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巫婆
作者: 王卫民王卫民,陕西商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黄河文学》《延河》《北京文学》等,出版作品集《风雪阿尔泰》《野庄子》《瓜滚在园里》,长篇小说《泥峪川》。
桃婆不行了。
都说后原林子的猫头鹰是“丧殁神”。乡邻口中的“丧殁神”肯定不是善神。猫头鹰是桃婆卧床那天进的村子。“白天啊,推命哩。”有人这么说着,要不然桃婆咋能好好的就卧床了呢。
东秦岭乡下人把奶奶称婆。桃婆,就是桃奶奶,她的生日早就没人记得了。村子里这些儿孙辈的,都叫她桃婆。
桃婆太老了,村子都忽略了她的存在。前日她突然扔了拐杖,又穿上她只有“开言”时才穿的那套锈花蓝袍儿,在上村下院走来走去。村里的人本来就不多,随便进来一个“驴友”,或是拿着秤的药贩子,村里人都会围上去看热闹。桃婆的蓝袍儿前襟绣了貔貅,后襟绣了人面狮子。袍子是很早以前的棉花手纺线,木制机子织的布,用核桃泥染成土灰蓝,因而彩色丝线锈的图案就显得格外鲜艳。桃婆是旧时代过来的人,是十里八乡唯一还活着的“三寸金莲”。就这一双小脚,每年不知有多少人撵到宫村看稀罕、拍照片。记者小姑娘把这一双脏兮兮的脚抱在怀里,贴上粉嘟嘟的嫩脸儿,弄的桃婆一脸不自在,老脸上沁出了汗。来人刚转过身,桃婆就冲天“呸呸呸”,又朝地“呸呸呸”唾三口,乡邻们以为她会说些“开言”谶语,她却说:“蒜骨葖裹脚臭,猫娃狗娃绕着走,人不爱鬼不瞅……”再往后边就嘟嘟囔囔了,没有人听得清。
桃婆常常自言自语,大家都习惯了,谁也不去认真追究,也没有人敢追究。因为她是个神婆子,好话不灵验,霉气的话一句顶十句。那年,有个脚夫从宫村路过,板车上拉的是一个大菜瓮。路不平,瓮有些摇晃,桃婆踮着小脚碎步,超过车辕时缓下步子自语道:“一个虼蚤拉了瓮,还说虼蚤不中用,不装水不腌菜,只图一人听响声……”
脚夫车上拉着的是粗瓷器,属“性命货”“性命货”怕犯忌,脚夫冲桃婆道:“你这个没眼的,说谁呢?知道不?不怕神,不怕鬼,就怕谁的一张乌鸦嘴。”
桃婆转过脸,张着豁牙的嘴,喷着腥臭的口水道:“说谁哩,说你哩,清水锅里煮米哩……”她的话刚落地,车夫的板车轮子就被一个小水沟给颠了一下,瓮在板车上像一个脚跟儿扎不稳的老人打了个趔趄一样,终于在摇晃不定中摔到了地上,“砰”地一声,瓮的碎片儿碴子撒了一地。脚夫一急,恨恨地骂桃婆,说她是大嘴鸟鸦,亏她长一张人嘴,净说鬼话。大田里一个正在锄苞米的宫村人从地里走出来对脚夫说:“你知道不,别说你这是个瓮,就是一个人,只要她说出一个‘死’字,这个人就活不了了。”脚夫说:“神底子啊,恁神。”桃婆眯着眼把瓮片儿拣了扔到路边,还不时把某一个瓮片拿到眼前端祥半天,她为没有救下这个瓮而一脸愧疚。
桃婆嫁过来那年,宫村正是年馑,日子那么苦,宫村的男人和女人却有那么多胖子,郎中们拿不住脉,开不出好方子,任那些胖子浑身没劲,干不了活儿。桃婆娘家也是穷家,祖上就是土郎中。祖训要求手艺不外传,传男不传女。桃婆打小聪颖,在心里偷偷记了些东西。
男人宫壮壮就是胖子。他这胖是间歇性的,早上瘦得皮包骨头,老鹰都能捉走,后晌胖得像弥勒佛。桃婆那时还是小媳妇,见宫壮壮胖成这样,就给他说她能治这病,宫壮壮抬了抬肿得压着眼睛的眼皮儿,错愕地审视着她,郁郁地哼唧着,算是答应了。
过了几天,桃婆给这个看似壮实魁梧却病秧秧的宫村汉子——也就是自己的男人宫壮壮——兑现了承诺。没有人知道她怎样捯饬的方子,反正她把一个小土瓦罐儿用手捂着端给了宫壮壮,说本来是要用醪糟冲服的,没有醪糟,就用童子尿冲服,每天两小勺儿。壮壮接过土罐儿捂在手里。那时桃婆还没升到“婆”字辈,但壮壮知道她是神婆子,柳眉儿善眼的,胸脯像两座小山包,算是宫村最好看的女人。但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却消受不起。他觉得自己应该活不长久,因为上下村子有人死前肿胖,入殓时却成了干柴样。就给桃婆叮咛说,宫村风水浅,他的命更浅,福不住她这样儿的女人,他不定在哪一个早上就醒不来了,让她到时再找一个不肿的人嫁了。
桃说,用这方子试试再看,别老说那些叫人心里受不了的话。壮壮点了点头,浑身肿得发困,心里却很熨帖。
至于桃啥时成了神婆子,他俩一个被窝这么久也闹不明白。上下一条川的人都说,壮壮家的桃“出言”竟然恁神,求啥啥应,卜啥啥准,想让谁死了,就会念咒语。壮壮去过州城看医生,医生处方上写了2号病……后边是些他认不得的字。他去了药房窗口,发药的白大褂儿说他这是浮肿病的一种,他这才放了心,之后去口镇粮站买了二斤黄豆,他要煮了当零食补身子。桃说,一个大男人还肿出名堂了,2号,我还是1号嘞。就把那二斤黄豆掺和些苞米、稻黍磨成杂面,一家大小混和些菜,对付了几天。
宫村的春天,绿柳红桃白杏花,州河水岸的水蓬花、石缝兰把宫村妆扮得像花娘子。月夜,苇塘里新芦苇丛中有唧唧叫着的苇莺,刚刚翻过的湾子地发出潮湿的泥土味,透过瓦屋的屋檐窗户从门缝儿进来,在屋里弥漫。有一阵,月亮也挤进来,地上、土炕上明光光的亮。多么美好的宫村夜色。
就是这么好的夜晚,壮壮和女人怄气,各睡各的。桃“出言”的嘴,是决口子的水,他只能忍着。“啥病你不得,得个肿病,该肿的不肿……”作为丈夫,他很委屈,女人个儿不算小,自己肿得她搂不住,搂着了,也像搂个气包。
他还是照着她说的那样,每天按时用求来的童子尿闭着气冲服土罐儿里的药。开始还干哇地作呕,后来就习惯了。
渐渐他不肿了,有了力气,赶收麦前又看了一次医生。医生检查完,问他病咋好的?他说是神婆子“出言”,神给赐了药面面,恁难闻。医生又问是膏丹还是丸散,他说是炒面样。医生睁大了双眼,一脸茫然,片刻又说:“巫婆巫婆,十个有八个不得活。”
桃治了自己男人,权当试了一回,没想到竟然这么灵验,每当“出言”就拿他做例子。“……小神跪在大堂前,黑虎灵官好灵验,天王铁锁仓仓响,大神给我一灵丹……”他也亲眼看见过她出言时的苦难过程。她给乡邻说,她的神是逢农历三六九才从九天玄女娘娘那儿下界,是有约定的。
壮壮不再面黄肌瘦了,也不肿了。乡邻们好生奇怪,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夜夜和神婆子盖一条被,在被窝里都能“出言”。于是,桃的香案上更是青烟袅袅,托她求神保佑的,求神指路的,跪在她面前的乡邻信众虔诚而肃穆,其中也有像她男人壮壮一样得2号病的。
说来也怪,只要桃设香案“出言”的这一天,宫村总是风和日丽,哪怕前一夜还是狂风暴雨。桃披头散发,口吐白沫,打坐菩坛,本来一双凤眼,此刻却是半睁半闭,念念有词,少顷就能雨住风停。男人壮壮替桃去后山上的林子砍些侧柏回来,供她熬水喝。侧柏还有讲究,必须在日头泛红时砍,柏叶还需带露水。她点着兰花指,捣蒜似地点着男人说,知道不?人有人的规矩,神有神的讲究,朝阳晨露,凡事看透,装神弄鬼,喝酒吃肉……他似懂非懂地照吩咐行事,心里明白,他女人在糊弄人。至于她为何治好了囝囝囡囡,治好了胖子的2号病,他不明白。
穿上绣花蓝袍的桃只要往蒲团上盘腿坐定,紧闭双目,双手合十作“阿弥陀佛”状,所有求拜在她面前的人皆长跪不起,连连作揖。一条缺腿的春凳上的黑粗瓷香炉,半截儿蓝砖下就压着人们布施的纸洋票子,也有人提半瓶油或两把系着红纸腰带的挂面放在一旁。桃略抬眼皮,瞅了瞅当日布施的丰歉,又迅速合上眼,顺手摸着端起那个装“神水”专用的大白瓷碗,猛喝一口,顿时就有白泡沫糊了她的脸。只见她双唇不停地动,喉咙里发出带着哈喇的粉腻腻的声音,谁也听不清楚她说的是啥。那段日子,都是穷病,她把早已包好的药面面逐一给了来人。
桃从蒲团上下来,不急着给药,而是口中又念念有词道:“家无妻小太可怜,遭遇年馑少吃穿,来时走的马家河,回去要走泥峪川,大神给你救命药,甭忘拿去压堂钱……”
桃的蒲团其实就是苞米壳手编而成的草垫儿,借编织时的花纹儿用红描出了一朵大莲花。若随便放在什么地方,看着很稀松平常,可当桃坐上去的时候,就有了几分神圣。
她把春凳上的砖块拿起来,抽出一元钱纸钞,递给了一人。
那人再三推让,桃说:“神不缺你的压堂钱,路过泥峪店,别忘了拿这钱给老娘买个烧馍。”
那人抬头一脸感激,又要磕头作揖,桃忙拦了道:“坐上蒲团替神说话,起身蒲团了就是人说话,你磕头我折寿嘞。”那人顿时泪盈满眶。
从那时候起,桃的名气大了。能治浮肿病的神药,还能治弱不禁风的瘦子,于是她家香案上香火不断,男人壮壮也神神叨叨,不论走到哪里总是往人家茅缸瞅。没有人的时候,就捞人家的茅缸虫。
壮壮随着女人也提高了身价,他的日子在宫村算不上富裕,倒也不缺零用钱了。左邻右舍随便摆个小桌子,也卖香火,跟着沾光。
他趁她高兴了,心情不错时就问,马家河的光棍汉,你咋恁神,一眼就能认出来?她说,那是一个可怜的人儿,从进门就光瞅女人,又不敢大胆地瞅,一双眸子直直的那痴样,不是光棍才怪哩。
他又问,你咋知道他有老母在堂呢?她说,嘁,你没看见他那破褂儿上的补丁针脚多细密,缝挑得齐整样,只有老母亲才有这样的女红啊。她几分哀戚地又说,她脚上的葛麻草鞋是满耳子,只有马家河上下的人才穿这鞋,半条泥峪川,二十七道水,只有葛麻鞋不怕水。
说话的这一夜,男人壮着胆又睡了一回自己的女人。许多日子了,他不敢碰这个神婆子。平时他还是有些胆怯,开口“大神”,闭口“黑虎灵官”,梦呓都是“九天玄女坐菩坛”。
盼救济粮的日子,宫村人称之为春荒头。春荒头里,就是烧开了水,锅里也无米可煮。政府有救济粮,至于哪一天能送到村头,能给多少就不得而知了。心里急切了,就去跪神婆子,桃对乡邻谁家门朝南还是朝北都晓得,大事小情都瞒不过她。她在草垫子蒲团上坐定,张口道:“泥峪店里一潭水,能洗菜来能淘米,人有良心河有底,公道二字值千金,一升半斗甭嫌少,党和政府不容易……”跪着的人没有听出桃给的准日子,有人却算了出来。三月三时泥峪店庙会才揭开那潭清冽甘润的水的石板。具体斤数没说出来,“党和政府不容易”这一句还真是激动人。这话传到了村干部耳朵里,干部有好多年没有去她家砸香炉了,也没有指派谁,就说:“去,把壮壮家的叫来,让她交待……”
桃婆,就这么神一半、人一半的,在宫村邻里的半信半疑中,看着村桥建成了,看着那曾经她给调土方子治好的囝囝囡囡出远门挣钱了,成家立业不说,还在城里买了房子,回村都开着鳖盖车。
桃婆的香案一天比一天清冷了。东院的水锣回来了,水锣提了四色礼恭恭敬敬地走进“桃婆”的门。
桃婆由“桃”升为“桃婆”已经有些年了。水锣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水锣是宫村那些年唯一走出去的大学生,现在早已在城里退休赋闲,他发誓不回宫村的,前些日子却鬼使神差地回村,这分明是得到什么高人指点了。桃婆只有见了水锣才记起了往事。
那时的水锣,从口镇学校回来就去了后湾子联办小学。桃的男人壮壮看秋的那个后晌,和往常的后晌没啥两样,后来出了事,桃才说,那个后晌村子后塬有怪叫声,别人是听不见的。
水锣记得很清楚。那日是星期天的午后,下午要去学校了,他就瞅准秋伏日头高照,猫着腰去了那片红薯地。村里就要推荐他上大学了,猫在红薯地,他倒没了主张,一个“饿”字会逼死人的。许久,他的双眼被太阳刺得直闪金星儿,终于从笼子拿出小䦆头刨出第一窝红薯。正值青纱帐威猛之时,到处一片墨绿,粉红色的红薯被从土刨出来的瞬间,整个红薯地都亮了,水锣一不做二不休,抹一把脸上的汗,笼子里红薯满了,才突然觉得这行为与偷盗无异,若是被看秋的捉着了怎么办?火辣辣的太阳把红薯蔓儿晒蔫了,他立足的这块地像早年的癞痢头一样不雅观。
他已不知所措,再把红薯填回去?绝不可能,远方地塄上白椿树上的知了似乎看见了他,“知了,知了”叫得恁凶。万般无奈之下,他还是挎上了笼子,趔着腰左右环顾着,还没到地边,就被看秋的壮壮逮着了。“神婆子”的男人也是半个神,要不,咋就不知鬼不觉地到了红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