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记
作者: 丁小龙第一部分 等风记
也许,我是风的孩子。
我的故事从我出生的那一刻便开始了。
我出生在农历大年初一。那天刚好是雪天,而孟庄的欢庆气氛并没有因此而减弱。他们开着面包车把妈和我从县城拉回来。旁边坐着婆和姑。婆的脸色非常难看,而姑则在旁边不停地安慰着她,这次算错了,下一个肯定是男孩。婆一个字也不说,偶尔会闭上眼,偶尔会用嫌弃的眼色瞥我。她的眼神是一个黑洞。
车在路上缓慢前行,而窗外的雪让世界变得模糊而清净。这一切多像梦啊,姑姑突然说道。之后,她脱掉手套,用食指在玻璃上画出一个心形。透过心形,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这个世界与妈妈子宫中的世界完全不同。躺在妈妈的怀里,我知道,我的世界和我的梦都刚刚开始。
当爸把我抱到爷跟前时,他掀开了被褥,吼道,咋是个女子啊。说完后,他把我推开了,又开始抽手中的旱烟。姑走到他跟前,说,男娃女娃都一样,都是咱李家的后人。爷突然变了脸色,把旱烟袋摔在地上,对她喊道,你就不是李家人,你赶紧给我滚。说完后,他重新取了一个旱烟袋,离开了房间。他们都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姑抹着眼泪,捡起了旱烟袋。随后,她又抱起了我,给我唱起了民谣。
每个人都需要名字。满月之前,我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其他人都叫我女子,而妈会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叫我娥子。娥子是我外婆的名字。在我出生很多年前,外婆就因为一场没有来由的恶疾而死掉了。她没有给妈留下一句话。这里人的命就这样,匆匆地生下来,又匆匆地死掉,什么也不会留下来。
爷是家里最有学问的人,曾经上过高中,差一点就去了大学。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最后又回到了孟庄。他的性格古怪,一有闲时间就会拿出书来读。家里人都害怕他,好像他拿的不是书,而是火枪。起名字这种事情最后只能由爷来决定。他好像忘记了这件事情,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满月那天,亲戚邻里们都来看我,他们带来了鸡蛋、奶粉、油茶和麻花。他们都给我和妈妈送上了几乎相同的祝福。那天,我见了很多人,他们都长着相同的脸。也许只有等长大了,我才能分清人与人之间的区别。
晚上的时候,爸把一张纸条递给了妈,上面是爷的笔迹。妈念出了我的名字——李欢乐。她连着念了三遍,好像我会因此而重新诞生。有了名字就有了魂。
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讨好大人,尤其是讨好爷。爷从来没给过我好脸色。他把自己关在那个黑房间里,要么抽烟,要么看书,要么就是自言自语。有时候,他会把广播声调大,跟着里面的秦腔扯上几嗓子。我知道他需要观众,于是我坐在他面前,出神地看他的演出。结束后,我会起立鼓掌。我可能是孟庄唯一会鼓掌的人。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学来的,也许是天生的本事。在我鼓掌时,爷的脸上会露出疲惫的笑。随后,他会把我赶出他的房间。我不会因此难过。因为我并非一无所用。
在讨好大人的时候,我就忘记了自己。这给我带来了欢乐。
我是有零花钱的。我把零花钱藏在一个瓶子里,把瓶子放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我要攒够钱。等长大后,给家里盖上新房子。在很多次的梦里,我都梦到这个旧房子在夜里塌了,我们全家人都被被活埋了,却没有死。我把这个梦告诉了妈。她一边择韭菜,一边笑着说,咱这屋,住上一百年都没问题。
我不说话了,跟着妈学择菜。自此后,我再也不会把梦说给其他人听。
我是有零花钱的,但是,并不是随时可以去要零花钱。每次帮家里干完活后,要是爸妈心情好,他们会自动给我钱。有一次,在剥完青豆后,爸爸塞给我了我五毛钱。这真是一大笔钱。之后,我去村东头的小卖部,给自己买了一根冰棍,花掉了一毛钱。剩下的四毛钱,放到自己的裤兜中,不让别人看见。在村子里玩了一圈后,我想着要把零钱放在瓶子里。等我去翻裤兜时,里面啥也没了。我急得哭了出来。我按着原路返回,还是没找到零花钱。周围没人,我坐在桐树下,哭了出来。天就像塌了下来。
回家后,爸妈都出去了。我去了他们房间,把手伸向了爸的衣袋。他的口袋里有五十六块八毛钱。我没有犹豫,从中抽出了那五毛钱,然后偷偷地离开了房间。我把五毛钱塞进了瓶子。我距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晚上,爸突然从外面进来,问我是不是偷了他的钱。我摇了摇头,但我的眼睛欺骗了我。他一巴掌落在我的脸上,我哭了出来,而妈在跟前也不敢说话。那是他第一次打我,并不是最后一次。我死活都不承认自己偷了钱。随后,他把我关在小黑屋,骂我是贼,让阎王爷把我收走。
在小黑屋里,我有点害怕,害怕黑白无常把我带走。后来,我唱起了妈教给我的歌,害怕就慢慢消失了。这首歌是外婆留给妈的唯一挂念。也许是听到了歌声,妈把我从小黑屋中救了出来。但是,我一直不承认自己偷了钱。
那时候,我每个夜晚都会等风。我会把自己所有的伤心事都告诉风。风把这些秘密变成了种子,种子最后会变成大树。
每隔一段时间,爸和妈就要大吵大闹一顿。有时候,甚至会动手打架,他们扬言要杀死对方,要掀了这个房子。妈个子高,人也胖,但毕竟是女人,不占什么优势,虽然每次我都希望她能赢。邻里人都叫妈是母老虎,甚至编出了一首顺口溜来笑话她。我也记住了这首顺口溜,但从来没有念出声来。他们打架的时候,会把我关在门外。门口都是些爱看热闹的闲人。我的脸发烫,但我不会离开家。
有一次吵完架,妈带着我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孟庄。她带我住在外公家。我以为自己摆脱了痛苦,找到了真正的欢乐。然而,没过两天,两个舅妈就不再给我们好脸色,每天都摔盆子摔碗的,嘴上都是些难听的话。过了七天,妈又带我回到了孟庄。
第二部分 收风记
阿美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经常找她去玩,很多人都说我们像是双胞胎。有她在身边,我不害怕。我们是彼此的影子。她家在四组,我家在一组,中间隔着三个山坡。我们经常在山坡上玩耍。她也不喜欢回她的家。后来,她家里养了一些羊,她便跟着她爷在山坡上放羊。有时候,我会和她坐在山坡上,看着那些羊,等着太阳落山。她爷有时候会给我们讲故事。虽然都是些妖魔鬼怪的故事,但是,我们都喜欢那些和孟庄无关的故事。
有时候,我会住在她家,和阿美挤在一张床上。有个夜晚,阿美突然喊出了声,从床上坐了起来。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梦见几个黑衣人要把她带走。我拉着她的手,告诉她不要害怕。她说她最后会被她爸卖掉。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她又补充说,我希望被卖掉,这样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之后,我们穿好衣服,盯着月光,踩着影子,去山坡上玩耍。我问她害不害怕鬼,她说人比鬼更害怕。我们拉着手,在月光下奔跑。
婆有气管炎。这个冬天,她咳嗽得比以往更厉害。我总担心她会把自己的肺咳出来。我爱我婆。我希望她能活到一百岁。看到她的痛苦样,我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羞愧。家里没钱,只能让村医来看病。每次都是打同样的针,开最便宜的药。这些药后来也不起什么作用了,但还是会让村医来看病。这也成了一种习惯。没有其他人在场时,婆对我说她每天都在等待死亡。我没有再追问,只是拉着她抹布般的手。其实,我不知道她为何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死亡是距离我太远的事情。
有一天,爸妈背着我,杀掉了多多。他们把多多的心挖了出来,然后油炸,清蒸。最后送到婆的床前,看着她吃掉了多多的心。这是另一个村医告诉他们的土法,说兔子的心专门治疗气管炎。他们把多多剁成碎块,与烩菜熬在一起。我在心里恨他们所有人,又不得不坐在饭桌前,嚼着肉块,表现出欢乐的样子。其实,最恨的是我自己。因为多多的肉比我以前吃过的所有东西都好吃。
多多是我养大的兔子,也是婆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冬天,他们把姑姑的尸体拉到了我家。之后,他们扔下了一笔安葬费便离开了。姑姑的脸色比白霜还要白还要冷。我扶着婆走到了她跟前。婆给了她一巴掌,抹着眼泪,又离开了。我抓住姑姑的手,不想让她离开。她冰冷的表情已经给了我答案。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给我压岁钱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地哭出了声音。他们都说男像舅,女像姑。长大后,我会越来越和姑姑长得像。但是,我不想和她一样死掉。据说她是因为生不出孩子而喝药自杀的。听完后,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祈祷自己能生出小孩。
他们把姑埋在了后坡上,旁边种了松树和月季。姑的旁边埋的是爷的妈妈,也就是我的老婆。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老婆,但她的事迹却被反复歌颂——她一生有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另外还收养了两个孩子。甚至有人夸张地说,孟庄有一半人都和老婆有血缘关系。
回到家后,下起了雪,玻璃上沾满了雪粒,看不清楚外面的景象。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用食指在玻璃上画出了心的形状。透过那颗心,我似乎看到了姑姑的笑容。
在我十岁那年,家里迎来了弟弟。爷给他起名叫李明亮,然后拍着手,笑道,这下终于有男娃了。说完后,他给我五毛钱,让我给他去买打火机。之后,又给了我一毛钱,算作是跑路费。这是我第一次见爷这么开心,也是他第一次给我零花钱。
他们给弟弟办了一个很大的满月宴。自此之后,我更觉得自己像是个多余人。我要使出更多的力气去讨好他们。不,我已经是这个家的女仆了,要分出很多精力来照顾弟弟。他的出生改变了我的生活。我不喜欢他,甚至希望他死掉。
有一天,家里没人,只有我和他。我曾经在电视上看过一个杀人方法。我找来一个塑料袋,套在他的头上。我封住了塑料袋。他哭了,蹬着腿,抓着塑料袋。在他快要断气的时候,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某种微笑。我赶快松开了手,收拾好了塑料袋,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为了止住他的哭泣,我给他唱了外婆曾经留下来的歌曲。
我喜欢学习,尤其是语文。老师总是夸我写字好,作文也写得好。婆说女娃家的认识几个字就成,以后长大不叫人骗就成。每过一段时间,爷就劝我快点退学,好给家里干农活。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妈劝我好好学习,这是我能走出去的唯一的路。之后,她又叹了口气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文化。为了让妈妈高兴,我更要好好学习。每一年,我都会被学校评为三好学生,家里有一面墙都贴满了我的奖状。每次看到这些奖状时,我都会叹气,要是姑姑在世该有多好啊,她肯定会给我很多零花钱,给我买好看的衣服。
六年级时,我在全镇的作文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副镇长和校长专门来我家,给我颁了奖状,还有一笔奖金。邻里人都围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发着亮光的怪物。我把眼睛转向了爷,他的脸色阴沉,仿佛皱巴巴的乌云。不知为何,从那刻起,我不再害怕他,而是觉得他很可笑。
那笔奖金是我见过的最大一笔钱。妈说把这笔钱存起来,以后可以做中学的学费。我把钱藏到了一个别人都不能发现的地方。睡觉时,我比以往都更香甜了。第三天放学回家,我发现钱不见了。那是我第一次失控,在家里大喊大叫,仿佛遇到了劫匪。后来,我才知道是爸拿走了那笔钱,在赌场上输了个精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我走到爸跟前,让他把钱还给我。他先是愣了一下,给了我一个恶狠狠的眼神,骂道,臭女子,老子白养活你了,把你这么些年欠我的还给我!
我突然愣在了原地,后面是深渊。我转过身,跑出这个房间,跑出这个家,跑出孟庄。就这样,没有任何目标地跑步,只为了能够逃离。之后,河流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坐在岸边,看着缓缓落下的太阳,内心也变得温柔宁静。
听说,河流最终都会流向大海。我站起来,慢慢靠近河流,想让她把我引向大海。回到家后,我把自己的想法写进日记。从那时开始,我才知道,只有自己是自己的听众。
我经常做一个古怪的梦。梦里,我被分身为两半,一半是男人,另一半是女人。男人和女人都在森林中迷了路,他们呼喊着彼此的名字。他们拥有着同样的名字。他们能够听到彼此的声音,却始终找不到对方的影子。每次梦醒之后,我都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分成了两半。
暑假的夜里,我和阿美睡在她家的院子里,周围是蟋蟀声和夜枭声。我又做了同样的梦。之后,我第一次把这个梦告诉了阿美。好古怪的梦啊,阿美说,明天让我三婆给算算这个梦。
第二天,我把这个梦告诉了她的三婆,一个瞎眼的女人。她拿起我的手,嘴里默念了几句咒语,用她那看不见世界的眼睛端详着我的眼睛。她放下我的手,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要经历种种磨难,最后才会获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