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伙饭
作者: 安杰安杰,甘肃灵台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清明》《星火》《飞天》等。
一
丁晓萌星期四下午打来电话的时候,孟良柱正在租住的房子里睡觉。离开家之后,孟良柱就把她的来电铃声设为“那家伙又来电话了”,只要这怪声怪气的铃声响起,他看也不看直接挂断。出来的几年里,他总是缺觉,睡下却又睡不踏实。头一年工作没有保障,光顾着盘算去哪里打工,根本没心思睡,即使躺下两眼也睁得像铃铛。这两年总算工作稳定了,却一直要加班写稿,也挤不出时间休息。最近大半年来,只要采访完成还有空闲,他就偷偷回来补一会儿觉。今晚得熬夜赶这篇刚采的稿子,得先抓紧养养精神。他进入柳市都市报以来,一直负责社会调查栏目,经过他手的稿子,视角更加宽泛,文笔更加犀利,早已成为口碑不错的品牌。正因为如此,他才得到一只还算有保障的饭碗。
昨天下午一上班,孟良柱就在构思一篇“命题作文”。他供职的都市报社,最著名的就是他主持的这个社会调查栏目,他没来之前社会调查栏目已经是品牌,他来以后,这类稿子的视角更加宽泛,成为报纸的王牌。美女同事黎小艳从他身边经过,偶然一瞥之间看到这个选题,停在他桌旁弯下腰仔细看了一会儿。她弯腰的这一刻,和孟良柱距离是如此之近,身上淡淡而悠长的香气直钻孟良柱的鼻子,孟良柱有些飘然了。只是一想到她模棱两可的态度,他又惆怅起来。黎小艳当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全神贯注看他的选题,随后直起身,对孟良柱的这个选题大加赞赏:“好选题!孟大记者能不能带上小女子,一起去做这个采访?”孟良柱喜出望外,如果她只是单纯夸奖倒也罢了,却主动要求一起去采访,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社会调查类采访最大的难点,是如何让相关部门正面配合。都是些实权部门,谁会把他这个编外小记者放在眼里?现在正好,黎小艳做事一直左右逢源,帮他完成调查简直小菜一碟。他拱拱手说:“黎大美女愿意去,实在太好了,在下求之不得!”
今天早上,孟良柱和黎小艳没有直接去报社,在约好的地点见面后跑了几个单位,想约见的人都见到并且采访了,孟良柱十分兴奋,这将是下周新闻评论版的主打,希望有良好的反响。采访结束,已经是十二点多,孟良柱请黎小艳吃了个饭,地点在城西的南星苑,虽不豪华,但清静雅致,很有情调和品位。往日里孟良柱请黎小艳吃饭,她拒绝的时候居多,就是答应也得他再三邀请。今天他提出一起吃饭,黎小艳难得的一口应允,这让他颇感意外。因为意外,孟良柱掩藏不住心底的快乐。这顿饭他就吃得十分惬意,时间无形中也就有所拉长,仿佛情侣之间一次情意绵绵的约会。看这样子,黎小艳有可能会回心转意吧?孟良柱看她的眼神止不住比平日还要温柔,在他温柔的注视中,黎小艳似乎也比往日更加楚楚动人。哪知道吃完了孟良柱起身去买单,黎小艳却坚持结账要AA制,这让他别提有多扫兴,看起来他又自作多情一回了。
孟良柱说:“就算我追求你你不答应,但也不至于分得如此之清吧?”
黎小艳说:“我不想欠谁的人情,哪怕是一顿普通的饭!”
孟良柱知道这是她的托词,其实是她知道自己手头太过拮据,当然最主要的一层意思,应该是她在告诫他,这次帮他完成采访,纯属同事之谊,一点不掺杂别的什么。和黎小艳分了手,看着她婀娜多姿的身影上了一辆出租车,孟良柱回头也打了一辆车,回到鸽子笼一般的出租屋,草草洗了把脸,就上床睡下了。
尽管孟良柱多次提醒自己,对黎小艳的这份心思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他总是硬不起心肠彻底放弃。黎小艳平时上班整点到,下班准时走,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孟良柱以为,黎小艳把自己包裹起来不愿和别人接触。哪知道,一次主编高兴,要孟良柱陪他和一个从外地过来的都市报老总去K歌,在歌厅里孟良柱意外地发现黎小艳居然在陪酒。虽然只是孟良柱去卫生间时在过道里撞见,短短几秒钟,他却认准这个打扮性感艳丽的女人一定是黎小艳。原来她居然如此放得开,真是小看了。尽管孟良柱知道这里算是正规的社交场子,也知道黎小艳只是卖艺不卖身,但是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这些醉酒的达官贵人也少不了在她身上摸一摸、捏一捏,他很不喜欢黎小艳陪酒,只是他又算她的什么人呢,有资格干涉她吗?后来黎小艳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说,自己追求的就是一种花钱如流水的纸醉金迷生活,以孟良柱的经济能力是无法豢养她这只金丝雀的。孟良柱十分失落,但想想自己只是一个虽然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但毕竟还没有离婚的流浪男人,他就觉得气馁,他其实给不了喜欢的女人什么,所以黎小艳不愿意接受他是可以理解的。
半梦半醒中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丁晓萌的这个电话让他完全清醒过来。孟良柱叹口气,他和她都这样了,一直坚持打电话还有什么说的?丁晓萌再打,他又挂断,此后丁晓萌便没有了声息。这三年多时间里,差不多都是这样,丁晓萌只拨两次,他挂断后,她就再也没有声息,仿佛已经完成了请他回去的任务,他不回去,责任就不在她了。这两个电话让孟良柱没有了睡意,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大摊水渍,像个丑陋的脸。自从三年前他伤心离开家,到现在为止,伤痛差不多已经不在,只是和丁晓萌的关系还是这么一直摆着。离婚是必然的,她做下对不起他的事情,再过下去显然没有必要,只是他暂时还懒得回去处理这件事情。最无辜的是女儿,陷在他们无休无止的争吵中,想起来他就心痛不已。就现在这样摆着其实挺好的,至少女儿不会在每次回家的时候都担心该如何面对大吵大闹的父母,而且在名义上她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只是三年了他见不到女儿,也不敢和她通电话,思念一直煎熬着他。孟良柱没有把以前的手机号注销,即使手头再怎么拮据,也给它缴费让它时刻保持畅通,他怕女儿万一有什么紧急事情会找不到爸爸。
过不多久,手机提示有短信进来。孟良柱打开一看,真是破天荒了,居然是丁晓萌发的短信:“你在什么地方?回来吧,这么摆着没有意思!”
孟良柱看罢心里又深恨起来:这是典型的丁晓萌作风,即使做错了也不会认错。“这么摆着没有意思”是什么意思?孟良柱一时搞不清楚了,到底是让他回来重归于好,还是回来做个了断?猜不清就猜不清,不去管它了,反正不管丁晓萌怎么说,他总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的。丁晓萌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只是一直给他打电话。孟良柱虽然让原来的手机通着,却从来再没有用它和谁说过话,这让丁晓萌即使想通过技术部门定位调查也是无能为力的。三年了,他想丁晓萌应该也受了不少煎熬吧?夫妻大战没有赢家。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艰难可想而知。曾经有那么几回,孟良柱的心也软过,要不要回去凑合着和她过下去呢?他拿不定主意。
虽然早些年曾经想过辞职去外面寻求机会,但有了妻子,有了女儿,有了一份尽管不如意但也算稳定的工作以后,孟良柱打心底想做个守成的人,而不是孤注一掷去闯江山。但是,现实逼迫他不得不出来重新从零开始。想到这些,他就悲哀万分。
既然睡不着了,孟良柱干脆起来坐到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写起这篇新闻评论来。
二
孟良柱供职的这家报纸,加上主编本来一共有十一个人。离家出走到这个城市以后,孟良柱干过很多工作,一年前才好不容易托关系挤进这家报社,当时他长长叹了口气,总算有了个比较体面也相对比较轻松的工作,希望一切从此可以好起来。可是就在他心满意足起早贪黑上班时,忽然无意中发现人家其实都在谋划如何离开这里。他到报社不到半年,就调走了好几个,还有一个,居然直接提拔到宣传部门当了副处长,跨度大得惊人。明明走了那么多人,报社人手捉襟见肘却得不到补充,这是什么节奏?他暗自惶惑。孟良柱有一天和时政部的记者兼编辑刘立本一起聊天,老刘悲伤地说:“这报纸差不多快要完蛋了!”
孟良柱傻愣愣问:“何以见得?”
刘立本不到五十岁,但饱经沧桑老于世故,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像是疲惫的,时时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态龙钟。在孟良柱追问下,他木然说:“你不见调走的这几个,都是头头们的亲戚,在报社只是混日子领工资,本来就不指望他们干事。现在他们四个一走,除过老总和那个姓李的女人外,我们几个不过都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瘪三,这个饭碗朝不保夕了!”孟良柱压指头一算,果然如此,剩下的这七个人,除过主编之外,还有一个叫李琳的女人孟良柱一直就没有见过,听说她在请长假,也是高层家属。除此之外,其他五个人都是聘用的合同制记者。明白这个,他禁不住和老刘一样悲哀起来。
星期五上午上班以后,孟良柱翻看着刚刚修改完成的新闻评论,他相信这篇稿子在下周一出刊后会和以往的几篇大稿子一样引起人们关注的。这么想着,他不觉有些兴奋。不久主编就进来了。主编有个外号叫张胖子,可谓名副其实,不过在孟良柱心中,这胖正好体现出他负责这家报社的份量。调走四个人之后,报社的办公条件也变得恶劣起来。早先占着统办楼八间屋子,现在被告知腾出了好几间,只剩了三间:张胖子占了一个两间的,孟良柱他们其余六人占着这个一间的,每个人都躲在小格子里忙活自己的事情,沉闷又拥挤,为了每周出一期报纸,大家都拼上命了。平时张胖子一般不怎么来他们编辑部,这段时间却经常拉着脸闷闷地进来。孟良柱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不祥,年初以来,只要张胖子进来,就没有好消息。第一次张胖子进来,报纸从十二版改成了八版。三个月不到,张胖子再进来,报纸改成了四版。最近张胖子老进来,孟良柱的心都会悬起来,不知道他又要带来什么噩耗。谢天谢地,总算他再没有宣布什么不好的消息。今天张胖子来得格外早,孟良柱的心又悬了起来。看着张胖子的胖脸,孟良柱完全把手里的活儿停下来,等着他说话。
张胖子踱了几个来回,终于清清嗓子严肃地说:“接市委宣传部的通知,我们报纸从本月底起停刊,大家都不用忙乎了,这周的报纸我已经签发,马上就要开印,大家都没有什么要做的了!”这话一出,小格子里的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活儿,把目光齐刷刷投向张胖子。这一年多时间里,没有哪一次能像这次一样,一句话就把大家的目光统一起来。当然,大家目光里有各种各样的疑问,但有一种东西是相同的,那就是惊慌不安。失业了,谁还能够稳如泰山处变不惊呢?
张胖子继续说:“报社严重亏损,决定停刊是正确的。我刚刚看了财务,剩下那几个钱给大家发遣散费也没有多大意义。你们几个,用这点钱去吃顿饭吧,痛痛快快吃一顿,别怕花钱!毕竟在一起有些日子了,马上要散伙,也该叙叙友谊。完了,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张胖子是从市日报社调过来的,在那边当了很多年副总都没有机会转正,只能曲线救国,到都市报当了一把手。没有想到,三年不到,报纸就让他给整停刊了。张胖子这么说的时候,别人不管内心是什么感受,表面上都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有老刘哀号一声,趴在办公室的小格子里啜泣起来。孟良柱虽然没有像老刘一样哀号出来,但是心底的惨叫一点儿不比老刘小。他把手里的那篇再也无法和读者见面的新闻调查稿一扔,靠在椅子上发起呆来。这一年来,他总是会想到命运这个词,强烈想知道到底为什么他的命运会这么惨呢?
张胖子走后,第一个说话的是文艺部主任殷素素。殷素素在报社差不多四年了,是现有几人中资格最老的。她说:“都不要这么哭丧着脸,哪里的庄稼不养人?在这要死不活的报社里,我们大家早已受够了!从明天起,大家一起找工作!”
殷素素说是主任,其实这个听起来像《倚天屠龙记》中武当张五侠妻子的女人,手下管的人只有自己一个。殷素素话说得豪迈,实则她最怕失去这份工作了。孟良柱来报社不久,就知道了殷素素的过去。六年前,从偏远小镇走出来的农家女殷素素跟着初恋男友来到了这座省会城市。男友是交通大学三年级的学生,而她考了两年都没有考进这座城市,为了爱情,她一咬牙,到交通大学当旁听生,希望每天能和男友在一起。她租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处小巷内,开始的时候日子过的真是很甜蜜,平日上课,吃饭在学校的食堂,男友会用他的饭卡给她打各种她喜欢的饭菜,双休日他还会带着她到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去游玩。后来经不住男友的央求,殷素素答应了他过来一起同住的要求。从此他们在一起男友再也不带她去逛街,而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人类那种古老的娱乐。时间不长,男友来她出租屋的时间越来越少。后来,殷素素终于发现,他移情别恋,早已和一个女富二代如胶似漆了。殷素素把所有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但是郎心似铁,怎么也无法挽回男友的心。她气急败坏去质问取代了自己的那个女生,那女生不漂亮却一副珠光宝气悠然说:你跟了他只会让他永远像个小瘪三一样,让他一辈子在这个城市连个卫生间都买不起,而和我在一起则不同,我可以让他一开始不需要奋斗就可以住别墅开豪车过纸醉金迷的生活!从男友望着这个女生时发光的眼睛里殷素素明白自己的美丽清纯终究敌不过她的财大气粗。虽然只是个浮萍一般无根无蒂的旁听生,殷素素却是个极要强的人,寻死觅活伤心过一段时间后慨然发誓:就算天下只有男友这个张屠夫,离开他之后,她也绝不会吃带毛的猪肉!殷素素打定主意,一定要留在这个城市,活出样子让那个负心汉瞧瞧。当然,从另外一面来说,这实在是她在强自硬撑着。殷素素内心里有自己无法言传的悲哀,离开老家的时候,父母一致反对她来追寻那份飘渺虚无的爱情,并且断言他很快就会对她没有兴趣。是她不信邪,为此她已经和父母闹翻了,她不想回家去看父母的脸色,除了继续留在这个城市,她已经没有退路。好在殷素素文字功底不错,中学时代就发表过文章,获过写作大赛一等奖,在交大旁听的又是新闻和中文,倒是很适合她做这份工作。后来,现在的张胖子调来不久,她居然还被提升为文艺部主任。尽管文艺部只有她一个人,但是有了这个头衔,就可以拿一笔津贴,数目虽然不大,却也让她开心。