没有成为十里八庄有名的醉汉,他为儿子起了“飞龙”之名,希望他能像龙一样一飞冲天,光宗耀祖。
可惜小学六年,陈飞龙净给他爹惹事,更别提光宗耀祖了。
我们村小学加起来不到二十个学生,个个都跟他交过手。或者说,个个都挨过他的打。
陈飞龙挨打主要来自班主任和他爹。班主任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骂他:“你这小二流子!”陈飞龙嘻嘻哈哈地,把批评教育权作耳旁风,甚至有时在办公室门口边挨打,边冲我们挤眉弄眼、呲牙咧嘴。让我们心惊胆战的戒尺,于他而言好像就是一根轻飘飘的鸡毛,班主任不是在打他,而是在给他挠痒痒。
但他爹揍他就不一样了。
班主任把他爹叫来,说:“你们家飞龙太不像话啦!看把人娃娃打的,眼窝都肿哩!”
他爹那时已成醉汉,酒瓶不离身,酒气冲天臭。他醉醺醺地晃进办公室,还没等班主任把话说完,大耳光、飞毛腿就混着酒气齐上阵了,直把陈飞龙从办公室踢出来,踹到操场的升旗台前。他爹嘴里咒骂,手脚不停,对着阳光下鲜艳无比的五星红旗教训他的儿子。他爹站在旗台前,陈飞龙缩在阴影里,此情景让我们产生了不好好学习就愧对祖国的羞惭。我们的升旗台第三排台阶上有一摊黑色的血渍总揩不掉,那就是陈飞龙的鼻血长年累月积出来的痕迹。
我之所以成了陈飞龙的小跟班,是因为我个矮身瘦的形象和胆小怯懦的性格。以至于我受他欺负,在家也从不提起。他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在学校都不敢大声说话,上厕所要等到没人才去。老师喊我回答问题,因为紧张,我站起来之后,板凳腿、桌子腿就和我的双腿一起发抖了。
但陈飞龙收了我的东西后——比如几块喔喔奶糖,一块我在河滩捡到的光滑如玉的石头,一只我爷爷用柳枝杈做的弹弓——他也就罩着我了。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教室里,他坐我后面,目的是为了让我挡住他,他好睡觉;操场上,我跟在他后面,他像遛狗似地带着我转悠,我像猫一样紧紧盯着他的脚后跟。我从来没有过狐假虎威的思想,但跟着他走让我充满了安全感。
我从没见过我爹。在我的印象里,我爹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但别人告诉我的关于我爹的形象,是一具从塌方的煤矿里挖出来的像去骨乌鸡般柔软的尸体。听人说,我娘那阵子整日啜泣,整夜不眠,茶饭不思,身形肉眼可见地消瘦。所有人都以为我娘会流产,想不到我娘把我生下来了。
有时候,我真的想喊陈飞龙一声“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把这个字从我嘴巴里说出来。但我把这股冲动咽下去了,像吞咽一颗冰凉的开裂的玻璃弹珠。陈飞龙对他爹恨之入骨,我想他不愿意喊他爹,也一定不希望有人喊自己“爹”,那只会让他更瞧不起我。于是,我只能时时刻刻地靠近他,如影随形。
听我娘说,陈飞龙四岁时,他娘跟村里来收蝎子、柴胡根和羊毛羊皮的男人跑了,还把他爹锁在柜子里的积蓄全撬走了。陈飞龙他爹就是从那时开始酗酒的。原来滴酒不沾的男人,却变成醉酒汉,整夜整夜在窑洞里哎嗨哎嗨地叹气。白天酒醒了,撑着被酒泡酥了的身体,去地里刨挖,没刨掉杂草,却往往把秧苗挖掉了;或打着酒嗝,抱着酒瓶,在村里哪棵老树下歪头打鼾。
多亏陈飞龙每天在庄稼地里跑来跑去,刨来刨去,才不至于秋收打不到粮食,把他们父子俩饿死。主要是陈飞龙怕把他自己饿死,他说:“那老东西要死要活,关我屁事?”
陈飞龙是跟德清老汉学的农活。
说来也怪,陈飞龙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想欺负,路过人家坡下,都要撒泡野尿;碰到谁家小狗,都要踹它两脚;谁家小媳妇喂娃吃奶,他都要捏着柳树梢子偷看。但对德清老汉倒没脾气,对那老汉顺眉顺眼的。
德清老汉手把手教他打连枷的正确姿势,教他如何省力而高效地让小麦粒粒分明,他纠正陈飞龙的姿势,说:“错啦错啦!嗨呀,后生!你这样打,手就要磨血泡啦!”
陈飞龙居然温顺地把连枷让到德清老汉手里,双手叉腰,学连枷起落,看小麦脱粒。
德清老汉是我们村的老光棍。六十多岁了,没讨老婆,当然也无儿无女。不过德清老汉打了一辈子光棍,却没有那种老光棍的邋遢样。去赶集时,常穿一身洗得发旧的哔叽蓝中山装,倒使他看起来像个退休干部。平时在庄稼地忙活,头戴白羊肚巾,老远看去,像头顶一团雪,又像一只黑山羊长了两只白犄角。皮肤糙得像树皮,脸上满是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但一对眼睛却明亮如雨水洗刷过的煤块。
德清老汉喜欢我们这群娃娃。我们常看见他或牵着一头黄牛,或拖着一捆干柴,圪蹴在学校旁边的峁上休息。他吸着烟锅,笑呵呵地看我们在操场疯跑、做游戏。每次看到他,我们都在操场上喊:
“老光棍来啦!”
他吆着牛或背着柴离开,我们就拍手喊:
“老光棍走啦!”
德清老汉那张又黑又瘦的脸上总是堆满笑容,冲我们一个劲儿打招呼。我们看到他牙齿露出来,嘴巴在动,但我们隔得远,听不见他说什么,就冲他扮鬼脸、扭屁股。
德清老汉教给陈飞龙很多实用的农田技巧:灌溉啦、耕田啦、施肥啦……我猜不透陈飞龙对德清老汉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不过我有时放学经过庄稼地,看到一老一少在地里忙活,真让我觉得那像是爷孙俩哩!
但是五年级的时候,有次陈飞龙在学校里和人打架,把一套桌凳摔坏了,班主任让我去喊他爹,我漫山遍野寻不见,正心焦着,德清老汉出现了,他听罢,忙拉住我的小手说:“我去看看吧!”
我把德清老汉领到学校,没想到陈飞龙老远看见德清老汉,原本圪蹴着的他噌地从地上冒起来,突然像疯狗一样狂叫,就要扑过来。班主任把他按在墙上,陈飞龙大喊:
“滚!老东西,再不滚我就把你腿打折!”
这话是冲德清老汉说的,但那双毒狼般的眼睛也分明瞪着我。德清老汉要过去,但陈飞龙大吼大叫着,逼得他又不敢乱动,只好站在原地,满脸着急。我知道他是心疼陈飞龙被班主任按在墙上,陈飞龙脸上糊着打架残留的鼻血,牙齿缝里还在渗血。
班主任手上加了劲儿,像杀鸡一样,死死按住陈飞龙不停动弹的身体,说:“你德清爷爷来了,让他给评评理,你把人家耳朵咬破了,把好好的桌凳摔坏了,要不是我按着你,你是不是连我一起打?”
陈飞龙听了班主任的话,突然暴喝一声,卸了班主任的力,挣脱束缚,回身狠狠地给班主任的肚子来了一拳。班主任的五官霎时扭在一块儿,“哎呦”一声,两手捂着肚子,脑袋抵着墙,才没跪在地上。本来在教室窗边看热闹的学生们见状,脑袋全缩进了教室。
“谁是我爷爷?那是你爷爷!我陈飞龙没爹没娘,更没有什么狗屁爷爷!”
陈飞龙扯着嗓子喊完,直奔操场墙根,一骨碌翻墙出校门了。
我看到德清老汉的身板似乎被陈飞龙这几句话压弯了一些,他的手都有点儿握不住跟了他几十年的烟袋锅了,他过去扶起班主任,嘴里直说“对不住”,求班主任不要开除陈飞龙,好像犯错的是他,好像他真是陈飞龙的亲爷爷,在替他孙子求饶。班主任苦笑着,摆摆手,没有说话。
事情还是后来陈飞龙他爹到校后解决的。陈飞龙他爹送来一套新桌凳,并照例把陈飞龙一顿狠揍,从教室里踢到教室外,还要往升旗台踢。陈飞龙呢,就像一个沙袋,任他爹打,没哼一声,也不反抗,就像丢了魂似的,随着他爹的拳打脚踢朝操场退,鼻血洒了一路。最后还是班主任架住陈飞龙他爹的胳膊,劝他不要打了,就差也把他爹按在墙上,事情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