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生

作者: 王娅

王娅,女,湖北黄梅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长江文艺》《延安文学》《雪莲》等。

1

尽管已有预感,但一早醒来,打开手机点开他的微信,从天而降的蛋糕雨,还是让她哇噻一声,一脚蹬掉毛巾被,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忽地又四仰八叉地倒回床上。她被幸福的雨点砸得有点找不着北了。

不会是做梦吧。她颠锅似地把自己翻了过来,用两个胳膊肘撑住上半身,再次打开手机——“生日快乐!今晚六点翠竹苑见。”十二个字及一个感叹号一个句号,确凿无疑。“幸福”之后,她总觉得缺点什么。缺了情调。干巴巴硬邦邦,像下医嘱,这可是她四十六年以来的第一个真正的生日,这个生日不是百年也是十年难得一遇,怎么也得那个点。她不满地噘起嘴,把手机扔到一边,然后像蝗虫那样趴着。

蓦地,她想起什么,拾起手机,顺势侧过身子。这就对了,“凌晨五点四十五”,这个点,他该还没起床,这条微信他是在床上编辑并发送的。她直愣愣地盯着时间的目光,犹如X线,清晰地透视出那个点上的他——尽管她的心里相信他是躺在那张小床上(他跟她视频过,展示柜把他的办公室像人一样拦腰分出上半身和下半身,上半身冠冕堂皇,下半身不免阴暗龌龊,窄小的行军床、以及床边的椅子凌乱不堪),可是她“看到”的,却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蜷缩一团如一只巨虾的他,手指悄悄地在手机上滑动。旁边是他的“糟糠之妻”,从隆起的薄被上看不出女人的身形。两人虽背靠背,却背挨背。险恶的环境,他不得不一板正经。只是他被岁月屠戮过的、越发显得有棱有角的脸,叫幽蓝的鬼魅的手机荧光断章取义地一照,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她闭上眼睛,想跳开不堪入目的画面,再睁开眼睛,他和他的“糟糠之妻”不见了,手机屏幕上是自己的几绺乱发。她将额前的头发掖至耳后,抬高手,照镜子般地端详着屏幕中的她,鸭蛋脸,杏仁眼,蒜头鼻,樱桃嘴,倒还是端庄周正,没有太大走样,可肌肤却像将要凋谢的花儿现出败相——肤色暗黄,毛孔粗大,这还好,无非多刷几层涂料。但开在鼻翼两侧的排水沟似的八字型法令纹,印在眼眶下面的墨痕般的黑眼圈,内分泌紊乱导致的斑斑点点,以及尚在养精蓄锐的鱼尾纹,就没那么好打发了。唉,真是烟花易冷红颜易逝,一张瓷器般光洁的脸,转眼就涂鸦成这样,他的那位“糟糠之妻”呢……又来了。你当他是什么,朝三暮四喜新厌旧见异思迁,还是沾花惹草、采花大盗?无耻、下贱、卑鄙,她用肮脏刻薄的词语咒骂自己,似乎以此减轻对他的亵渎,对她和他绝非世俗所能理解的爱情的亵渎。

他给她讲过一个寓言故事。说很久以前,动物们闻言一位“道”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于是,动物们气势汹汹地去找天地理论,怒诉天地不公。天地问,哪里不公?动物们说,别的也就算了,为什么我们一年只能交配两次,而人类却可天天寻欢作乐?天地呵呵乐了,说,人在天地间不过一高级动物而已。高级动物自要与“高级”匹配,因此,人类除了肉欲之欢,还有灵魂之爱。只有灵与肉珠联璧合,才能享受真正的天地之合。事实证明,真正能享受天地之合的概率不到万分之一。难道你们没听见,人类涕泪交加捶胸顿足地问世间情为何物,问了几千年。你们问问越来越聪明、越来越自以为是的现代人找到答案了吗?他们幸福吗?动物们太了解人类了,一商议,认为还是这样没心没肺地活着不累,动物们就哪来哪去地散了。

你编的?她嗤嗤鼻子,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但你和我都属万分之一以外,是真的吧?他问她,神情肃穆。

……

她忽然猛地拍了下床沿,一骨碌坐起来。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他的生日,她和他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为给他们首次的共同的珍贵的生日准备一份盛大礼物,她忙碌了新旧两年,到头来儿子生出来了娘倒忘了。

她赶忙点开微信,食指在与他的对话框里翻飞,最后略一思忖,把“亲爱的”叉去,只发送配了三朵花的“生日快乐”。她的语言包括文字语言,比起骚动的心,总显内敛拘谨。

早上好,亲爱的。他仿佛守在手机边上。他的“亲爱的”怎么这样顺溜自然?这才是他的风格,不失中年男人稳重的一点肉麻,恰好是她的刺激阈值。

她脸发热了。

没等她试探性地发问“是不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他的“今宵一刻值千金”和令人脸红耳赤的动画表情包,一浪高过一浪,像每次幽会的节奏——和风细雨,风雨交加,飘风疾雨,最后银河倒挂。但这会儿她必须矜持,因为他们相隔九百公里,远水解不了近渴;因为重头戏在今晚,眼下不过是片花。

有礼物吗?她捂嘴偷笑地改弦易辙。

大礼。他回复,呲牙咧嘴地笑。旋即问,我呢?

大礼。她回复,也呲牙咧嘴地笑。

他一蹦三尺高。

她掌声雷动。

然后他们意犹未尽地互道再见,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机。毕竟大戏开演前,有很多准备工作。特别是他,由于两地没有直通车,他将要乘坐上午十点半的动车到九江站换乘火车,约摸下午五点一刻抵达她的县城,再七拐八弯地到达翠竹苑,差不多六点。这是他在长达二十个月的频繁的舟车劳顿(疫情严重时歇了四个月)中摸索出的一条最简便快捷的出行方式。

她呢,为这份盛大礼物,痛并快乐地准备了头尾两年,即便是昨天,在不确定他的行动的情况下,她下班后仍去那里折腾了半天。尽管如此,她的大脑仍然展开拉网式搜索——天啊,真忘了一件事,一件大事,事大得不亚于几小时后他们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共同生日。

她像屁股着火,从床上一跃而起,双手抱臂,在上世纪末盛行的小四方块地砖上来回踱步。这是她思考事情的习惯。踱了五个来回,她蓦地收住脚,左手拳头擂在右掌心上。补救措施有了。当然,黄道吉日没法子挑选,只能择日不如撞日了。

七点一刻。刻不容缓。她导出通讯录中的护士长的手机号码,深吸一口气,食指坚定果敢地摁亮了这串数字。她明白她的这一指头,对于护士长宛如段氏家族一阳指,美好的早晨亦或者是美好的一天即将毁于一旦——正值中考,科室里请假休假的如过江之鲫,留下来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但她顾不得这些。

护士长,碰到一件非常非常棘手的事情,必须今天解决不可,不好意思了,请一天假,明天我会跟你解释的。她用火烧眉毛又不得已而为之的口吻一口气说完,说完不由分说地挂掉电话。她了解护士长,豆腐心,刀子嘴,好探秘。因此,她要一剑封喉。

她和他的大好日子需要好口彩。

2

他们是在毕业二十年的聚会上,知道两人居然同一天生日。

聚会的发起人、召集人和策划人均为杨红燕。

杨红燕成绩平平,长相也不十分出众,却和谁都是哥们姐们,在学校的影响力和知名度,绝不亚于成绩排名年级数一数二的闷葫芦的她。她后来懂了那叫高情商。杨红燕后来发达了,没人感到诧异。当然杨红燕还有一个拿到今天来说太小儿科,但在当时足以令她们那个农村与平民子弟各半的全班同学集体眼红的家庭,父母均为水利系统职工,杨爸爸还是镇上电排站的头儿。

有几年她和杨红燕是站到了人生的同一高度。她幸运地赶上了国家包分配的末班车,卫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县人民医院,当了一名白衣天使,一年后与县一中的语文老师谈上恋爱。杨红燕读了一年职高,便被水利系统“安排”到一家二级单位上班,不久成为省水利水电职工中专的一名委培生,学成归来理直气壮地转干,调县局。一番折腾,最终与本系统的一位毕业于水利工程学院的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修成正果。语文老师和水利大学生恰好在同一座城市念大学,于是,四个人两对情侣玩到了一起,她和杨红燕由同学发展到闺蜜。后来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们一成不变地顺着这条简单快乐的人生轨道往前走,如今会是怎样情景?

正如没有一条河流是直的,何况人生道路?何况是杨红燕两口子极不安分的四条腿的人生道路?进入新世纪,县水利局为甩掉历史包袱,相继出台了一系列“精简”“裁减”政策,鼓励职工自谋出路。夫妻俩对一家濒临倒闭的水利建筑公司动了心,但局里约法三章,但凡要从事实体经营者,必先辞去公职。两口子一合计,一马当先地递交了辞职报告,东借西凑地买下那家公司。两人不差是财神爷敲门送财,自“九八”大洪水后,国家加大了江河湖堤的防洪减灾工程的投入,一个抓质量一个跑公关,里应外合,配合默契,几年工夫,赚得盆满钵满不说,还把公司开到省城,在竞争激烈的省城占领一席之地。

接着,语文老师离开三尺讲台,凭借扎实的文字功底和三寸之舌,在县政府办公室公开招考中夺魁,从此踏上仕途之路。从科长到副主任、乡镇书记,一路扶摇直上。官场得意,情场失意,这话放在语文老师身上再合适不过。后院起火。放火的不是别人,却是自己的司机,这事一时间被县城人津津乐道。已不是普通人的语文老师受不了奇耻大辱,当机立断地结束婚姻。三年后,被交流到邻县任副县长。语文老师带走了儿子。

杨红燕在她单身前的一个黄昏,特意从省城开车过来找她。

两人在上岛咖啡找了个靠窗的卡座坐下,杨红燕叫了两杯拿铁。她对服务员说,给我一杯温开水,喝不惯那玩意儿。杨红燕像看星外来客一样看着她,你一个潮流前线上的弄潮儿,居然喝不惯咖啡?

她斜睨了杨红燕一眼,没有说话。直到点完餐,服务员拿着菜单走远了,才幽幽地说,不要含沙射影,你不要忘了这会儿面对面的两个人是同学。她知道杨红燕两口子跟语文老师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

你不会拿我当说客吧?杨红燕往座位后面一靠,选了个舒服的坐姿,歪着脑壳打量她,不是同学,我今天能约你吗?杨红燕说着把头扭向窗外,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还是一字不漏地听到心里去了。堆积在她心里的类似的话,差不多一座塔高了,全不及杨红燕这一句对心灵的震撼。她不动声色地也转脸去看窗外。结果和杨红燕在落地玻璃窗上对上了。不过只短促的一瞥,两人迅疾闪离。窗外黑透了。黑黝黝的树叶缝隙间,闪烁着碎金似的橘光。

一阵浓郁的醇香味。两人收回目光。服务员端上一杯玫瑰花图案的咖啡和一杯温开水。她拿起了玻璃水杯。你说什么是男人的性感?她呷了一口水,把水含在口中品味,听到杨红燕莫名其妙的问话,咽下那口温润的水,放下水杯,沉默地望着低头用小汤匙轻轻地搅动咖啡的杨红燕。可惜了那朵玫瑰花,从此零落成泥碾作尘了。男人的性感不是把你哄得团团转的嘴唇,不是发达的胸大肌,不是让你云里雾里快活得找不着北的那个玩意儿。男人的性感是地位和金钱。杨红燕说着,把小汤匙放在托盘上,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杯耳,抬起头目光亮亮地盯着她。她觉得那张氤氲在袅袅香气中的脸很生疏。一百个女人,会有九十九个女人这么回答。就像你问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一百个男人里会有九十九个男人告诉你——年轻、漂亮。说这话时,杨红燕已啜了一口咖啡。咖啡就是人生,苦与乐都包含其中,因此杨红燕的表情和语气,充满了参透人生的得意。

我属于剩下的那个傻瓜。她不满杨红燕的自以为是,故自嘲道。可觉得胸口堵得慌,便不管送餐服务员的偷窥了。你是没尝到女人孤独无助的滋味。你眼巴巴地等着出差的男人回家,可那男人半路上接到领导电话立马调头去补三缺一。你病倒在床,痛得哎哟哟地叫,你的男人却在高干病房帮领导端屎接尿……行了,放这儿,自己来。她对慢吞吞地摆盘弄叉的服务员发火了。女孩脸一红,低头走了,她趁机抹去脸上的泪水。这个时候,你是要金钱地位还是要对你嘘寒问暖端茶倒水的体贴?她的嗓子哽咽了。

我要是对你说,我家老黄一年至少要陪那个管项目的女人出外度假一次,杨红燕无视她的眼泪,兀自叉起一团意粉,旋转成一个球,优雅地送进口中,半晌才漫不经心地说,我还得他妈的像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帮他们订票订酒店买礼物,你信吗?

轮到她瞪大眼睛鼓着塞满饮食的腮帮子像看星外来客般地盯着杨红燕。你和谁都能哥们姐们,我不行,我亲哥亲姐才叫得出口。她口齿不清地说。

明说好了,咱俩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接到杨红燕聚会的邀请电话,她好半天没反应。杨红燕一时也没了声。不同时期的杨红燕像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在她大脑中排列、交叉、重叠。当杨红燕打破僵局,说“俗话说亲戚越走越亲,同学也一样,越联系越黏稠,看看咱俩当年那么铁的姐们,如今疏远成啥样了,拿着手机都不知道聊什么。”她的耳边正想着杨红燕的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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