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畔

作者: 张海溢

张海溢,陕西子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等,出版长篇小说《门户》。

1

死肉是二鬼硬给顺顺起的外号。顺顺是西庄沟地主小婆家的倒插门女婿。在西庄沟,除了小婆和西芹之外,似乎没人知道顺顺这个名字了。

倒插门女婿,还是外来户,死肉活得很憋屈,凡事不愿与人争高论低,然而有些事,似乎躲也躲不过,避也避不开。

细蒙蒙的秋雨,轻飘飘地下着,整整下了一天,整个西庄沟烟雨朦胧。雨丝落地就渗,渗得悄无声息。陕北的气候就是这样作弄人。春耕季节,大地最需要雨水的时候,偏偏干旱少雨;秋收季节,庄稼最需要阳光的时候,又偏偏阴沉多雨。

靠天吃饭,陕北人就这样别扭地活着,死肉也不例外。

死肉坐在一个破旧的棉垫上,麻利地编着筐子。小婆靠在一把老旧的太师椅上,浑浑噩噩地打盹儿。西芹弓着身子,一针一线纳鞋垫。三人构成这个家庭的主体,却没一丁点儿的血缘关系,他们只是法律意义上的亲属。西芹是小婆抱养的女儿,死肉是小婆招的倒插门女婿。

这是一个特殊的家庭。

小婆是王满高的小老婆。王满高是西庄沟的财主,共产党在陕北闹红的时候,他看清了革命形势,首先革自己的命,毫不犹豫把钱财、粮食、土地、宅院几乎全部捐出去了,只留下祖上传了几代的那个独院。

一线三孔细錾洗面的石窑,一进两开,高墙大院。独院很气派,坐落在一个土石相接的峁子上,峁子分为上下两层,恰似一块红烧肉,上层的黄土像肥肉,下层的石崖像瘦肉。有人说这地方风水好,是绝顶福地。也有人说这地方风水不好,干崖畔上扎不下根。

王满高不相信后者,这个独院都传好几代了,咋能说扎不下根呢?但是,到了他这一代,偏偏断了香火。他娶了两个老婆,没给他生下一儿半女。

人民政府推行一夫一妻制,王满高的两个老婆就成了问题。不过,在这件事上,王满高一点没含糊,休掉了正妻高桂英,独留小婆相守终老。家资散尽,只保留一个老婆,王满高革命革得彻底,就像憋尿的人突然找到了厕所,痛痛快快释放之后,感觉浑身轻松。在土改过程中,他没挨批,没挨斗,换来一个浑全安宁,而且还得了个“开明绅士”的名头。

高桂英改嫁给了本村的老光棍儿王银锁。作为正妻被王满高休掉,高桂英十分不满,认为小婆鸠占鹊巢,总把气撒在小婆身上。同居一村,难免狭路相逢,小婆强颜欢笑喊高姐,高桂英不应声,向小婆瞥来鄙夷的眼神。

王满高比小婆大40岁。按理说,王满高休掉正妻,小婆这个蔑称就不该有了,然而村里习惯上还是叫她小婆。王满高独留小婆,是希望年轻貌美的小婆为他生个孩子。然而他们终究无儿无女。

在生育问题上,高桂英就显得有点能艳儿。她连续给王银锁生了两个儿子。穷人家娃娃,名字都简单,大儿子叫王大,二儿子叫王二。高桂英说,小婆就像庙里的神娘娘,空有姿色,中看不中用。

1953年,小婆提出要抱养一个孩子,王满高同意了,于是抱养了一个女孩,取名西芹。也就是这一年,王满高一家被定成了地主成分。

王满高对此深表不满。

他苦着脸对干部说:“我散尽家资,自食其力,过着和普通民众一样样的生活,为甚还要给我扣一顶地主的帽子呢?”

干部笑着说:“我们依据的是你祖上的产业。”王满高不死心,还想争取一下,哀求道:“你们之前不是都叫我开明绅士吗?那就给我定个开明绅士吧!”

干部笑着说:“您的开明那是出了名的,但是农村成分有五个:雇农、贫农、中农、富农、地主,我们倒是想给您定个‘开明绅士’,关键是成分类别里没这个名堂啊。您老人家别介意,成分划定是大势,您老人家放心,我们保您全家黑籽红瓤,平安无事。”

人民政府说话是算数的,好多村子的地主挨了整,王满高毫发无损。

但自此,王满高一下子就灰了,不足一月,满头的灰发变得雪白。人老一年,马老一月,老头说垮就垮了。在弥留之际,他拍了拍土炕,给小婆安顿:“如果遇上紧要事,转不过弯来,就把这门前炕搂了,改成后掌炕。”

王满高郁闷而死,那时西芹不满一周岁。

小婆没有改嫁,拉扯着西芹,背着地主成分的外壳,一家活得十分低调。她处处要求西芹夹着尾巴做人,凡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

高桂英对王满高十分不满,还有一个原因,她怀疑王满高革命不彻底,小婆独吞了王家私藏的硬头货。她没有揭发这件事,是因为她不想让浮财便宜了人民政府,所以她从小给两个儿子灌输一个思想:“王满高不算人,休妻散财,妻没休尽,财必有余,院子里很可能埋着硬头货。”

仇恨的种子就这样种在了王大和王二的心里。

王大个头不高,苦瓜脸,忠厚老实,笨手笨脚,性子蔫儿蔫儿的,本来不是背锅,12岁时害了一场怪病,脊背就隆起一小块,大伙都叫他背锅。

王二傻大个儿,鞋拔子脸,好吃懒做,看上去人五人六的,为人却十分奸猾,右腿由于先天小儿麻痹,比左腿短点,走路一瘸一拐的。因他的奸猾比瘸腿更厉害,大家都叫他二鬼。

高桂英和王银锁的光景过得一般。高桂英手里有点硬头货,凑合着给背锅娶了媳妇,还没来得及给二鬼娶媳妇,老两口就先后归西了。背锅不当家,哪能管得了二鬼,二鬼逛着逛着就成了铁打的光棍。

高桂英认为小婆得了硬头货,可是西庄沟的村民没觉着小婆有什么不对劲。小婆和西芹过着和普通受苦人一样样的清贫生活。小婆参加农业社劳动,社员干啥她干啥,没有一点地主婆的臭架子。唯一不同的是,她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穿着一件破旧的睡衣。

小婆是个有文化的人。西芹上学的时候,她辅导西芹做作业,西芹成绩不错,一直上到高中毕业。因为成分问题,西芹没有机会被推荐上大学。上高中时,西芹偷偷谈了一个根红苗正的贫农,因为成分问题,男方家有些嫌弃。小婆对这桩亲事倒是不反对,却死活要让男方改姓,当上门女婿。在双方家长的别扭之下,这桩亲事走着走着就黄了。

西芹拗不过小婆。在小婆的张罗下,从后山招了一个叫钱顺顺的后生做上门女婿。顺顺弟兄五个,排行老五,老家在后山干驴皮坬。

倒插门是一条难路,在陕北农村,如果不是因为家里太穷,娶不到婆姨,一般人不会选择走这条路。

出于无奈,顺顺改姓王,在父母哭哭啼啼的乖哄下来到西庄沟。

在西庄沟,顺顺走路总低头,遇着人,恨不得侧身贴着墙根儿走,有时受人凌辱,既不敢还口,也不敢还手。二鬼觉得顺顺好欺负,就给他送了个外号叫死肉。二鬼自认为死肉这个外号有创意,露头露脑遇上顺顺,故意大声喊顺顺“死肉”。刚开始的时候,顺顺假装听不见,也不计较。他死记住一点,随你怎么叫,老子就是不答应,看你咋办?二鬼满脑子的鬼主意,哪能饶过顺顺,放出狠话:“就算是破茬尿盆子,敲上还有点响声哩,我不相信死肉这个外号叫不响。”

一次,顺顺从大井石窠的石盘边经过,石盘上坐着许多歇凉的人,二鬼从背后冷不丁叫“死肉”,顺顺对这突如其来的叫唤毫无防备,糊里糊涂答应了一声:“噢。”

二鬼呲着黄板牙说:“哈哈,这个烂尿盆子终于叫响了!”

二鬼和歇凉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从此,大家都叫顺顺“死肉”。

日子慢悠悠地过着。1979年,家庭成分取消,他们家再也不用在表格里填写“地主”了。1980年,农业社解体,土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西庄沟农民的日子普遍好起来了。有了死肉这样的壮劳力,小婆一家的光景也有了明显的起色。

但死肉一家还是那样低眉顺眼地过。

2

下雨天,没法外出劳作,死肉待在家里编了一整天的红柳筐。吃罢晚饭,死肉的两个儿子红兵和卫兵打闹得不可开交。死肉吃了一老碗烩菜,两个玉米面窝窝,睡意一下子袭上心头。他像河马一样张开大嘴,打了一个大哈欠。

小婆说:“编了一天的筐,累的,早点睡吧!”说完溜下了桃木炕栏,从过洞回了中窑。那炕栏经过多年的摩擦,红润得都起了包浆。两个儿子脱了个精光,没了睡意,反倒来了精神,又打闹起来。西芹拿着笤帚扫了扫炕,把被褥拉下来,铺得平平展展的,两个儿子一阵乱踢腾,踩得歪歪扭扭。看着淘气的儿子,西芹一下子来气了,大声吼道:“两个碎鬼,嫑撕打了,赶紧睡觉,灯油贵的,明天还要上学哩。”西芹说着就照两个儿子的屁股上各敲了一下。两个娃娃捂着屁股突然安静下来,乖乖钻到被窝里去了。

夜,十分安静。

忽然,“轰隆”一声!

“什么声音?”睡觉灵醒的小婆在隔壁喊。

死肉却鼾声如雷。西芹点着了煤油灯。

“顺顺,顺顺!”西芹推了一把熟睡的死肉,死肉睡得像一头死猪,动也没动一下,哼也没哼一声。两个娃娃呼吸均匀,同样睡得如熟透了的香瓜。

“顺顺,顺顺!”西芹加大了推搡的力度,而死肉鼻子里哼了一下,鼾声戛然而止,翻了一下身,又睡着了。

西芹见死肉无动于衷,就懒得斯文,在死肉圆滚滚的肩膀上掐了一下,大声喊:“死肉!死肉!”

死肉腾地坐了起来,在肩头挠了挠,半睁着眼,带着满脸的困意,怒气冲冲地看着西芹说:“你要死呀,半夜三更的!”

那怒火中烧的眼神如刀片乱飞,同时招来了隔壁同情的声音。

“你这挨刀的女子,人家叫你男人死肉,你也叫他死肉吗?”说话间,小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炕栏边,沉着脸责备道。

“叫了两回,叫不醒么!”西芹委屈地争辩着,但语气却十分弱,显然底气不足。

小婆提高嗓门说:“叫不醒,也不能这样叫!别人叫得,你叫不得!”

西芹不服气地看了一眼小婆。

小婆大声吼道:“你还不服气?你是他婆姨,别人欺负你男人,你不帮着就罢了,咋能跟村里的那些小人一样搭伙欺负他哩?”

小婆说的小人,就是二鬼之流。

西芹没有再争辩。

死肉看见小婆责备西芹,替自己说话,火气顿消,慢条斯理地安慰小婆:“妈,没啥,叫就叫呗,不就是个名号吗?”

小婆看到死肉四平八稳的样子,嘴里不由地嘟噜:“你个死肉!”说完扭头走了。

小婆骂顺顺死肉,西芹突然笑出声来,嘴里嘟囔着:“你当妈的叫得,我这个当婆姨的就叫不得?”

小婆不好意思地说:“我是被你们气糊涂了!”说完又笑了。

“你俩嫑嚷了。”死肉说道,“快说正事。”

“外面响了一声,穿好衣服,快去看看。”小婆温和地对死肉说。

死肉虽然是倒插门女婿,但小婆对死肉那是贴心地好,像亲儿子一样,入门以来,没对死肉说过一句重话。

死肉急忙穿上衣裳,提着马灯,扶起玻璃罩子,开门向外瞅了瞅。外面黑乎乎的。雨无声地下着,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小婆提醒道:“窗台上有化肥袋子,把它搭在头上,小心感冒。”死肉拿起一个化肥袋子,把底部对折着向里窝进去,做成了一个简单的帽壳子扣在头上,双层的化肥袋倒挂着垂下来,苫住了他大部分的脊背。死肉用手遮挡着马灯,细细的雨丝在灯光里显得密密麻麻。他走出大门,在马灯的照耀下,隐隐约约看见硷畔出现一个月牙状的豁口,他温热的心就地凉了半截,这是他家唯一的出路,得赶紧想办法帮畔。帮畔不难,可坡底下让背锅家种了洋芋,背锅为人忠厚老实,倒也没什么,然而背锅家婆姨地蘑菇不是个东西,跟二鬼是一丘之貉。

死肉回到家里,玻璃灯罩上不知啥时淋了点雨水,“吱”的一声裂开一道闪电似的缝。死肉骂骂咧咧:“他妈的,我左护右护,还是裂了!”死肉说明了情况。小婆和西芹的情绪显得十分低落。

死肉安慰道:“没事的,你们嫑急躁,我拾揽些混石,把畔帮起来就行了。”

3

第二天,死肉起得早,雨已停,天灰蒙蒙的。他上厕所,捎带着倒尿盆,看见二鬼站在硷畔上转悠。听见脚步声,二鬼面带坏笑盯着死肉,酸酸地说:“好好的路,咋就被你这号死肉男人倒尿盆倒成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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