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呼啸而过

作者: 王光龙

王光龙,安徽寿县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短篇童话集《篱笆墙下的童话城堡》,长篇童话集《端端的童话之旅》。

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这样躺在地上,软绵绵的,像一床破棉被,自然,这和我穿的衣服有关。我也想过像一块石头,或者一头倔强的牛一样,撞到护栏后就硬邦邦地躺在地上,可是我硬不起来,我就是一滩烂泥。花若缺挺着大肚子站在一旁,叉着腰,在大庭广众之下呵斥:“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我没法回答她,这不是从我长相就能回答的问题。说心里话,此时此刻我就是个软蛋。我这一软,花若缺就硬了,没办法,我踮起脚来只能抵到她干瘪的胸部,就像小时候我垫着板凳摘紫色的葡萄。我这几天总是浑浑噩噩的,我觉得我应该丢魂了。

是的,我应该是把自己的魂给丢了。

小时候我丢过一次魂,还是在水月湾的时候,我爬上村头的一间茅厕,一脚踏空,草搭的顶子直接陷空了,我掉了进去。我没有摔伤,因为我砸到了正在上厕所的苏折柳。我就在她哇哇大哭中被父母训斥着。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想过偷看她上厕所,就算是在惊吓中看到了她那雪白屁股上的胎记,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女孩子的裸体,也是第一次把女孩子砸到厕所里。后来,我看到苏折柳那张开的八字脚,像是骑了头猪。我就躲得远远的,即使她穿着衣服,我也仿佛能看到她那雪白屁股上的胎记,仿佛是打了一个补丁。我告诉大家,我是为了采摘茅厕上方的桑葚。可是没有人相信我,我就是一个小偷窥狂。苏折柳哭得像死了爹娘一般,她的外婆总是说我毁了她外孙女的清白,这真是天上掉下一个屎盆子扣在我脑袋上,我是甩也甩不掉了。我拍了拍胸脯,说:“她以后做我婆娘总可以吧。”没有谁相信一个五岁的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大家都惊住了。拍完胸脯后,我径直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后,就这样睡了三四天,我仍然迷迷糊糊的,村里人都说我是得到了报应。奶奶在院子里装了一碗清水,把筷子立在碗里,嘴里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还不停地磕头。最后,她端着那碗水去了那间茅厕,绕着转了一圈,回来后,用嘴含着水喷在了我的脸上。我就这样醒了。我一直不觉得是奶奶把我的魂找回来的,而是奶奶喜欢吃大蒜,她喷的水里有大蒜味,我是被她呛醒的。

可是,这一次,我真的只感觉到我的身体在动,可是魂丢了。而奶奶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我现在在丘山市,她那口大蒜味的水再也找不到了。

我觉得我来丘山市就是个错误,遇到花若缺更加是错上加错。

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之前从水月湾逃出来的时候,就是因为苏折柳要和我好。我没有办法勉强自己去喜欢苏折柳,就像我没办法勉强自己睡觉之前不抠脚一样,这是骨子里带出来的。而且,苏折柳的名字和她的身形完全不配,她真该叫苏矮矮。我不知道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肯定和我当年砸下来骑在她身上无关,至少我是这样想的。自然,我想除了二十年前她那不曾见光的屁股还白着外,一个女孩子竟然可以黑到这种程度。我晚上的时候都不敢出来溜达得太晚,我怕我撞到她都没有发现我眼前还有个人。除了黑和矮之外,苏折柳身段还是不错的,凹凸有致,可能是小时候在她身上丢过魂,一想到她屁股上的胎记,下半身都不禁打个寒颤。可是,苏折柳不这么想,她黏上我了,说是小时候的承诺,还说我们是青梅竹马。我和她算是哪门子的青梅竹马,我和她弟弟苏哲待的时间都比她长。所以,我准备去丘山市的时候,苏哲说:“我知道你小子瞧不上我姐,你去市里逛逛,要是实在找不到女人,我姐也愿意等你,你还是我姐夫。”

你这不是开玩笑嘛,我莫小左还找不到女人,再说,我哪能有个二流子的舅姥爷呢?

后来,我终于觉得苏哲的话是具有前瞻性的。我被丘山市狠狠地挡在了市外,别说是找女人,我连丘山市的入口都还没有进去,因为我没钱。我后来想想,我要是有钱,还不住到丘山市最贵的酒店去。可是,我本来兜里还有些钱的,我是坐拉猪的车去丘山市的,然后转了两趟车,最后坐上一辆破烂的大巴,车门扣用铁丝扭在一起,车一开,门咣当哐当响。车晃晃颠颠地走在山区的路上,半路上来一个女的,她那宽厚的大屁股轻轻往我身边一坐,嘴唇一笑,身子往我这边靠了靠,我能感受到她肉体的燥热。我内心汹涌,觉得她应该是一个用金钱就可以谈一场一夜恋爱的人。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和我一样干瘪的钱包。我侧卧身子,想着,我不是随便的人,更加不是一个舍得花钱的人,我要在行为上绅士些,思想上可以流氓点,我在天马行空的憧憬中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发现,钱包没了。我大嚷着我的钱被偷了,要司机挨个搜身。司机回头看了看车里只有我和一个杵着拐杖的白发老头,对我没好气地说:“钱包没了,你人咋没丢呢。”我本来就在气头上,听他这么一说,更加想找人干一架。我怒气冲冲地冲到司机面前,瞧了瞧司机的身板和他身边长长的银色扳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被他赶下车了。我游荡在去丘山市的路上,我管住了裤腰带,却丢了钱袋,现在肚子更加不争气。离丘山市还有一百多里的路程,身后的水月湾更是望不到头。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我来到路边的砖窑厂,去搬砖。三十块钱一天,管饭。领头的那个粗糙汉子,每次遇到我都会拍我的屁股。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一两次也作罢,每次都拍,还淫笑着说:“挺肥的。”我受不了了,把砖往他脚下一扔,“再摸一下老子就把你头砸得冒油。”我撂下这一句狠话,也就这样失业了。我脖子硬,可是肚子不争气。我睡过还在施工的天桥底下,和一堆红黄蓝的垃圾桶在一起,那个味,也就比水月湾的厕所好闻点。我在垃圾桶里翻找,卫生巾、废报纸、还有别人用过的安全套。真是晦气。一次,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学生把手里没吃完的包子塞给了我。那时,我第一次觉得丘山市的包子那么的好吃。我就在暗暗发誓,等我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去买整个丘山市最贵的包子吃。我还要娶丘山市的女人,大长腿,最好还念过书的,屁股上没有胎记。我突然发现,我想娶的女人,都是苏折柳所没有的优点。

我总不能待在天桥底下吧,就算是做个要饭的我也要去丘山市。我听说过有人装瘸子,扮可怜样在丘山市乞讨,回到水月湾后西装革履还盖了房。我鄙视那种在外装可怜,回来装大款的样子,我好歹也是念过初中的人,一直念到我爸被关了进去。我爸好赌,还好色,被别人捉了仙人跳,在打斗中把人家的后半辈子打在了病床上,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出来。他在忏悔中说出我是捡来的,因为他那方面不行。我恨过他,你忏悔就算了,把你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交代出来还能坦白从宽?你说自己那方面不行干嘛,你不行和你嫖娼有什么关系?你这一坦白,那我岂不是成了野种?我爸一进去,我妈把眼泪一抹,匆匆地就改嫁了本湾的一个木匠,据说他们以前就偷偷摸摸地在一起,结婚还不到三个月,就给我生了个弟弟。这样我更加不受待见了。他们催着我去卅铺,一个位于丘山市和水月湾之间的城乡结合处,找现在这个后爹的表弟。我不愿意,他们就不再理我,让我搬到牛棚里住去了。我知道他们是想摆脱我,我是个累赘。我有时候真怀疑我是我爸在赌桌上赢回来的,我只是他的一个战利品。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我最后却像口香糖一样甩都甩不掉。我也终于明白了,这些年来为啥我总觉得我妈和我有距离感,对我总是冷冰冰的,虽然从小到大一直听人说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没有想到连我爸也是假的。难怪当年苏折柳的爸妈找我家赔钱的时候,我爸妈把我关在门外,让他们把我带走抵钱。我照了照镜子,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以我爸的相貌怎么能生出我这样高颜值的人来呢?我索性就去丘山市,冥冥中我坚信我的亲生父母在市里,他们可能有好几栋小楼收房租,日夜坐在门口,拿着我小时候的照片,直到有一天我重新出现他们的面前,他们抱着我痛哭流涕,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城里人,还继承了他们的几栋小楼,我成了包租公,衣食无忧。每次想到这样,我都兴奋地大笑着,笑着笑着就感到浑身刺痛,被冻醒了,毕竟天桥底下太冷了,还有不少恶狗在翻抢垃圾吃。那些流浪汉还恶狠狠地瞪着我,仿佛我要和它们抢垃圾桶里的垃圾一样。真是瞎了它们的狗眼,我又不是乞丐。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发现自己穿的衣服还没有流浪汉的好。

我对着地上啐了一口,就这样乘着月色,在深秋的寒风中向着丘山市走去。

说来你也不信,要不是我的钱被偷了,我会一直挺着胸膛走向丘山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曲线救国,我是不会听从我妈(现在看来应该是后妈)的建议,去找这个表叔。他现在是我唯一的依靠(虽然我也经常幻想过我亲生父母在丘山市里过得如何的好)。我按照我妈给的地址,来到到了卅铺,找到了“花老虎废品收购站”。

我的双腿又开始抖了。

能给自己起个“花老虎”名号的人,这个人不是虎背熊腰,就是面目凶恶。我这个小身板怕是在这里讨不到好果子吃。再说,不是亲妈果然不一样,让我到这里来收废品,这不是寒碜我吗?不过既然来了,我也只能先将就着,我想他应该还不知道我这个冒牌的侄子,我就先去找我这个叫“花老虎”的表叔。

在一堆废品中,我发现一个髭髯布满脸颊,瘦小干瘪,一脸精明,灰突突的矮个子中年人站了起来,说真的,穿的比乞丐都不如。

“大叔,请问你们老板在不在?”

“我就是。你是哪个?”

“你就是?”

“是啊,有啥问题?”

我能有啥问题?我有一肚子的问题。眼前的是花老虎吗?分明就是个落魄版的马云。他那吃不饱的模样,能养活我吗?老板都自己亲自动手干活,那肯定没啥帮工?我要是来了,岂不是这些活都得我干……

“叔,我是黄家丽的儿子,我叫莫小左。”我也只能自报家门。

“哦,是小左啊。你妈之前给我来过电话了。快,快,进门吧。”花老虎嘴上这么说,脚却没有动,眼睛还在我身上打转。

直到他拨了一通电话,确认了我的身份后,才带我去了二楼的阁楼。我打开门,单间里摆满了旧家电和一些腐烂的木头,阳光透过唯一的一扇窗户射了进来,空气中无数的飞尘在飞舞,更别提那股刺鼻的味道。花表叔客气地说,打扫打扫就很宽敞了。不一会儿,一辆货车停在了楼下。花表叔望了望我一眼,我很识趣地说:“叔,你歇着,我来帮忙吧。”花表叔脸笑得扭成了一个生核桃,说:“你一来就让你干活,真不好意思啊。”他甩着手,就开始指挥哪些需要搬走,哪些需要搬在角落里以后再装走。我一件件地搬着这些旧家电和烂木头,搬到他门口的大货车上。实在太重了,我感觉木头里面肯定掺了铁,我的腰都弯成一把弓。再没有人来帮忙,我就要被折断了。花表叔走过来,手来回摆着,要我轻点。当我正为他的关心而热泪盈眶的时候,他的手却轻轻地扶在了木头上,轻轻拍了拍,说:“你这伢子没干过活,多锻炼锻炼就行了。”我心一横,爸妈都是假的,这个挂了名的表叔更加是没啥亲情可言。我气不过,随手一滑,一扇冰箱门倒在了地上,里面的铜丝全都掉了出来。花表叔赶紧过来装捡。我表面上赔礼道歉,心里却得到了报复的快感。

花表叔黑着脸,把东西清点了一遍后,开着破车走了。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找了一张旧铁床,垫上纸盒子,再铺上脏乎乎的旧床单,往上一趟,骨头都快散架了。他娘的,老子白白当了一天劳力。

傍晚的时候,花表叔来了。他在楼下喊,“小左,吃饭了。”

我从床上翻了个身,心想,终于要给我接风洗尘了。

一楼的拐角处,有一间简易的铁皮移动房,算是花表叔的办公室了,两边废品堆积,露出一个战壕似的走道。我推开铝合金的大门,一床,一小桌,白炽灯泡,里面还隔了一个小间。花表叔笑嘻嘻地说:“先洗手吧,马上就开饭。”

门口有一处低矮水龙头,我放水洗手洗脸。下无台盆接着,水浸湿了地面上的纸张和踩扁的易拉罐,四处流淌。洗好后,花表叔在小桌上摆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炒秋葵和一盘卤猪耳朵,还有一瓶竹叶青,他用牙咬开瓶盖,给我碗里倒了小半碗。

“喝吧,喝吧。这酒喝着带劲。”花表叔一个劲地劝。

我也顾不上问为啥不去个饭店酒楼之类的话了,端起碗来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小左啊,我说你这伢子,不在湾里好好待着,非要跑到市里来干啥子?”

“叔,我想闯闯。湾里那旮旯不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待的。我听我妈说你上次回湾里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你离开这么多年了你不知道,现在湾里越来越留不住人,山前屋后的除了拄着拐杖的老人就是一些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

“你说的也是。水月湾穷啊,要不然我当年也不会要饭要到丘山市,遇到你表婶,说不定现在还在要饭呢。”花表叔捡了一粒花生米扔到嘴里,说,“不过我现在也和要饭差不多。”

“叔,你这玩笑开的,你在咱们湾里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了,谁不知道你在丘山市里办了个厂,买了房还开上了小轿车。”

“嘿,你别说,这点是不假。”花表叔情不自禁地环顾自周,说,“不过,这也只是表面现象,你看看我这个厂,哪有人手啊,平时忙的时候招几个散工帮忙,你表婶就知道打麻将,平时也就是我一个人张罗着。来,喝。”

一口闷下去之后,花表叔龇了一下牙,说:“你来也好,帮帮叔的忙,叔啊是不会亏待亲戚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送到嘴边的酒停了一下,心想,这下完了,我成了他的长工了。

天色渐晚,我们叔侄俩近乎了很多,划拳口令样样来的了。酒喝没了,菜也没了,花表叔晃悠悠地站起来,从房间拐角的一个小冰箱里把半盘卤鸭子端了出来,还抱出了两瓶啤酒。红着脸对我说:“喝,今天只管尽兴地喝。”

我看着半盘卤鸭子和醉醺醺的花表叔,心里骂道,他娘的,喝!

花表叔酒力不如我。他离开水月湾这么多年,之前和我们又不熟,哪里知道,我最爱去的地方就是水月湾里酿酒的老糟坊,鼻子和身子浸染在酒气微醺的空气中,还能乘着老板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用提子舀口酒喝。自然,那时主要是为了躲避苏折柳,我在棉花地里拉泡屎都能被她发现,但是她怕酒味,一闻就吐。

我尽量说些奉承的话,毕竟我的饮食还得暂时靠他,尽量不去提我那进了牢的爸和改了嫁的妈,更不能提我是他冒牌的表侄子这件事。不过,我不提,他也就没问。倒是他对我说的那些水月湾的趣事听得乐呵呵的,原本对坐着,最后把板凳移到我旁边来,说他晚上不走了,要听我好好说说水月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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