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
作者: 柳恋春一
晚上九点过,陈达摇摇晃晃的才到保健路的家门口。先开大门,大门很不好开,被进出的人无所顾忌“哐当哐当”的一甩,看似坚固的铁门,不久便被甩得龇牙咧嘴的,关不严实,缝隙很大,像猪进了羊圈似的不合群。很多时候,钥匙在锁芯里旋转几圈,门没有动静,偏偏轻轻一拉,门就开了。陈达一番鼓捣,门开了。此楼属于较早的建筑,没有电梯,只得步行。陈达轻车熟路的上台阶,咳嗽一声,层楼的灯就亮了。他的脚步时高时低,时轻时重,这样的感觉很好。虽然没有标明楼层,每到一层楼,陈达都会清楚的记得是第几层。就算眼睛朦朦胧胧,也会准确的辨认出来,二层的墙壁上贴满了“开锁王”“河沙水泥”“疏通下水道”“小车陪练”等等小广告。四层的墙壁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涂鸦。五层的家门口,放了一个“出入平安”的塑料毡子。六层的家门口,用白色地砖的边角料自行做了一个八卦图不像八卦图的大拼盘。再上一层,到了。
陈达的家在七楼。门口同样有一个显著的标志。当初,做厨房的时候,需在黑得发亮的花岗石上截下两个大洞,用来安装洗菜盆和淘米盆。截下的两块花岗石四四方方的,陈达舍不得丢弃,就做了这么一个类似地毯的东西,贴在进门的地方,像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榻榻米,站在上面开门,基本上是陈达一成不变的动作。猛然间,他看见靠近猫眼的上方,贴了一张小纸条,用不干胶粘在小纸条最上面,还在迎着震动飘舞,他顺手扯了下来,进屋。
今天晚上是老婆的闺蜜老杨请客,说是闺蜜,不如说麻友更加恰当。老杨下岗后没有找工作,耍着。就在丝绸厂家属院租了一套房,搞了一个家庭茶坊,两年前陈达的老婆老宋也退休了,因此,就成了家庭茶坊的常客。家庭茶坊最大的好处是清静,只有四张桌子,还往往坐不齐,这和动不动十几桌的营业性茶坊比起来,人员构成和酣战场面,都要简单斯文很多,毕竟赌客都是熟人。
时下,好像什么生意竞争都很激烈。这个丝绸厂,曾经辉煌一时,高光时刻,职工达到了六千余人,加上家属,院里至少住了一万多人。随着丝绸行业的不景气,人员迅速分流,下岗的下岗,打工的打工,开馆子的开馆子,做小买卖的做小买卖……这样,平时井井有条的大院,像一个自由市场般,人来人往,居然无形中多出很多闲人。于是,有人就率先开起了茶坊。生意很不错,就有人效仿,就家属院而言,已经开了六家了。茶坊一多,最大的竞争就是找客源。老杨的茶坊起步较晚,是看着别人赚钱后,眼红,才开始搞的,当时拉着老宋入伙,在陈达的坚决反对下,老宋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答应陈达不参与经营。陈达是公务员,按照政策,还有六年退休,他的理由是影响不好。不是股东的老宋胜似股东,操心茶坊的事情比操心家里的事情积极性高出数倍,茶坊三缺一的时候,不但每喊必到,甚至还成了茶坊的总联络人,饭碗一甩,就急着往茶坊赶,害怕迟到了。陈达半是打趣半是带点讥讽的说:“如果你在公务员队伍,把打麻将的劲头用在工作上,肯定早当市长了!”老宋瞥了他一眼,抢白道:“我当了官的话,肯定不会当啥鸡巴清官,随便捞两手,就可以把你养一辈子。”陈达是一个副县级的非领导,在外人眼里,也算当官的,老宋是工人一个,连党都没有入,不是同道中人,便不好接老宋的话。加上单位属于清水衙门,无职无权的那种,工作几十年还真没有贪到一分一厘。特别是老宋打麻将后,手气奇好,别人是十赌九输,她是十赌九赢。一个月的收入,居然抵得上买菜的日常开销。说到钱,陈达就没有还手之力了。但还是一本正经的劝:“十赌九输,赢的只是茶坊!”老宋没有争辩,却嗤之以鼻,“嘁”了一声,把陈达顶了回去。
赢的除了茶坊,就是老宋。这样的顾客很受老板老杨欢迎,只要老宋咋咋呼呼,老杨的茶坊总能够坐那么两三桌,这样算下来,一个月的收入至少也在小一万左右,每个月老杨都会请老宋吃那么两三次饭。每次都要求把陈达带上,很多时候,陈达都没有去,昨天晚上,适逢周末,陈达就去了。陈达当然是座上宾,老杨能喝,老杨的老公老白更加能喝,几喝几不喝,就把陈达喝癫了。
陈达躺在床上,脸脚都没有洗,太自由自在了。老婆老宋本来也是住在这边的,这边是陈达单位修的集资房,户型不错,就是楼层有点高,且没有电梯。两年前,老婆退休后,一迷上麻将,就提出她回丝绸厂家属院去住。原因是楼层高了,爬着费力。当时陈达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儿子没有结婚的时候,丝绸厂的房子儿子住着,三年前儿子结婚,在绿地城买了新房,就直接住到了新房。按照原先的计划,家属院那套房子出租。别看只是一个普通的丝绸厂家属院,但是位置好,紧邻一所全市最好的小学,就被人宣传成了学区房,一旦沾上了“学区房”,立马身价倍增,如同一个破碗,垫上一块丝绸,就成了古董,要卖相有卖相,要身价有身价。卖也好卖,且卖价很高。租也好租,陪读的不少,排着轮子呢。老婆的意思,反正就这么一个儿子,房子足够,留着增值,不卖,租出去,租金存着,给儿子还房贷,剩下的将来给孙子请保姆。
陈达打了一个酒嗝。今天晚上确实喝得够多,连分手的时候,老白还问:“不回家属院?”吃饭的地方,离家属院不远,老白这样问,是出于真关心。但是,他不知道,一般情况下,陈达是住在保健路七楼的,近年来,他好像有点怪癖,住家属院很难深度睡眠,择铺,不如七楼睡得踏实。
老宋没有跟着劝他住家属院,喝了酒,就近住方便一些,而是看着陈达由陈达自己选择。陈达说:“算了,我还是回那边,感觉好像门没有关严实!”这是实话,最近以来,陈达总感觉恍恍惚惚的。下楼上班,走到三层的时候,突然想起,出门的时候,好像还没有关门,于是就折回去,门却关得好好的。还比如,都走到底楼了,突然感觉,起床后抽的一支烟,忘记那个烟头杵熄火没有,丢在哪里了,担心引发火灾,于是又返回去,在家到处找烟头。儿子把他这样的表现称之为“强迫症”。
此时此刻,陈达的强迫症又犯了。他在想,还有一件什么事情没有做。究竟是什么呢?他摇着有点颈椎病和肩周炎的头,“咔咔”的声音随之响起,他的意识也恢复了:纸条!拉亮灯就开始找,口袋里、床下、进门的玄关……最后,居然在被子里找到了,天知道,小纸条怎么跑到了被子里。徐徐展开皱皱巴巴的纸条,就看见了留言:陈先生,你家卫生间漏水,我家已经受灾,请一定抽空弄一弄!王女士。
纸条下面留了王女士的电话号码。陈达摸出手机,看看时间,就放弃了。随后给老婆打电话,电话响了一会,老婆才接,电话里是麻将的声音,老婆有点不耐烦的问:“啥事情?”陈达说:“家里卫生间漏水了!”老婆“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陈达还想说点什么,只听得老宋说:“莫忙动,我要碰七万!”看来,这个电话影响老宋看牌了,老宋正在酣战夜场。打电话还是延续他们两个人的作风,四句话以内,结束。
陈达就挂了电话。
二
陈达半夜起来,喝了一缸凉开水,就去上厕所。猛然想起,王女士说卫生间漏水。他拉亮卫生间的灯,到处查看。怕看不清楚,又把“浴霸”全部拉开,顿时,卫生间暖融融的。卫生间铺的是防滑地砖,一块一块之间衔接得很好,连缝隙也是用水泥精心钩填过,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卫生间布置比较简单,有一个洗衣槽、一个洗脸盆,都是用瓷砖支撑着的,槽与盆都是陶瓷的,用手一摸,光滑如初,也没有什么裂口。这个地方不可能漏水。卫生间还有一台洗衣机,全自动的,放在洗衣槽正对面,进水直接在墙壁上接的笼头,他用手摸了摸,指头上并没有水,说明洗衣机也没有问题。再有,就是便盆上面的水箱了。当初,装修的时候,陈达选择了蹲式便槽,和大多数公共场所的卫生间一样,他认为坐式马桶只有老年人才用得着,况且,对于坐式,陈达很不习惯。如果出差的宾馆是坐式,他要方便就去公共卫生间。对于每天都要用的方便器具,陈达没有马虎,高出一倍的价格,装了一个除臭便盆,再加一个水箱,方便之后,用水一冲,干干净净的。陈达喜欢一目了然,他甚至主张,把电线、水管、气管什么的,不埋进墙壁或者地下,全部走明线。这自然遭到工人的反对和老宋的嘲笑。他感觉,一切看不见的东西,都有一种未知的后患,且清除后患比较麻烦。现在果然应验了他的担心,在卫生间折腾了将近两个小时,他一无所获,地砖没有问题、进水管没有问题、便盆没有问题、洗衣机没有问题、抽水马桶没有问题……
那么问题在哪里呢?莫非在墙壁里面。仔细看了,墙壁也是干燥的,没有任何一点水渍遗漏出来,这就怪了。
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了,折腾这么久,酒基本上醒了,人就显得疲倦起来。可是,怎么都睡不踏实,脑袋里全是水在涌动。自己就像是漂浮在上面一样,随着水波荡漾。那是一九九八年,他亲身经历过的本市洪灾。当时嘉陵江水位涨到百年不遇,连城区都进水了,陈达䠀着齐腰的水,走过了几条街道才回到家,每走一步,都不知道脚底下是什么,走得战战兢兢,摇摇晃晃。
这样迷迷糊糊的居然就睡到了九点。陈达一个翻身坐起来,理了理头绪,便给老婆打电话:“中午我不过去吃饭了,我去找工人来看看卫生间啥情况!”老婆还是那样的口气,回答说好,知道了。自从分开住以后,平时上班,陈达吃单位职工食堂,只有周末,食堂不开伙,才去家属院吃饭。这样的好处是,来回六公里,陈达都是走路,权当散步一样,因此,陈达的身体还比较健康,没有这个年纪经常出现的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什么的。他把身体健康归结于自己的走路锻炼,他喜欢走路。
陈达匆匆忙忙的起床、洗漱,然后给王女士打电话,询问她在家没有,说准备来看看漏水情况,好及时处理。王女士满心欢喜,说正在家等着呢。
下楼,王女士门是开着的,正在门边等着,见到陈达,王女士说:“昨天晚上我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你卫生间漏得厉害,敲门,你家没有人,就给你留条了!”陈达表达了歉意,说昨天晚上有个应酬没有在家,卫生间漏水给你添麻烦了,问题虽然小,但是影响很大,主要是心烦,换谁都一样,理解。
来到王女士卫生间,果然,卫生间进门的墙壁上方有一块污渍,水淋淋、湿漉漉的。看得出来,里面还有水正在向外面遗漏,属于慢慢渗透的那种,绵绵不绝,充满了韧劲。
“还有哪里?”陈达很内行似的问。
王女士说:“里面还有!”
卫生间的顶棚上,有水珠在往下滴,位置就在陈达洗脸盆的下方。陈达仔细看了看,作出初步判断:“可能是我的洗脸盆那里出了问题,你看看,就是这个位置!”
王女士跟着看,附和说:“我也怀疑!”
陈达又问:“多久了?”
王女士愣了愣,明白陈达意思后,说:“平时家里没人住,我周末才回来,应该有一周了吧!”这几年,单位很多职工退休了,因为这房子没有电梯,退休的职工就搬出去了,把房子卖给了别人。以前,这套房住的是单位的老黄,退休后,两口子就去成都儿子家安享晚年了。王女士是县上来的,当时为了女儿读书,就买了老黄的房子,女儿考上大学后,这个房子基本上就空置了。老公还在县上上班,她也在县城开了化妆品店,因此,每个周末才回来看看,一直没有什么问题的,这次回来不一样了,发现了漏水。
王女士一脸苦相,陈达也理解她的心情,房子好好的,突然出现问题,任谁,心情也好不了。房子是一个家庭的大事情,很多家庭,为了一套房子,都是倾其所有、全力以赴的。陈达爱看中央电视台的法制节目,里面出人命、闹纠纷的很多事,都是因为房子。
陈达表态:“我马上去找工人来解决。你放心,我的事,我负责!”
王女士笑了:“那就麻烦了,我反正要星期一早上才走,今天明天我都在家!”
陈达匆匆下楼,在楼下小吃店,吃了一碗米粉,随口问:“老板,哪里能够找到修整卫生间的工人?”
老板想了想,说:“看做什么了,什字上街有的是!做啥的都有,随便挑选!”
陈达连说谢谢,有了目标就好办了,看看时间,就招了一辆出租车,说:“什字上街!”
陈达很少有逛街的习惯,陪着老婆进商场都不耐烦,平时走路散步也是捡河边和郊区走,不喜欢过于热闹和嘈杂的地方。因此,对于很多街道并不熟悉,当的士司机说到了的时候,他还在脑壳里找印象中的什字上街。
什字上街也算是闹市,是本市较早的街道。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布满各种各样的小家电门市,后又是整排整排的录像厅,现在是专营灯具和建材了。整条街的两边,坐满了人。他们面前放一块牌子,上写:“砖工”“瓦工”“水电工”“补漏”“地暖”……正如小吃店老板所说,应有尽有。这些牌子后面的主人,有的在假寐,有的在闲扯,还有的围在一起斗地主。对于有行人路过,他们瞟一眼,就知道你是路过,还是来找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