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摩克利斯之剑

作者: 李世琼

李世琼,重庆市人。作品散见于《躬耕》《辽河》等。本文为其中篇处女作。

眼前一片朦胧,余紫彤的身子摇晃起来,一个踉跄,阴沟里有股强大的吸引力,身体忽地坠了下去,像是进了黑暗的阴曹地府。她本能地张开嘴巴,喉咙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一样,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惊惧和惶恐,一时把她包围起来。镇静了好一阵,她才勉强稳住心神,使劲撑住身体,终于站了起来。只是腿肚上冰凉的感觉让她全身升起凉意,汗毛一时竖了起来。折腾了一阵,她才打开手机电筒。就这么简单一照,发现腿肚上有一团血肉模糊的小人蠕动着。小人不甘又哀怨,眼睛模糊地望着她。不一会儿,有微弱的声音响起,那嘤嘤声像是在哭泣,又像在叫妈妈。随即,这声音像一个炸雷,惊吓得余紫彤大声呼救。这是她渴盼的叫喊,此时听来却感觉那么碜人,令人恐惧。她想逃跑,却迈不开步子。突然脚下一松,终于从梦中醒来了。

浑身被汗水浸透了,整个人也被惊惧所笼罩。渐渐的,单纯的惊惧里升腾起担忧和疑惑。那蠕动的物体,有似曾相识之感。特别是那微弱的声音,像呐喊,似呼救,充满了怨恨和痛苦的挣扎。

人慢慢冷静下来,勉强稳住心神观察,身旁的鼾声、弥漫在房间的酒味,以及窗帘外闪烁进来的微光,让她确定这是在家中的床上。这一年多来,她一直要求他戒酒备孕,可他还是三天两头喝得酩酊大醉。心中恼火,又不想随便指责。的确,这些年业务量的提升,有着他喝酒的功劳。只是现在不一样了,受孕的渴望迫在眉睫。若在平日,她肯定会因醉酒疏远他。此时,她却往张轻舟身边靠了又靠,以期借助粗壮的鼾声和温暖的身体,能够驱走蔓延在心底里的恐惧。

卷缩在他身边,脑海里一直回放着刚才的梦境。不知过了多久,余紫彤才镇静下来。“妈妈……”她咀嚼着梦里似是而非的两个字,起身走出卧室。

这是一套四室两厅的大平层,当初她是按生两到三个孩子来预算的。从地理位置到装修设计施工,她都无比满意。房子紧邻市重点幼儿园和重点小学,贵是贵些,但为了孩子不输在起跑线,她毫不犹豫地选了这套学区房。

此时,她在一间儿童卧室里坐下,粉色的兔头床调皮又可爱,星星一样柔和的灯光让房间充满童话般的意境。这是按小女孩的喜爱安排的,另一间则是活泼的男孩风格。总的来说,这套房屋里的每一寸肌里,即使在黑暗中她都一清二楚。现在万事俱备,只等怀孕。可是,搬进新房一年多,肚子还是迟迟没有动静。三十六岁了,高龄产妇,危险。一时间,心中涌现出这几个词语来。

“妈妈。”又是一声似是而非的叫喊,仿佛在屋内,又仿佛是隔壁。余紫彤霍地站起来,环视屋内,什么都没有,腿肚上有湿滑的东西抚过。她赶紧低头检查,却什么也没有。她一边想一边跑进卧室躺下,紧紧地靠在张轻舟身旁。

醒来的时候,阳光透过窗帘射进卧室,有点懒散。山城的秋天,时常秋雨绵绵,像是哪个满腹委屈的女人,在诉说生活的不易。这雨,连续下了一周,终于结束哀怨般的哭诉,彻底放晴了。她赶紧推醒张轻舟,两人收拾停当就往办公室赶。

张轻舟驾车,余紫彤坐在副驾驶上。此时,早高峰虽过,但还有点拥堵后遗症。车子慢腾腾地开着,余紫彤的眼睛则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前方立交桥上,拉着“独木难支中国,两撇才成人形”的标语。她笑笑,向右边看去,楼房外墙上,则竖着一对宣传语:“多生,优生,幸福一生。多生,多养,政府有赏!”二胎政策放开后,身边人反响并不强烈,从国家统计数据看,增幅也不明显,看来,政府正在加大宣传力度。可是,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个结果呢?别人的原因余紫彤不清楚,自己的原因自己还是多少有点明了,却是难言之隐,无法向别人诉说。她凄楚地笑了,带着深深的无奈。这时,车子已经进了停车场。

走进宁和公司办公室的时候,有的员工在嬉闹,有的在闲聊。看到他们进来,大家统一闭嘴赶紧敲击着电脑。闲,大家真的闲得无聊。看来,昨天开会交待各部门总监裁员的策略是正确的。也不知他们筹划得怎样了。想到这里,她已经和张轻舟走进了各自的老总办公室。两间办公室相邻,格局大小一样。虽说都是老总,但是分工明确,张轻舟负责开拓市场和对外事务,余紫彤负责内部的全面管理。

宁和公司已有九年历史,三年前,他们才从租赁办公室搬进这套属于自己的写字间,终于不用把辛苦赚来的钱交给房东。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当家做主的感觉,像当年农民有了自己的土地一样,生活就有了盼头。

今天事儿多,且需高度专注力,奈何昨晚没睡好,余紫彤只好冲了杯咖啡。刚刚坐下,杜浩宇就走了进来。他是创意设计部总监,开办公司时他就来了。从他左右为难的神情中,余紫彤猜测到他对裁员之事有抵触情绪。余紫彤喝了口咖啡,这味儿她喜欢,苦涩里有点回甜,像极了生活。

果然不出所料,一开口他就说裁人的事暂时不动为好。他的理由很充分,虽说现在公司业务萎缩,但是前段时间大家负荷太重。现在的轻松算是短暂调整,而市场部的几个大单即将谈妥。若是现在裁人,到时候新业务来了,会因为缺少人手忙不过来。

这是其他几个部门负责人,推举你来谈这事的?余紫彤审视地看着他。杜浩宇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后便坦然地点点头。其实,他们推举他来说余紫彤一点也不奇怪。纵观六个总监,他不仅是开国元老,还是实力派,策划、设计、制作所有工作他都能胜任。余紫彤不想让他难堪,就让他先回去工作再说。

透过玻璃门,余紫彤感觉员工全都竖起了耳朵,而刘小英竟然站了起来,不停地往自己办公室里瞅着。这个女人,在公司里早有传闻,说是和杜浩宇有着不正常关系,想必她已经听到了裁员的风声。哼,这种人没有存在的必要,必须裁掉。余紫彤心下一沉,便觉得此事还得亲自策划。都这么顾及脸面,事情就没有办法进行下去了。

没过多久,财务总监冯文静拿着一叠报表走了进来。她指出客户拖欠金额增多,并汇报了欠款明细,末了还说后天要发工资,可账上金额不够。这在公司是从没有过的事,所以她特意说明。余紫彤翻看着报表,并不时点头。正当余紫彤以为她要离开时,冯文静拿出一张请假条,说是孩子班上要开家长会,下午请假半天。论工作能力,余紫彤对她非常满意。只要她坐在办公室,自己就像吃了定心丸。问题是她是老请假,对工作多少有点影响。也是,夫妻双方都是独生子女,自己又有两个孩子,两个家庭四个老人,一会这个开家长会,那个开运动会,一会老人又头疼脑热。哎,这就是八零后的苦和累。余紫彤感同身受。她心下一沉,正犹豫着,冯文静满脸笑意地开口解释:该扣工资就扣吧,男孩子特别皮,老师指定我必须去。还有,这个月月经超了好多天,试纸检测不阴不阳的,我想顺便去医院看看。

冯文静说着,羞涩中有点幸福感。

这么个八卦余紫彤颇感兴趣,她玩味地问道,要真怀上了,你还想生吗?

冯文静正色道,应该不会怀上,我们特别注意避孕。若是真怀上了,当然要生。我母亲信佛,她说世间有五种罪,忏悔难灭:一者杀父,二者杀母,三者杀胎,四者出佛生血,五者破和合僧。堕胎就是杀害自己的孩子,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来。

咱们可是受的唯物主义教育,你怎么还这么封建。余紫彤不屑地说。

冯文静认真地说,这不是封建。怀上的胎儿说明与自己有缘,我们得对他负责才是。那也是一条命,打胎就是杀人害命,况且打胎又伤害女人身体,以后也容易造成不孕,又容易生病。我们总该爱惜自己的身体吧。

余紫彤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就立即批了她的假。这一通搅扰,原本想认真做事的心绪没有了。她不停地搅拌咖啡,像在翻动满腹心事,而后一口喝了下去。

看着冯文静离去的背影,反刍着她刚刚说的话,一个冷颤让余紫彤联想到昨晚的梦。严格地说,最近几个月她经常做到类似的梦。她心里一紧,那团血肉模糊的小人在她的记忆里慢慢清晰起来。

六年前,宁和公司从众多小微企业里杀出了一条血路。后来他们越做越大,渐渐有了口碑。那时候,他们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有千头万绪的事儿乱麻一样。理清了这一边,那边又产生新的头绪。这时候,一向准时的月经超了二十天,才恍然察觉。买来试纸一查,果然怀孕了。这可怎么办?住的房子虽是自己的,但只是五十平的小两室,面积小不说,地段也不好。公司办公室是租的,每个月五万元的租金。什么条件都不具备,怎么把孩子生下来?

那么多事情还没理顺,这边又增加了新烦扰。

就这事和张轻舟商量,他也沉默不语。他们原本计划这几年加把劲,把宁和公司做大做强,到时候买写字间,买大住房,再迎接孩子的到来。可是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眼下到底该怎么办?

举棋不定的时候,冯文静抱着两岁的儿子风风火火地来找余紫彤。他们曾是一心公司的同事,余紫彤从事设计,冯文静从事财务。但她完全没有农村女子的土气,还开朗乐观,两人像姐妹一般要好。两年前,她因生孩子辞职。余紫彤简直不敢相信,孩子长到两岁,那个仙气飘飘的女子就邋遢成了这样。宽大肥胖的衣服到处是皱折,胸前还有几滴油迹。肥胖、苍老、拖沓是余紫彤对她的印象。余紫彤心里腹诽着,嘴上却热情地迎了上去。哪股风把你吹来了?

紫彤,帮我看看孩子,我在超市买东西,他爸突然打电话让我去医院,因为急性阑尾炎需动手术。我现在必须赶过去,孩子放在你这里一会,可好?

余紫彤当即答应,冯文静立即跑出办公室。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不管余紫彤怎么哄,他就是哭个不停。无奈之下,她一阵乱翻,办公桌里有一颗糖,赶紧给他,孩子终于止住哭泣。她长舒一口气,坐到电脑前准备工作。哪知孩子嘴里含着糖,脚却不停地跑来跑去。他一会翻文件,一会弄电脑。办公室竟然成了他的游乐场。余紫彤心里像长了草一样,却又没办法,这个设计方案今天下班必须交出去,这么折腾下去如何是好?迫不得已,她叫前台来带孩子。哪知换一个人,他又哭闹不止。余紫彤急得想骂人。

还好,四点刚过,冯文静就过来接孩子了。她一边为孩子的调皮抱歉,一边夸余紫彤聪明能干。一阵寒暄之后,冯文静说自己又怀孕了。余紫彤恍然大悟,怪不得胖成这样。于是赶紧问她要不要,冯文静说,怀上就得要。啊,还要啊,住的是租来的小两室,条件这么差,怎么养孩子呢。她竟然一点都不急,再生一个至少还得延迟一年半载才能上班。身体压力生活压力都明摆着,她怎么能没事人似的?余紫彤正在默想,冯文静已经在告辞了。她没有挽留,便送她离去。冯文静牵着孩子的一只手,孩子的另一手却没停下,使劲一扯发财树的叶子,花盆应声倒地,摔得粉碎。冯文静赶紧道歉,并要赔偿,余紫彤当然不要。

六点交方案的计划落空,他们忙到半夜才把方案做好,跟对方沟通后,约定明天到现场再落实。

现场落实得很顺利,工作完成后,一行人都很开心。回公司的路上,正是下班高峰,车子时走时停,余紫彤坐在副驾驶,忧郁地望着车窗外,肚里的孩子到底怎么办?

她随手拿起放在车上的团扇,上面印着某医院无痛人流的广告:梦里无痛三分钟,去除烦恼好轻松。下面是绿色小字,安全,快速,无损伤,恢复快,今天做手术,明天就上班。再下面还有更多的明细宣传。余紫彤苦涩地笑了笑,抬眼看窗外,啊,那堵墙上也是无痛人流的广告:你的幸福遗憾,我们安全承担。开始了吗?已经结束……

好吧,就做无痛人流。余紫彤下定决心打掉孩子,按原计划进行。每天累成狗,怎么有心思照管孩子,何况外在条件也不具备。她想如果要孩子,就要对孩子负责,做好最充分的准备,给孩子最好的条件,这才不会辱没一个母亲的尊严。

这样一折腾,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到了医院,医生劝她留下孩子,她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坚定地躺到手术台上。手术器械交互碰撞,冷脆的声音让她升起一股难言的惆怅。为什么自己这么命苦,每天奔波得像个男人。若是不那么辛苦,留下这个孩子该多好?正胡想着,一阵剧痛很快就过去,医生一边让她起来,一边叹息:“现在的年轻人,什么都不爱惜,你看,孩子都有手有脚了,作孽啊……”她刚好起身,看到医疗盘里血肉模糊的一团。它好像在和她对视,刺得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从痛苦的回忆中清醒过来,余紫彤的眼角还残留着泪珠儿。她用手抚摸着平坦的腹部,难道自己真的怀不上了?这么一想,她不由得紧张起来,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步,想把内心的不安压下去。可是任凭如何排解,惶恐的感觉始终存在。自己不是把孩子的房子修复好了吗?难道上次的宫腔镜手术白做了?

五个月前的事情在余紫彤眼前徐徐展开。那天,她预约的是最早的号,按时来到医院,哪知停车场外车排出好远。她只好在手机上查找附近停车场,辗转停好车,到医院里却是人山人海。好在早就预约过,她得以顺利就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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