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鸽传书

1

鸽哨滑过天空，只见一群鸽子，在耳矿家属区的上空盘旋，数不清多少只，三十还是四十？有灰，有白，一忽儿飞去，一忽儿飞来。

鸽子是徐开春养的，他住六楼，在楼顶支了一个铁笼子。那个笼子挺大，还是我爸给他做的。我爸在矿机厂干，八级焊工，焊一个铁笼子对他来说小菜一碟。铁笼子焊好后，徐开春请我爸喝了一顿酒。开始我爸不知道徐开春弄个铁笼子干什么，后来才知道他用来养鸽子。徐开春喜欢蹲在楼顶，抽上一根烟，侍弄他的鸽子。往往是在早晨，他打开铁笼子的小门，憋了一夜的鸽子呼啦一下飞出来，啄食徐开春撒在楼板上的麦粒、玉米。鸽子吃饱，又呼啦一下飞向天空。徐开春便仰着头，咧了嘴巴看着他的鸽子。

有一只鸽子，飞来飞去，就落在了我家阳台上。那只鸽子不怕人，咕咕叫着不肯走。我爸就把它捉住了，他知道那是徐开春的鸽子，可它自己送上门来，他便想留下，炖了补一补身子。鸽子肉能壮阳，再喝上二两烧酒，那感觉肯定通体舒泰。但是，我爸逮住鸽子后，发现在它的一条腿上绑了一个纸卷儿。啥玩意呢？我爸打开纸卷儿，只看了两眼，就火冒三丈。这个徐开春，居然给我妈写情书呢。好一个飞鸽传书！我爸心一横，毫不犹豫地拧断了那只信鸽的脖子，接着开膛破肚，上锅煮了。喝了半斤烧刀子，吃光煮的鸽子肉，我爸就血脉贲张、火烧火燎地在房间里转圈儿。我妈下班回来，问他咋没上班？我爸二话不说，翻身就把我妈压在了身子底下。我妈很恼火，饿着个肚子被折腾了半天，怎么都不肯配合我爸。我爸折腾完，我妈挥手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我爸被打得一愣，接着就笑了，鸽子肉真的能壮阳。我爸咧着嘴乐，把徐开春飞鸽传书的事抛到了脑后。我妈说正在危险期呢，要是怀上了，矿上开除你怎么办？我爸说，没那么巧！我妈说，你今天哪跟神经搭错了？我爸说我正常着呢，就是想要个儿子。

那个时候国家还没放开二胎政策，想要二胎，需要在井下干够十年。我爸害怕下井，有时因为工作需要下井，他都两腿发软，进罐笼不亚于要他的命。我妈说他，不是我不给你生儿子，你要是下井去，十个八个儿子我都能生出来。我爸说，那个井筒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只要进罐笼，我的腿就抽筋儿。

从那以后我爸就爱上了鸽子肉，没事就瞅着对面的楼顶咽口水。鸽子肉太好吃了，不仅好吃，还能壮阳，能让人变得生龙活虎。在我爸盯着飞在天上的鸽子时，他想起了徐开春写在纸条上的诗：我愿是激流，是山里的小河，在崎岖的路上，在岩石上经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狗日的，冒充文化人！啥小溪流小鱼的。我爸不相信徐开春能写出那样的诗，他了解徐开春，就他肚子里的那点墨水，还能整出诗来？肯定不是徐开春写的！为了证明不是徐开春写的，我爸去矿上的图书室找刘学文。一见刘学文我爸就说，老刘你天天泡在书堆里，博览群书，今天我来考考你。刘学文说，别给我戴高帽，啥事你说。我爸就把徐开春写的诗说了出来。刘学文听他说完，想也没想，说这是裴多菲的诗歌《我愿是激流》。我爸被惊得一愣，拍着刘学文的肩膀，说老刘！裴多菲是谁？刘学文说匈牙利著名诗人。我爸又一愣，这个徐开春还挺能整，弄个外国人的诗来蒙人。我爸说，徐开春是不是经常来图书室？刘学文说，来过几次。我爸一拍脑门，说这就对了。刘学文说，咋了？你也喜欢诗歌？我爸含糊其辞，点点头，说过去不喜欢，现在喜欢了。

离开图书室，我爸又把徐开春写在纸条上的诗看了一遍。这个徐开春贼心不死呢，我孩子都有了，你还惦记着刘玉珍！这次你弄个裴多菲，下次会不会又弄个菲多裴。我爸又把那个纸条儿卷起来，装进了衣兜里。

回到家，我爸见了我妈，张嘴就说，我愿是激流，是山里的小河，在崎岖的路上，在岩石上经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我妈打断他，说张为民，你发什么神经？我爸说，你不喜欢啊？匈牙利著名诗人裴多菲的《我愿是激流》。我妈说，张为民，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我爸说，还不幸的消息，啥事你说。我妈说，我怀孕了。我爸说，真的假的？我妈说，这个月没来，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爸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眉头紧锁了起来。我妈说，你别光抽烟，到底怎么办？你拿个主意！我爸抽了三根烟，最后决定要那个孩子。反正我妈在矿上干临时工，钱挣得又不多，干不干无所谓。我爸想的办法是让我妈回老家农村，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我爸想要个儿子，我妈没法，就照我爸说的，在一天早晨离开耳矿，坐车回了老家。

我妈怀的那个孩子就是我，因为没有准生证，我妈生下我来后，一直上不了户口。后来我妈又回到耳矿，就把我撂在了老家。直到我到了上学的年龄，我爸才把我接到矿上，对外称我是他的外甥。而且他还说外甥似舅，你看我的外甥长得多像我啊！只要有人问起来，我爸都这样说，我姐得病走了，姐夫又不务正业，我不能看着孩子没学上。那个时候我叫我爸舅舅，但回到家里，我爸就说，在家不要叫舅舅，叫爸。我爸那么说，我有点蒙圈儿，咋一会爸的，一会舅的，让我别扭了很多年。

2

徐开春和我爸是一个村的，两个人一起入矿参加工作，又住一个宿舍，关系很好，几乎无话不说，经常在一起喝个小酒儿，聊女人。矿上男多女少，想在矿上找对象比登天还难。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爷就在老家托媒人，几次叫他回家相亲。但是，介绍的那几个姑娘他都不满意。一个个歪瓜裂枣的，叫人看着反胃。我爷就说他你一个煤黑子，眼别太高了。我爸说那也得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婚姻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将就。其实，我爸心里有喜欢的人，那个姑娘叫刘玉珍，和他是初中同学，可我爸自卑，不敢向刘玉珍表达爱慕之情。我爸的自卑主要是他个子矮，比徐开春矮半个头，这让他没底气。刘玉珍不仅漂亮，而且个子也高，即使她在家务农，也不会看上我爸。

那个时候徐开春正在和一个姑娘谈恋爱，一个月里总会收到三封信。徐开春收到信，躲在被窝里，读了一遍又一遍，有时他会情不自禁笑出声来。我爸就问他一个人偷着乐啥？徐开春说，我恋爱了。我爸问他那个姑娘是谁？徐开春说，你猜！我爸说猜不着，你说就是。徐开春说，刘玉珍。我爸听到刘玉珍这个名字，头轰了一下，半宿没睡着。没有想到徐开春也喜欢刘玉珍，天下女人那么多，你咋也喜欢刘玉珍呢？我爸辗转反侧睡不着，对面床上的徐开春却睡得很香，呼噜声打得震天响。徐开春喜欢刘玉珍比我爸占优势，这让我爸心里很不舒服。徐开春身材魁梧，一米八的个头，说仪表堂堂毫不为过。听着徐开春的呼噜声，我爸急火攻心，第二天照镜子，嘴唇上冒出好几个燎泡。

那天休班，我爸起了个大早，坐上车就回了老家。到了家里，我爸跟我爷商量，说他相中了刘玉珍，能不能托媒人去提亲？我爷说，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家刘玉珍那么漂亮，会相中你？我爸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人与人讲究个缘分，说不定我和她有缘呢。我爷就托媒人去刘玉珍家提亲，可刘玉珍说她不嫁村南头的，要嫁也要嫁村东头的。我爸一听就明白了，徐开春住村东头，她这是要嫁徐开春呢。我爸忧心忡忡，吃饭不香，睡觉失眠，饱受折磨。

后来我爸回家，就放出话来，说徐开春在矿上喜欢上了一个有夫之妇，弄得人家都要离婚了。想不到这一招非常奏效，过了不多久，徐开春收到了刘玉珍写给他的分手信。徐开春看完那封信，自言自语地说，不会啊！咋这样呢？我爸问他咋了？徐开春说，那个刘玉珍说我和她有缘无分。我爸说，她还说了什么？徐开春说，还说……还说……什么八字不合，相生相克，净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徐开春叹了一口气，说女人心海底针，理解不了。我爸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爸又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徐开春嘟哝着，咋会这样啊，不该啊！我爸躲在被窝里偷着乐，他知道自己回村说的那些话奏效了。我爷再托媒人去提亲，刘玉珍一口就答应了。不得不说我爸那样做有点阴损，虽然他是我爸，可在这件事上他做得不地道，我很是瞧不起他。可我爸却自以为是，还沾沾自喜地辩解道我们是公平竞争，只是策略不同。他徐开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哪是我的对手。

同刘玉珍定亲后，我爸担心夜长梦多，就让我爷找人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早早把婚事办了。结婚那天，徐开春喝多了，自己所爱的人被别人抱在怀里，这让他心里窝火。喝多了的徐开春不停地嘟哝着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可惜啊可惜。他那么说，我爸也不恼火，反而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徐开春说，刘玉珍瞎眼了，咋看上你这个矬子了？我爸说，开春啊，你别怨天尤人了，这都是命！命里没有莫强求。徐开春喝多了，我爸担心他闹事，找人把他送回了家。徐开春不走，嚷着说他还没喝够，他要喝个一醉方休。刘玉珍对我爸说，你让他喝，我们管够！

结婚后，我爸回到矿上，托人给我妈在矿上找了一个工作，虽然是临时工，但解决了两个人异地分居的生活。过了一年，我爸得到消息，职工在井下干够十年，子女就可以农转非。我爸把我妈的户口弄到了他师傅的户口上，顺利地农转非。夫妻一方是农村户口不能在矿上要房子，我妈农转非后，我爸就在矿上分到了一套房子。不得不说我爸这个人脑子还是很活泛的，这点曾经得到我妈的认可。我爸不无骄傲地说，别看我个子小，但是浓缩的都是精华。我妈很是不屑，给了他一个白眼。那个时候我妈还不知她和徐开春没成是我爸从中作梗，等她知道了，孩子都满地跑了。

我爸和徐开春一起参加工作，徐开春干的是井下采煤，我爸却去了矿机厂。当然，托关系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点是我爸曾经在蓝翔技校学过电焊。拿他的话说，艺不压身，多学一门技术，到时候会用得着的。徐开春在井下挖煤，干了没几年，在一起安全事故中把一条腿弄瘸了。等他好了后，矿上把他安排到了矿机厂。那个时候我爸已是矿机厂的小班长，还带了两个徒弟，很是春风得意。

徐开春去矿机厂上班第一天，我爸请他喝了一顿酒。徐开春酒量大，我爸喝不过他，两个人喝着喝着，我爸就喝醉了。徐开春说，还能喝不？我爸说，开春啊！以后你跟着我干，保准你吃香的喝辣的。徐开春把我爸顺到肩上，背着他回家。我爸又说，知道不，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徐开春说，你可不是一只一般的猫，你是人精。我爸就笑，说你这么说我不反驳你，要不我咋能娶刘玉珍做老婆呢。徐开春说，到今天我也没整明白刘玉珍咋就嫁给你这个矬子了？我爸说，这个事啊，不能说。徐开春说，你和刘玉珍孩子都有了，有啥不能说的？我爸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自己想去。徐开春说，你不说我把你扔水沟里。我爸说，你别！我告诉你还不成。

那次我爸酒后失言，他把娶到我妈的原委告诉了徐开春。这件事让我爸后悔了好长时间。在我长大后他经常板着面孔教育我，做人要谨言慎行，不能得意忘形，特别是喝酒后，更要管住自己的嘴巴。看到我爸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我嗤之以鼻地想，啥低调做人，高调做事，你就是耍小聪明还行。

到了第二天，徐开春敲开我家的门，兴师问罪来了。我爸给他开了门，他指着我爸的鼻子骂他小人、卑鄙无耻。

我爸说，你来矿机厂，可是我把你要来的，你想你瘸着一条腿，哪个单位会要你这个残疾人？徐开春挥拳就要打我爸。我妈大喝一声，徐开春！你想干啥？徐开春愣在那里，说玉珍啊！当初张为民散布谣言，说我和一个有夫之妇好上了。要不是他，把你娶回家的人就是我徐开春！张为民用心险恶，他就是一个卑鄙小人啊！我妈说，别翻老黄历了，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你要喝多了，我给你泡杯茶醒醒酒。你要是没喝多，立马给我走人！徐开春说，我没喝多！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爸躲到我妈身后，说你敢打我？你要是打了我，有你好果子吃！徐开春叹了一口气，临走说了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玉珍啊！这可是你说的呀！

我妈说，我那时年轻无知，不食人间烟火。

徐开春走后，我爸问我妈，嫁给我后悔不？

我妈说，有钱难买后悔药，孩子都上学了，你说这些有意思吗？

我爸嘿嘿一笑，说我在想啊，得给徐开春寻摸一个媳妇。等他找了女人，他的火气就没了。男人火气大，是因为没有女人给他败火。我妈说，轮不到你咸吃萝卜淡操心。我爸说，女人是水，男人是火。男人遇到水，再大的火也会被熄灭。

3

徐开春找的那个女人是个寡妇，比他小三岁，名叫潘金凤，长得不漂亮，一脸雀斑，还带着一个儿子。要说她的长处，那就是她身材不错，据说在床上很风骚。叫床声楼上楼下都能听见。矿上的人从不叫她潘金凤，而是叫她潘金莲。那个女人比潘金莲还风骚，一晚上能和三个男人做那事，还不知餍足。她一晚上到底有没有和三个男人做过，无从考证，可能是因为她喜欢打扮自己，说话嗲声嗲气，才被矿上的男人说成那个样子。有时候一个风骚的女人比一个漂亮的女人更能让人想入非非，潘金凤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