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演义

作者: 陶灵

腾空放炮

黄老汉儿年轻时在汤溪河驾鹅船,有一年缺粮,从上河的山里运苞谷,麻袋装起的,二百斤一袋。途中,他拿一小截细竹管儿,削尖一头,“欻”地一下插进麻袋,管儿中马上滚出一颗颗苞谷籽。用碗接着,一会儿就满了,再顺手扯出竹管儿,麻袋上不留一点痕迹。干净、利落,那动作恰像乡下人劁猪。桡胡子之间的“黑话”就叫“劁猪”。

一大麻袋苞谷少这么一点,看不出动了手脚。每袋“劁”一碗,一船几十袋,便有了一二十斤。苞谷不能带拢码头,怕被发现。半道上有一片卵石滩,滩名闲窝凼,水平缓。鹅船靠头,岸边有一个穿蓝布衣服的女人等在那里,接过黄老汉儿提过去的一袋苞谷,转身就走了。这一提一接之间,连一句话都没有,配合默契。然后,黄老汉儿用籇竿往岸上一点,鹅船离了岸。

运完苞谷,歇船一天,黄老汉儿去了趟闲窝凼。蓝衣女人早用石磨把苞谷推成了面,这天,做了一甑子苞谷面饭,热冒冒、香喷喷的。黄老汉儿就着菜油炒过的陈年盐菜,吃了三大碗。临走,提上一袋苞谷面,算是回报。几十年后,黄老汉儿回忆说:山里的女人真能干,苞谷饭做得好香哟!

黄老汉儿怎么认识山里女人的,不好问得,我是晚辈,他女婿又在旁边,是他带我来听黄老汉儿摆龙门阵的。

黄老汉儿驾的鹅船是一种平底小木船,腹宽头窄似鹅身。鹅船专走下水给盐厂运煤,夏天水大装五吨,冬天水小装二三吨。上水多数时间返空,偶尔装盐,看路程远近,装一吨或半吨,一路全靠桡胡子拉船、推船。那时候盐用竹篾包装,每包一百斤。篾包为方形,软细篾条扎口,黄老汉儿解开四只角,用木饭勺从每只角里舀一勺盐。运盐交货时须过秤,少了斤两要赔偿。黄老汉儿就往四只角里灌米汤,稠酽,不稀释盐,交货时看不出,斤量又足够。黄老汉儿说:“这叫割耳。”

桡胡子动手脚的花样多。装桐油的篾篓子用油纸封口,便烧滚烫的开水,热气润湿后揭开,赶紧舀几瓢,再趁热敷上,干后看不出一点痕迹。装散煤,面上撒了石灰做记号,就从下面撮,不撮太多,然后脚往煤堆一蹬,上面石灰和煤一起下滑,看起来很自然。多撮几个地方,弄一两百斤没问题。偷撮的煤不一定卖钱,那时人穷,没钱买,一般和沿岸的人户儿换米换洋芋换腊肉,反正是能吃的东西。也有白送人的,是亲戚朋友熟人。

黄老汉儿直言不讳:“我们沟沟河头的船,都是装么子,吃么子。”

川江拖轮上的退休老船员郑老头说,他们私下有一句自嘲自讽的顺口溜:“十船九强盗,一船不偷不公道。”那些木船挨着我们靠起,晚上悄悄用绳子拴住他们船上的货,天亮船开头,东西一下子拖下了水,然后再拉起来。拖轮开头阵仗大,机器轰轰响,木船上的人一点也察觉不到。

过去民间讨生活的人,大多有这种好占便宜的习惯。

桡胡子冉白毛摆龙门阵:过去我在嘉陵江的沟沟河驾木船,经常装猪,一般都由猪贩子包伙食。有一个猪贩子很啬巴,我们有时连饭都吃不饱,更不用说有烟酒招呼了。连手们(伙计们)暗地里整他,大热天,给猪喝水,放了很多盐。那些猪渴得在舱里乱拱、乱窜,像疯了一样,有的蹦出亮子(船舷),掉到河里。连手们儿边看边笑,猪贩子急得双脚跳,只能好言好语请我们帮忙捞猪。下一次再装猪的时候,这个猪贩子学乖了,一上船,买了猪蹄膀炖起,还放了很多白糖。说大家辛苦了,白糖炖蹄膀补身子。哪晓得蹄膀油水大,又腻又甜,吃了败口味,我们几天都不想吃饭。

乌江运盐都是上水,全靠扯船子拉纤。最远从涪陵到龚滩码头,要走一个月左右。途中,有的船主偷偷把盐卖掉,篾包里装上沙石,这叫“腾空”。然后,船主自己掌舵,过滩时,看准时机,尽往江中的石头上撞,直到船烂“货”沉,此为“放炮”。事后,船主假装哭诉着向盐商报损。整个手段称“腾空放炮”。事前,船主怕走漏风声,绝不让扯船子有丝毫察觉。因此,“放炮”的瞬间,扯船子来不及松开拉纤时挎肩的褡裢,被纤藤拉入江中淹死,或撞石而伤亡。1939年5月的一天,侯老伯拉船到了羊角滩,天黑了,本来夜晚过滩不安全,伙计们拉了一天的船,也想睡觉了。但船上的管事从后面一只船上跑来说,船主非要把船扯上滩去。果不其然,船出事了,撞石而翻,十三个伙计被纤藤拖下水,恶浪把他们一个个吞掉。幸好,侯老伯一跟斗栽在江边一块大石头上,只是双脚受伤,保住了性命。第二天,他脚伤剧烈疼痛,躺在船舱中,隐约听到管事在发牢骚:昨晚分到的钱少了。原来头晚翻船是船主搞的“腾空放炮”,可怜十三个扯船子白白送了命。

有一次,一个姓王的船主盗卖了装运到彭水的盐,被头籇(船工工种之一)暗中发现。只要王船主扳舵往石头上撞,他就在船头迅速用籇竿撑开。王船主心中鬼火直冒,也只能忍着。晚上,王船主想了个鬼点子,在放籇竿的架子上淋了一些桐油,想让头籇撑船时打滑。第二天,头籇没中招,用围腰包裹住籇竿照样撑船。船拢彭水后,王船主交不出盐,盐商报官,被盐警抓了起来。

川江瞿塘峡里有一处地名叫石板夹,由“赤板岬”谐音而来。岬,指水中突出的石嘴。过去有船主搞“腾空放炮”时,专门选在这里,撞船的瞬间,自己正好可以跳上石嘴获生。船主搞“腾空放炮”,一般都和“地头蛇”合作,才能迅速销赃,他们大多在江边码头的茶馆里商量细节。

重庆府巴县衙门档案里记载着一桩官司。清道光十一年(1831)八月,归州船主范开科,承运湖北商人李本忠的粮食四百石,从重庆至汉口,商定水脚钱(运费)四百四十串,一次领清。然后,范开科将货船交其胞弟押运,自己用水脚钱订了一条新船,又运李本忠的大米三百八十石去汉口。船已受载,正等时日开头。这时,李本忠得到消息,范开科胞弟押运的货船在西陵峡水平滩翻沉,人获生,船与货均损。李本忠觉得蹊跷,出事险滩已得到整治,范开科的货船又属归州帮,对这一带水域十分熟悉,按说不应该出事。于是,他把范开科告到巴县衙门。巴县知事发令,查封范开科尚未开头的货船。经查验,船上所载粮食少了五石一斗,合一千六百多斤,折银二十余两。范开科盗卖粮食,也预备“腾空放炮”,不料被抓了现行。

滇铜为贡品,走川江水运,由朝廷派员押运进京,沿途地方官员必须护送船只安全过境。清史资料记载,途中,有船主趁夜晚停船时,偷偷把铜块丢进江中。私下里早和“地头蛇”商量好了,第二天等运铜官船走后,他们划小船去打捞,事后平分所得。有时偷盗的铜块多了,担心事情败露,船主故意凿破船底,漏水而沉。沉铜由船主出面雇请“水摸”打捞,除赚得一笔打捞费外,又故意留一些铜块在江底,等官方处理完事故离去后,便打捞自得。

民国后期,云阳县城有一家油脂商号“兴泰祥”,资本雄厚,直接和美商美孚石油公司做生意,在万县、武汉、上海都设有分号。商号经理姓傅,是最大的股东。傅老板小时候死了老汉儿,随母改嫁,继父是个桡胡子,他便跟着跑船。后来赚到钱,自己打造了一只木帆船,独当一面。有一年,傅船主在宜昌装一批棉纱入川,货主随船押运,途中不慎,掉进江里淹死了。因行规不便随意打听,货主与货的情况均一无所知,一船的棉纱成了无主货,归了傅船主。当时棉纱在川内属贵重物资,变卖后,傅船主用钱开了“兴泰祥”油商号。这是《云阳县商业志》记载的真人真事。其性质不算腾空放炮,读来却像民间文学故事。不过类似的传说在云阳还真有一个。

清末,万县四角里耀灵场有个油商号掌柜叫张世烈,有一天在七曜山的盐道上赶路,没留神,一下子滑下道,幸好抓住路旁树枝,才没摔下崖。他爬上来,惊魂未定,瘫坐在路边,心里暗自道:“好险呀!看来是老天爷不想我死,等二天有钱了,我一定好好修一下盐道,挑二哥好走路。”当天夜里,一个白胡子老汉儿托梦给他:“老天爷要给你一些银两,你不要推脱,记住自己说的话。”张世烈猛然惊醒,再也无法入睡,本来准备第二天要去万县城里打听油价,这时干脆起身上路。

在万县水井湾码头,遇到楚帮一船主,上下打量他一番后问:你是不是张世烈?张世烈回答:是呀。对方又说:你的一船棉纱到了,快点提驳,我们好又装载了回去。张世烈心想,我哪有什么棉纱,可能是把同名同姓的人搞混了。正要解释,突然想到头晚做的梦,便没推脱,跟着去接了货。然后将棉纱卖掉,所获银两全部用来整修了盐道。

挑二们给张世烈立了块功德碑,至今还在川鄂古盐道边。

山  洞

三峡地区喀斯特地貌多洞穴,里面冬暖夏凉,又有水源,远古时代,我们祖先必然选定这些天然山洞遮风避雨。某天,一位祖先兴许空闲无事,似乎有一种激情需要绽放,于是,敲取洞中一小块钟乳石,打磨了一番……

沧海桑田。大约14万年后的2001年一天,一个名叫黄万波的后人在三峡南岸大山里的兴隆村火炮洞里找到了这块钟乳石。他对口吹奏,竟能从缺口一侧发出一个清晰而稳定的音频,便命名这小块钟乳石为“石哨”——黄万波是一位出生在三峡地区的考古学家。也许还是这位祖先,也可能是另一位,又把一小块钟乳石打制成猫头鹰的模样。考古学家说它是“石鸮”,最古老的石雕。而前面那个“石哨”,则被认为是人类最早的乐器。

在火炮洞里,黄万波还挖出两根剑齿象象牙化石,一根长1.89米,一根2.08米。拥有这两根象牙的祖先,用锋利的石器在上面刻下了几条直而深的划纹,线条粗犷有力,构成简单的三叉形、十字形、羽冠形等,图形抽象,不明具体的含义。无疑,这是世界上最早的刻划艺术品,将人类艺术萌芽期向前推进了约六万年——之前已知的南非布卢姆伯斯洞穴遗址出土的赭石刻划距今约七万年,此为人类艺术发展时期;距今两万多年前的西伯利亚马利吉太遗址的猛犸雕像,则为成熟时期的作品。

兴隆村的火炮洞因洞内泥土含硝,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有人在此提炼黑色炸药得名。黄万波发现这些人类最早的艺术品后,改名兴隆洞,从此名扬考古界。

“构木为巢,以避群害。”祖先慢慢离开山洞。

旧时,三峡地区时有战乱出现,或遇土匪袭扰,偏远山村的大多数乡民都选择山洞藏身。城口自古交通不畅,人烟稀少,匪盗甚多,清代时,全县有二十多处天然山洞供乡民躲避。洞内一般有浸水,提供了生存的必要条件。县城往南一百公里的红岩洞,在一座大山背后的悬崖间,先爬几十步的木梯子,上到一块凸起的岩石,再横过二十米左右的木桥至洞口。洞下是望不到底的深谷,地势极其险峻;洞内非常宽阔,泉水丰盈。清嘉庆初年,当地百姓遇战乱,曾有五百多家人在洞中避难,悉获保全。类似极险的天然山洞,城口县内有多处,如城东、西、南及西南的老君洞、四方洞、黄泥洞、神仙洞、大洞子等。然而,既不隐秘也不险要的山洞照样可以躲避土匪。县东六十多公里的红花梁山下有一观音洞,洞口在一条大路边,两米见方。而洞里宽十多米,长竟然达一二十公里,能容纳几千人。临大路的石壁上有缝隙,从洞内可察看到路上的情形。清末时,乡民避难于洞中,从石缝中放冷枪,击毙多名追赶的土匪。因不知洞内情况,土匪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害怕得连这条大路都不敢走了。

城口南面毗邻开县,百姓遇乱同样躲进天然山洞,并且多处为山洞群。县城东约四十公里的东坝溪晓洞沟,半崖上横列十多个山洞,每个洞之间相距不过几百步,均可容纳一百多人。凡入洞避难者,都是爬木梯子上去。嘉庆年初遇乱,当地人进洞后抽回木梯,匪贼不敢靠近。三汇口乡有个闪峰洞,左右皆峰峦,中间山沟如巫峡,崖间多石洞。当地人以宗族为团,分别入洞避难,现留下按姓氏为名的山洞:白家洞、谭家洞、涂家洞、潘家洞、张家洞。城西搭沟崖也如此,有余、涂、谭、漆、易等姓山洞多个。

据《巫山龙骨坡片区风土志》和《万州文史资料》记载,民国时期,奉节、巫山县江南深处的界山九台山有一猎人,名黄光兴,外号黄老腊。这外号的乡土意味是做事有分寸,遇事有主见。黄老腊母亲早亡,父亲也是个老猎人,自制火药时炸瞎了双眼。他排行老大,有兄弟姊妹五人,一家十二口,一起做活路,一口锅里吃饭,和和睦睦。一天,弟弟黄老四被镇公所抓丁服役,黄老腊请当地保长吴邦元帮忙搭救。吴保长说,你拿出两百块大洋来,我出面买一个壮丁顶替黄老四。当时因家里贫穷或急需用钱的人,愿意顶替别人服兵役,这叫“卖丁”。黄老腊二话不说,如数给付大洋。但几天过去,不见黄老四放回来。黄老腊急着找吴保长打听消息,又送上一个“麝包子”。这是一种难得的名贵中药,学名麝香,是公獐子腹中香腺囊里的分泌物,只有老猎人才有机会获取。吴保长说,莫着急,正在想办法。黄老腊担心关在卡子里的黄老四恐慌,又托人带信,说家里正设法救他。黄老四煎熬了几天,没见放他回去的动静,倒是听说很快要押送去县城。于是,趁机破门逃跑,不料被抓回去,活活打死了。消息传到黄家,黄老腊气愤不已,到县署控诉保长吴邦元。县长判定:按兵役法规定,黄老四应当服役,而黄老腊以钱物贿赂保长已属违法。姑念黄老四已死,免于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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