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0日,或4月31日

作者: 程多宝

程多宝,安徽宣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出版小说集《流水的营盘》《江流天地外》。曾获延安文学奖。

上半场

纠结了好久,直到确认了眼前抹之不去挥之不散的影子,真真切切是那只紫色的口罩之后,绕着绿茵场踱了大半圈的徐厚正,感觉自己仿佛被那张铺天盖地的雨丝编织的一张若有若无的大网,罩了个严严实实。

徐厚正供职于某省会城市的一所大学。当年入职的时候,这所大学只招二本,如今升级成了一本。一别故乡20多年,作为异乡人的徐厚正,除了沉醉于新闻学的研究,内心里坚守的多是那种“唯我独醒”式的宁静。这份坚守说来容易,难以维系倒也时而有之,毕竟那种宁静往往自带曲高和寡。比如说,每天早晨围着绿茵场绕圈遛弯,原计划风雨无阻的八圈“一个也不能少”,因为那只紫色口罩的影子,搅得这些天来心情颇不宁静,一时倒也记不清这天的计划实施完成了没有?到底绕了几圈?何况又是个双休日,晨练时间段已经顺延到了早饭后的这段时光。

要是放在往日,真的难以自圆其说。

好像有雨,细细霏霏的那种。扑面而来的雨星,还是洋洋洒洒的雨粒?似乎统统的都不重要。这些来无影去无踪的劳什子们一旦沾上脸庞,倒是真的有了那么一丝儿清凉;还没容你品咂出个什么滋味,又是慌不择路似的一颗一粒坠入草丛再也寻之不见。与其说漫步雨中,增添了几许沾衣未湿的情调,倒不如说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情感里的一片汪洋。徐厚正望了望天,天也看了看他,对方依然一副看不真切的嘴脸,如同早上八九点钟的光景说来就来。

绿茵场四周的这所大学校园,放眼一圈空空荡荡。现如今的大学生,有几个不是夜猫子?几乎一水的手机控,这个时间段窝在寝室属于标配。作为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的一名系主任,徐厚正每周给自己安排的几节课时属于蜻蜓点水,顶多只是象征性出镜一二造点影响而已,硕士研究生倒是每年带上那么几个。平日里弟子们各忙各的,自己落得闲云野鹤。一个个双休日似曾相识接踵而至,特别是单身这么些年,原以为孤独难耐,没想到反而倒是解脱。女儿远在广州刚筑新巢,寒暑假之余的徐厚正多是校园坐班中规中矩,很少外出游学开坛之类。距离退休还有七八年,当下如同秒针周而复始地一圈圈打发着日子,倒也相安无事。

静若止水的日子,一如眼前不时闪过星星点点的杜鹃花。要是往常,这些静放一边的花儿难入法眼。也不知这所大学的园艺设计者们,当初哪根神经搭错了还是脑子进水了,怎么引入了这种似乎是舶来品的变种杜鹃?常年绿着的叶子,仰着一张张渴求宠幸的脸蛋。“四不像”植物,伪娘似的,谈不上神清气爽不说,反倒心里有时添堵。即使难得有了雅兴,比如说此时的徐厚正凝视的这丛怒放得有些神头鬼脸的杜鹃花,只是他哪里想到还没看几眼,似乎花儿现了原型,恍惚间立起身来,朝自己吐出了一抹腥红。

怎么了这是?那段往事20年来萦绕不散?徐厚正不由地一个折身,目光放飞遥远的西南。那是故乡稻堆山的大致方位。尽管眼前的一幢幢高楼裁剪了有限的视野,故乡只能静默在云层的前方。背井离乡这么些年,哪个游子没有故乡?故乡是一根没有剪断的脐带,时不时地一扯即痛不能触碰。地处皖南丘陵一带的稻堆山,好在如今那里没了什么亲人。一旦了无牵挂,故乡只能算是一个地名而已。然而,毕竟有了那么一次的牵扯,自己当年“干上一票,好歹为家乡做点什么”的想法,没承想倒是落了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那一票”怎么会有了如此结局?到头来却与故乡结了梁子?以至于20年来,印象里自己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衣锦还乡”。“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折腾,让他只能通过网络了解一些故乡的情况。好在自打那次出差时顺便路过,与故乡所在的地市级主要媒体《江城晚报》新识之后,贾总编当场吩咐报社通联处将他的名字列入了VIP名单,随后连续N年细水长流,每月准时寄来的《江城晚报》合订本,的确聊补过徐厚正的思乡之痛。即使贾总编退休之后,继任者一如既往从未间断,直到后来有了电子版的普及,《江城晚报》赠寄样刊合订本的服务,这才告一段落。

《江城晚报》起家之初,只是故乡所在的市委机关报“双休刊”。早些年在那样的一个四五六线城市,网络还是个新鲜玩意儿,《江城晚报》敢为人先自办发行,的确风风火火了那么些年。毕竟摸着石头过河,谁也没长前后眼,手机进入“5G”时代,纸媒哪里扛得住江河日下?好像前几年吧,自认“夕阳产业”的《江城晚报》审时度势悄然下架,远在省城客居的徐厚正闻讯之余,一度心痛难平。自媒体风暴席卷,纸媒风光不再,以往的那些采访、写稿、编辑、校对挑灯夜战,到头来谁又能摆脱新闻稿件那种千稿一面的“易碎品”命运?有的单位订阅他们这份晚报之时,看似给面子签单几份,结果呢,这份报纸每天怎么进来之后,过几天又是怎么出门,“谁写谁看、写谁谁看”在一些单位则是常态;到头来多是便宜了单位门卫师傅,每到一个时间节点,多少也能卖些破烂赚点零头。

哪里会想到呢,这些年追随的新闻事业,难逃“女怕嫁错郎,男怕干错行”的悲催命运?如此说来,那只似乎“瞄准”自己的紫色口罩,图的又是哪一门子?虽说这些年来,注重养生的徐厚正谨小慎微,虽说单身有些年了,生活作风方面的“零绯闻”,让他足以自诩柳下惠终成正果,相貌要比档案实际年龄青春一大截。前些年婚姻止损姑且不论,青葱时代那个年岁,辗转反侧的梦中女神远在故乡——那个高中文科班同桌吴映红,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地钻进了情敌孙如海的被窝?木已成舟,认赌服输!当年背井离乡出行省城之初,痛定思痛的徐厚正就是这么一番决断,何止是一场经不起考验的所谓爱情?现如今,按理说一把年纪的人,发际线撤退的头顶渐成“地中海”模样……可为什么连日来,那位看似蹭课的“紫色口罩”遮挡不住的眼波,似乎频频就在不远的前方放电,仿佛一朵静静绽放的杜鹃,还是一副无风颤栗似的血色欲滴。

连绵的细雨,似乎有了吟唱?还是窃窃私语的那种?是不是自己与那丛蓬勃的杜鹃花对眸久了?是谁演奏着扬琴的曲调,有一搭没一搭的?徐厚正半是疑惑地转身,不知什么时候,身后怎么盛开了一朵硕大的杜鹃,绽放得极有分寸:多一点点,真的有些过了;缺一丢丢,的确有些不够。

“徐教授,不算冒昧吧?我是紫鹃,新闻系的,我们见过面……不止一次呢。”徐厚正感觉还有些蒙圈的当儿,眼前这位女生的身子微微有了些颤动,语调是一种嫩生生的嘎嘣脆,像是咬开了稻堆山下那口池塘里的菱角,新鲜着呢:“可惜,徐教授您——不带我们班。可能您不怎么记得我吧?我蹭过您的课,前前后后的这一阵子有十几节,不介意吧?”

是不是,想报考我的研究生?快到嘴边的问话,幸好没有出口。停顿的当儿,徐厚正一时还有点拿捏不准,不得不有些提防也是常态。眼前的这位不速之客,Z世代女生,她们很少讲究什么遮遮掩掩情感铺垫?哪个不是张口就来直奔主题?搞新闻的讲究一个“短平快”,人家又不是文学院的缠绵女生,谋篇布局讲究什么含蓄隐喻?徐厚正不由地搜索起了库存记忆。今年以来,自己似乎找到了久违的那种状态,侃得极嗨的几场公开课,感觉到是有这么一双眼睛坐在教室一角,从那只紫色口罩上方游过来一尾尾的细浪,如同抛过来一线线钓饵直愣愣地拽着自己。有过那么几次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如今稍一复盘,自己居然闻过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仿佛一时浮云散,明月照人来?是的,那种远离多年却又时时泛起的味道,而且独属梦境里的稻堆山。只可惜每次醒来,如同随手划碎的云烟稍纵即逝。后来的几次开坛,徐厚正想到了低调处置,即使没有张贴海报,自然少不了听者门庭若市,只可惜期待的那张座位,倒也不时出现过的那几场陌生面孔,让他一时难以即兴发挥。

原先的那只紫色口罩呢?有那么几节课,即使自己随意地望上几眼,也是一种妥妥的心波荡漾。记得有次,眼前居然闪现出杜鹃花在风中摇摆的画面。

怎不记得?自己定睛了几次,感觉那丛杜鹃花,依然怒放在那座废弃的矿井旁边。一愣神工夫,仿佛有位叫赵腊梅的妇女撕心裂肺的哭喊言犹在耳。没办法啊,那次出差路经稻堆山,怎么就赶上了这一摊子事?乡里乡亲的放眼一大片,盘根错节,七大姑八大姨。那个在辈份上可以扯到娘家姐姐的赵腊梅,当年瘫倒在矿井一旁的哭喊,虽然徐厚正一时不在现场,但是村人与家人却在耳畔讲过N遍,字字血、声声泪的那种,让他一时愤而提笔行使新闻的第四种权力,履行着自己入道之初的誓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华章!

只是,自己明年的研究生名额早已满员,一个也塞不进来。徐厚正有了犹豫:要是对方具备基础条件,能打个擦边球啥的争取一个,届时如何找出过硬的理由?

亲戚。只能这么一说方能圆场。可是,亲戚?什么样一个亲戚?新闻学院谁人不知他徐厚正,一别故乡二十多年了,什么时候冒出来一个亲戚?人家口音都不一样嘛?难道说“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再说了,犯得着如此么?

“你的口音,怎么不像是苏北?”事后,徐厚正也没想到,当时对方自我介绍一番之后,自己怎么就问了这么一嘴。

其实呢,徐厚正还有些疑惑,紫鹃口音若是品咂一二,倒是残存着皖南老家那一带的尾子。得知紫鹃来自江苏徐州,两人顺嘴聊了聊苏北那里的风土人情,什么“自古彭城列九州,龙争虎斗几春秋”,还有“九里山下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之类的古诗民谣之类。搞新闻的,有时候就得是“万金油”,虽说什么也不精,但很多都知晓一二,关键时候就算是半瓶子那也要晃荡几下。没想到紫鹃倒也健谈,对于徐教授老家的皖南宣城,如同做足了导游攻略,什么皖风徽韵古徽州鱼米之乡,还有中国文房四宝之乡,以及当年的李白七游等趣闻典故,头头是道如数家珍,更不要说背诵出了诗仙李白好几首名作。

“一方水土一方人嘛,离家这么久了,一直念着老家这么一口。”说是自嘲,徐厚正有了恍惚,觉得在这样一个自来熟的女生面前,而且还是萍水相逢式,述说自己将来告老还乡,是不是有点那个了?

毕竟,如今的稻堆山再也回不去了。

“那——徐教授,可不可以给个机会,吃个便饭?”顺着紫鹃的纤纤玉指,虽然挡住徐厚正视线的,除了一幢幢校舍,还有远处影影绰绰的绿荫,但是校园周边各类花团锦簇的特色小吃,还有那些随风飘来的人间烟火,又有几个饮食男女能挡得住?每次自己一出校门,眼帘里塞满的烟火俗常,还有人头攒动的外卖小哥,的确让这所大学的食堂,一过饭点门可罗雀。

让徐厚正没想到的是,紫鹃点菜的内容似乎有备而来。菜品虽然没有几样,可是每道菜似乎都与自己的故乡稻堆山有关。莫非,紫鹃事先踩过点了?现如今Z世代神通广大无师自通,像徐厚正这类高知达人,只需网络搜索一番,几乎能被对方扒得只剩一条短裤?只是这回实在有点没有想到,那种清爽可口的野生菱角菜,大堂经理跟进介绍时说,前几天这位女士订餐时,特意叮嘱本店网购不得延误。

对面的紫鹃笑而不答,一时间眼前怎么浮现出了风过荷塘的影子?还有的是老家特有的那种腰子盆?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眼前的莲子成了满盘的水乡菜肴,自带一股稻堆山的孩提记忆。舌尖上的往事,如同镶嵌心底的初恋——那个叫吴映红的清纯女子,怎么到后来让孙如海得了手?还有的,当初自己仗剑天涯,于公于私也不算输。

“徐教授,可不可以……加您微信?以后多指教,有事请吩咐。”徐厚正还在愣神的当儿,没想到现在的这些青年女生,有了想法之后那真是胆够大的。

紫鹃只是网名,也可以认定是微信昵称。微信聊天起来,紫鹃言简意赅,像是精心设计过一般。紫鹃说她姓柳,业余时间喜欢写点小文章赚点稿费聊补家炊,口味倒是吻合《青年文摘》《读者》那类杂志,校园里一度挺有读者群,好在谈不上是什么鸡汤文。这么一说,手机百度一下,有关“柳眉”的网页倒有好几页。直到后来,紫鹃说出了自己身份证上的名字,徐厚正倒是留了个心眼,微信好友里的这位新闻系女生,校内平台却一度搜索不到。

如此说来,紫鹃的行政关系应该不在本校,那么好几节课堂上出现的这只紫色口罩,难道是来蹭课,或者说是有备而来?

来者不善!徐厚正不能不防。在这方面,朋友圈子里倒是有过前车之鉴。比如说自己熟知的一家文学院,好几位中学时代的同学后来发达了,没承想过一段时间见面,总有这个那个换了新妻不说,居然还有“怀里搂着下一代”,有的甚至说是爷孙恋倒也不为过。比如说有个偏远地区女生,为了省城站住脚,得知导师有嗜好拿铁的习惯,居然温好咖啡守候在教授办公室门前,直到鸠占鹊巢成功上位这才罢手。当下的自媒体防不胜防,一旦爆料全线崩盘,当事人除了噤若寒蝉,还真的没有什么招数;即使像以前那样的疏通关节删了一次,野火烧不尽那就是标配。比如前一阵子上了热搜的某国企领导与女下属的情侣衫事件,还有某位女球星与领队前妻网上互飙之事……徐厚正当然不想步其后尘。这事要是摊上了,连皮带肉地扯下一片那就是血肉模糊,说不定伤及筋骨,到头来鸡飞蛋打两败俱伤;可不能再像20年前那样,老家江城市的那位副市长一个电话,兜头一盆冷水,自己好不容易升腾点燃的一堆火苗,一声不响地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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